林夕落吓傻了,脑中一片空白,想走过去,却怎么也抬不起脚。
许小虎也吓到了,他跑过去,有人喊着送医院,有人蹲着用手压鹿鹿的胸口。折腾了几下,鹿鹿终于一口水吐出来,趴着不断咳嗽,脸青白青白,头发粘着额头,衣服也不知被什么划破了几道口子,皱巴巴的,显得特别狼狈。
好不容易,他咳嗽完,平缓了呼吸,茫然地看着四周,有些怕,手支着草地往后退一步。看到林夕落,他眼睛亮了,举起手里的花边帽子。大人才发现,他手里一直抓着帽子不放。
救他上来的大人拍着胸膛:“真是吓死人了,要不是刚好路过,要出事的。”
他说,要下田时,看到有小孩坐在这儿就多留了个心眼,果然,没一会儿,就看到小孩跑到溪里追帽子,大概是帽子被风吹走了。
“这么小的孩子,家人也不好好看着,这要晚一会儿,可危险了!”
听得林夕落一阵心悸,脚还在发软,一点力气都没有。
鹿鹿要醒不过来怎么办?鹿鹿要……死了怎么办?
这是她第一次意识到死亡,八岁的孩子对死亡还完全迷茫。
她看过葬礼,村里的老人去世了,跳大神糊纸房子还会请几支乐队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她跟着一堆小孩子跑着看乐队,只觉得好玩,从来没有意识到有人没了,以后再也见不到这个人。
可就在刚刚,她看到鹿鹿软软小小的身体躺在那儿,一动不动,没有血色,她真的怕了。
早有人去通知林妈妈,她哭天喊地地赶过来,一看到鹿鹿,就抱着他号啕大哭。鹿鹿不舒服地任她抱着,忍耐一会儿,开始挣扎,他一向不让任何人碰。林妈妈放开他,看着他解脱般保持几步距离,又举起帽子,仿若什么都比不上它重要,那是林夕落的帽子。
林夕落如芒在背,林妈妈怒气冲冲走过来,随手折了根树枝就往她身上招呼:“叫你出去玩水,你差点害死你弟弟,你知道吗?”
夏天本来就穿得薄,树枝打在身上火辣辣地疼。林夕落不敢哭,也不敢躲,咬着牙忍了几下,眼泪就掉下来了。林妈妈是真的气疯了,这几下是使了全力,打下去,胳膊腿马上浮出一道道的红痕。
林夕落大哭:“妈妈,别打了,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好疼……”
林夕落这次是真的太不懂事,围观的大人说了几句。
有人过来拉住林妈妈:“还好没出事,别打了,孩子要慢慢教。”
“不打不行,我说了多少次,待在家里,不要乱跑!鹿鹿要出了事,我要怎么办?”
说着,林妈妈眼泪又掉下来,她都不敢想,鹿鹿要出事,她要怎么跟人交代。有人趁机抢走树枝:“看你把孩子吓得,先回家换身衣服,孩子还小,打也不是办法!”
“是啊,先回家,压压惊!”周围的人都劝着。
林妈妈又狠狠瞪了林夕落一眼,抱起鹿鹿,头也不回地往家里走。
林夕落嗓子哭哑了,抽泣着跟上,她被打的地方都肿起来了。一道道红痕布在白皙的皮肤上触目惊心,一抽泣带着肩膀一抽一抽,看得怪可怜。妈妈走得快,她有些跟不上,也不敢叫,小跑着,回头找许小虎。
许小虎被他爸爸揪着耳朵往他家里走,也在挨骂。
“小兔崽子,天天就知道闯祸,看我不打死你!”
回到家,妈妈抱鹿鹿去换衣服,林夕落战战兢兢站着,小声抽泣。她真的被吓坏了,鹿鹿落水,妈妈打她。从小到大,她不是没挨过打,但妈妈就是举着扫把吓唬她,哪有今天这样结结实实地打,好疼。
妈妈给鹿鹿换完衣服,又把他抱在怀里,柔声说:“鹿鹿吓坏了吧,不怕,妈妈打姐姐,帮你出气。”
林夕落下意识地瑟缩了下脖子,林妈妈看她还傻站着:“站着干吗?去换衣服,都多大了,还要我给你换衣服吗?”
林夕落不敢说什么,把湿衣服脱下来,碰到伤,又是一阵揪心的疼。
用树枝打就是这样,不会受伤,但充血起来一道道很吓人的,没消肿前碰到就疼。这一脱一穿就把林夕落本来就遍体鳞伤的心磨出满腔的委屈,她固然有错,但妈妈也太偏心了。她又没推林鹿鹿下水,是他太笨掉下去的。
想到这儿,她鼻子一酸,眼泪又哗啦啦往外涌。
自己一定不是妈妈亲生的,不然她怎么这么狠心,为一个捡来的孩子打自己?林夕落越想越难受,越想越委屈,哭又不敢让妈妈听到,趴在床沿,把头蒙在被子里大声哭起来:“爸爸!爸爸!妈妈打我!”
哭着哭着,又变成“妈妈,妈妈”,最后哭着睡过去。
林妈妈走进来,掀开被子,女儿枕着手臂,皱着眉睡着了。傻孩子,也不怕闷。
她心疼地碰了碰伤,林夕落马上瑟缩了下,刚才真是气坏了,没轻没重。她把女儿抱上床,轻轻给她抹药,力道很小,生怕弄疼她,神情懊丧又无奈。如果林夕落醒来,看到妈妈,一定不会觉得妈妈不疼她,可她睡了,带着满腔不满和怨念。
当晚,林夕落发起高烧。
在水里泡了半天,又挨了打受了惊吓。林妈妈半夜被鹿鹿摇醒,迷迷糊糊地打开灯,看到女儿小脸红通通的,皱着眉不舒服地呢喃着什么。一摸,烫得吓人,她慌忙找了退烧药喂下去,又找了米酒一遍遍地擦。酒精蒸发带走少许热气,林夕落眉头舒展了下,但碰到伤,又蹙了起来。
“妈妈,我错了,别打了。”林夕落还在说糊话。
这一声叫得林妈妈心都要碎了,隐约又听到女儿在问。
“妈妈,你是不是有弟弟,就不要我了?”
林妈妈手一滞,继续擦酒精,只是眼圈慢慢红了。
就这样,又是热水又是酒精,过了一会儿,药效出来,温度终于降下来。林妈妈还是不放心,隔半小时测温度,对着伤痕,轻轻吹气。她叹了口气,你是妈妈生的,妈妈怎么会不要你?
抬头,鹿鹿还醒着,她折腾了一晚上,鹿鹿也跟着没睡,躲在角落,静静地看着。此时,黑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妈妈的动作,也学着她,对着林夕落的伤轻轻吹气。林妈妈心一软,轻声说:“鹿鹿乖,睡吧,姐姐没事了,放心。”
也不知道他听懂没,缩在角落,静静地躺下去。
这孩子真乖巧,就是太静了,说话也迟,林妈妈想。
第二天烧退了,林妈妈不放心,带女儿到诊所看病。
妈妈又恢复和颜悦色,还嘘寒问暖,也不再追究昨天偷偷去游泳的事。林夕落受宠若惊,察觉到生病的好处,恨不得不时来一场。但在床上躺了半天,她就按捺不住,真无聊,许小虎有没有挨打。
中午,许小虎的爸妈来了,来看鹿鹿。
他们说狠狠打了许小虎一顿,在家里关禁闭,又听到林夕落发烧,大人叹气,都说折腾,当父母真难。“没事就好了。”林妈妈安慰他们。林夕落躲在门后,直到没了动静,才飞快跑回床上。
她有些担心许小虎,也躺不住了,急得不行。
林妈妈进屋,哪能不猜到她的小心思:“把药吃了,要找小虎就去吧。”
看着她吃下药,林妈妈又说:“夕落,鹿鹿还小,你要多用点心。昨晚你发烧,妈妈睡死了,还是他把我摇醒的。他虽是捡来的,进了咱家,就是妈妈的儿子,你的弟弟,他都晓得疼你,你这个做姐姐的怎么就不会心疼他?”
我才不要他疼,林夕落心不在焉地点头,就往外跑。
林鹿鹿正在院子里,蹲着看蚂蚁搬东西,一见到姐姐,就朝她走过来,举起手里的东西。
是那顶花边帽子,一看到它,林夕落就觉得刺眼,心里钻心地疼。就为这一顶破帽子,她挨了打,连他也差点死了,可他还什么都不懂,费力举着帽子,神经病般,仿若全世界它最重要。
林夕落一把抢过帽子,扔进门前的小水沟,帽子顺着水流飘走了,很快就看不见了。
鹿鹿瞪大眼睛,不解地看着她。阳光照在他身上,可以清晰地看到他浮现出委屈的神色,他这么努力守着她的帽子,她却毫不犹豫地扔了。林夕落也瞪他,血海深仇,不耐烦又无可奈何,她伸手推了他一下。
“你个傻子!一顶破帽子哪有你重要!笨死了!”
说罢,她从他身边走开,走了几步,又回头对还愣在原地的鹿鹿说:“还不快点跟过来!”
林鹿鹿迟疑了下,撒开小短腿跟上。林夕落走在前面,有意无意放慢脚步,等到他跟上来,牵着他的手。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牵弟弟的手,她的手还很小,但牵他的手刚刚好。
“走吧,都是你,害我被妈妈打。”
夕阳西斜,一大一小的影子偶尔分开,又重叠在一起,但他们的手始终紧紧拉着。
那一年,林夕落八岁,鹿鹿三岁,一切才刚刚开始。卧室里的钟摆挂钟还在有力地行走,林夕落还在期待美妙的整点钟声,林妈妈还在期待儿子能快点说话,许小虎期盼着和林夕落一起上学。所有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未来如蝴蝶效应,南美洲的那只蝴蝶已经悄悄拍起薄翼,它掀起的是不幸的旋涡还是命运的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