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大以后,林夕落时常会想起这句话,尤其是经历过那么多事,就会想——他们的爸爸妈妈都不要他们吗?
这些乞来的孩子哪里来的?他们懵懵懂懂被扔进另一个家庭,顺着命运起伏,不幸或幸运,新家真的完全接纳他们吗?接受他的全部,包括病灾或苦难?
林夕落不懂,无论小包子是捡的还是乞来的,都是不速之客。她真的真的不想让他住家里,睡她的床,穿她的旧衣服,占她的妈妈。这些本来都是她一个人的,现在要分给另外一个人。
林夕落期盼爸爸快点回家,把这个侵入者赶走,可让她失望的是,连爸爸都站在小包子那边。当她看到风尘仆仆的爸爸把小包子抱起来,仔细打量发出一声惊叹,“我儿子真漂亮”,她就知道,完了!连爸爸都沦陷了!
他们全部被敌人的美色所诱!只有自己,坚定不移地守护国土。
林夕落无声地拒绝有这个弟弟,她不跟他亲,不理他,还少吃了一点点饭表示不满。但这些小打小闹在林家后继有人的欢喜下,完全被忽视了,爸妈去忙,还总叫她要照顾好小包子。
农村人忙,爸爸回来见小包子一面又外出打工,妈妈忙着春耕,就把小包子扔给她。
对了,小包子有名字了,叫林鹿鹿,爸爸取的,因为他身上有块鹿形玉饰,鹿伏卧着,闭着眼回头,角长枝繁,温顺柔和。妈妈觉得小孩穿金戴银不好,要拿下来,不过爸爸说玉养人,就放着,索性连名字都叫做鹿鹿。
鹿鹿,听着真亲昵,林夕落才不叫,她才不会告诉大家这名字蛮好听的。
她叫他小包子,平时找着机会偷偷欺负他一下,他也奇怪,总睡着,要饿了,就哭几声,吃饱了就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乖巧安静。
林夕落吓唬他:“你才不是我弟弟,你是捡来的!”
小包子不会反驳,眼睛仍黑透透的亮。林夕落觉得无趣,盼望着妈妈赶紧回家。春天啊,正好玩呢。许小虎在门口叫:“夕落,去抓蝌蚪。”
这季节只要有水的地方就有小蝌蚪,林夕落眼睛亮了,又垂头丧气:“我妈叫我看着他!”
“哦!”许小虎失望地走了,林夕落看着他离开,许小虎真没义气,几只小蝌蚪就跑了,又觉得这弟弟麻烦得很。
“都是你!”
她轻轻推了他一下,小包子头一歪,嘴一咧,笑了。林夕落惊了,傻子,被骂了还乐。她又推了一下,小包子还乐,眼睛水水的,真傻。林夕落低下头,第一次仔细看他。
他很白,透着粉的白,眼睛很黑,毫无杂质的黑,睫毛又长又直,密密得像把小刷子……他可真好看,以后有这么个弟弟跟着,很威风吧,林夕落忍不住想,又意识到这样想不够坚定,她盯着小包子说。
“我才不喜欢你。”
“永远。”
又强调似的加了期限显示决心,林夕落满足了,大概觉得自己很好笑。她笑了起来,踮起脚,轻轻亲了小包子一下,完全是无意识的亲昵。亲完之后,她坐着发呆,想水里的小蝌蚪,刚冒出头的花生苗……
“夕落!夕落!”
林夕落抬头,看到许小虎拿着个玻璃罐,身上粘了不少泥,眼睛亮晶晶:“看,这是什么?”
“小蝌蚪!”林夕落叫了起来,罐里有小墨点欢快地游来游去。原来他去给自己抓蝌蚪了,林夕落暖暖的,又觉得不好意思,刚才还骂许小虎没义气。她小声说,“我还以为你不和我玩了。”
她真怕许小虎也忘了他,就像爸爸妈妈,有了小包子,就忘了她。
“怎么会?”许小虎瞪大眼睛,“你要看着鹿鹿嘛,没事,等鹿鹿长大了,我们一起玩!”
林夕落点头,男孩神经直,哪懂她这起起伏伏的小心思。
她很宝贝地捧着罐子:“嗯,一起玩!”
想想,又加一句:“不带着他,就咱俩。”
“好!就咱俩!”
让人失望的是,他们始终没能自己玩,因为跟屁虫林鹿鹿。
长大的林鹿鹿似乎比寻常孩子笨一点。
他不会说话,也不爱说话,总是一个人躲在角落里玩,就算叫他,也没反应。他还很奇怪,喜欢原地打转。林夕落光看着就觉得头晕,他还不晕,转起圈来没完没了,不转时就长时间盯着一个地方发呆。
妈妈也觉得孩子静了点,不过有些孩子说话比较晚,没往心里去。
三岁的林鹿鹿越发粉嫩可爱,就算还不会说话,站在那儿,也惹人爱。
大家看他可爱,想抱一抱,但他不让任何人抱,甚至连碰一下都不愿意。林夕落八岁,正是调皮爱撒野的年纪,她自认为是大孩子,老带着个小屁孩太没劲了。她无时无刻都想甩掉小跟屁虫,偏偏鹿鹿话不会说,小胳膊小短腿走得挺稳,紧紧抓着她的衣角怎么都甩不掉。
这天,许小虎跑过来,七八月正热着,他出了一身汗:“夕落,热吗?咱们去玩水。”
他趴在她耳边报了个地名,林夕落眼睛一亮,蹦起来要往外跑,衣角被抓住,又是林鹿鹿,他不会说话,但听得懂。林夕落迟疑了下,带弟弟去那里,被妈妈知道会被打死吧,可真的好热啊!
到底是清凉的溪水诱惑比较大,林夕落抓起爸爸买的花边帽子,又给鹿鹿戴了顶草帽,便往目的地出发。许小虎说的是村落的小溪,这时还没有工业污染,溪水干净又浅,村民也经常到溪边洗衣服。
他们去的这一段离村有些远,但草长水清,容易隐蔽,大人不会发现,下河游泳这可是大罪。一到溪边,林夕落就觉得清凉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把帽子扔岸旁,严肃地警告鹿鹿。
“在这里待着不要动,好好看着帽子!”
“你要是敢下水,我再也不带你出来了,知道吗?”
没等到他点头,她和许小虎迫不及待跳进水里。乡下孩子野,林夕落更是从小跟男孩混大的假小子。此时两人是脱缰的野马,扑腾扑腾跳进冰凉的溪水,凉意顺着毛孔渗进去,太舒服了。
林夕落泡在水里,觉得快变成一条鱼了。这里水浅,清澈,可以看到摇曳的水草,还有小鱼儿。一开始她还记得不时盯一盯河岸,看鹿鹿有没有乖乖坐着。后面她和许小虎越游越远,已经完全忘了鹿鹿,尤其听到“咕咕”的叫声后。
“是咕咕鸡!”两人眼睛亮了。
乡下夏天还是很有意思的,忙农活吃水煮花生,抓四脚蛇摘野果,还有掏咕咕鸡的蛋。咕咕鸡是一种不知名的鸟,总把蛋下在草茂盛的地方。两人顺着叫声去找蛋,对缺乏零食的他们来说,这是难得的美味。
“咕咕——咕咕——”
咕咕鸡的叫声就像在耳边响,但总找不着,林夕落和许小虎也不在乎,边找边聊天。再过一个月,他们就要上小学。两人都没上过幼儿园,那年头不兴上幼儿园,孩子都放养,许小虎是不想上,“夕落不上,我也不上”,家人也拿他没办法。
“小虎,咱们能同班吗?”
“肯定能,我还要和你同桌。”
林夕落笑得眉眼弯弯:“妈妈说上学会交到很多新朋友,到时你就不喜欢和我玩了。”
“才不会!”许小虎急了,他刚被溪水带走的热气又涌上来,小脸涨得通红,“我就喜欢跟你玩,只跟你玩!”
“真的?”溪面横着一条圆木,林夕落跳上去,摇摇晃晃地走着。许小虎把手递给她,让她保持平衡,林夕落握着他的手,心里暖暖的。她停下来,仔细看小伙伴。许小虎比她高,没鹿鹿好看,但他很好,就像初生的牛犊子,眼睛温润,总对她笑,从不冲她生气,他是她的好朋友。
“小虎!”林夕落大叫一声。
“啊?”还没等许小虎反应,林夕落已从圆木跳下,朝他扑过来。他伸手去接,两人一起掉进浅浅的水里,水花四溅,两人咯咯笑起来。林夕落擦了一下脸上的水:“小虎,我们做一辈子的好朋友吧!”
“最好的那种?”
林夕落用力点头:“最好的,比林鹿鹿还好!”
“好。”许小虎也重重点头。他们拉了钩,冲彼此笑,心里甜甜的。
“啊!鹿鹿!”林夕落猛然意识到,她的弟弟好像被她遗忘了很久。
两人急忙赶过去,一看,心都要跳出来了。
岸边围满大人,鹿鹿浑身是水地躺在地上,脸色铁青,昏迷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