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末,林妈妈回家过年。消瘦了不少,眼窝深深陷下去,颧骨凸起来,但眼里的温柔和善良没变。林夕落扑进妈妈怀里,只想大哭一场,最后全部变成欢快的笑声:“妈妈,我考了第二名。”
她也学会大人的报喜不报忧。
一家人终于团圆了,林夕落问妈妈明年还去打工吗,妈妈说不去,明年到镇里皮包厂工作。
林夕落开心极了,鹿鹿对许久未见的妈妈还是有点陌生,怯怯地,不敢靠近。但无人在意,妈妈抱起他,死命亲他:“我的宝贝鹿鹿,鹿鹿,妈妈想死你了!”
鹿鹿一脸不情愿地被抱着,却忍耐着,漂亮的眼睛瞪得圆圆的,终于忍不住伸手擦了下脸,擦完见没人注意,他又偷偷地擦了一下。一家人看了,都大笑起来。
这一年分外高兴,林家贴上春联,准备热闹过一年。
可大年三十早上,林夕落却被妈妈赶出去:“今天带鹿鹿去外面玩!”
林夕落不理解,去外面转了一圈,又偷溜回来,一看就明白了。爸爸的事,向别人借了不少钱,今天来讨债的人特别多。明天是初一,按风俗初一是不能要债的,大家都趁着最后一天来了,林夕落躲在门后,这是她的家,她却不敢进去。
她透过门缝,大多是熟脸的,人群中,竟有许小虎的妈妈!
两家的关系不是最好的吗?怎么连她……
林夕落看不下去,带着林鹿鹿悄悄离开,心像缺了一角,失落的一角。
原来,不过如此,再好,也不过如此,她想起一句话,人情薄,世情恶。
林夕落带着林鹿鹿,一时也不知要去哪儿,以前她总是去找许小虎,今天却不想。我再也不会去他家了,她暗暗发誓,她带着鹿鹿晃荡,往人少的地方走,不知不觉竟走到田边。冬天,田地的地瓜被挖走了,就剩光秃秃的黑土地。
不远处村落的鞭炮声不断传来,林夕落带着弟弟,看着空旷的田野,天地很大,他们很小。
风很大,把鹿鹿的脸吹得有些红。这几年,他们很少买新衣服,鹿鹿穿的都是她的旧衣,就最外头罩了件崭新的风衣,妈妈买的,廉价的地摊货,但就算如此,谁也无法阻挡这个小男孩长成村里最漂亮的小孩。
他长大了,虽然看着总比同龄人小,脸还带着点婴儿肥,但五官已经显现一种唇红齿白的秀美,稍长的黑发软软地贴在脸颊,围着一条和自己同款的粉红色围巾,侧脸看他,皮肤晶莹剔透,眼睛清澈如水,睫毛长而直,有种模糊性别的美。
举止或许有些怪异,可不会吵闹,很乖巧,虽然还是不爱说话,也不和人亲近,但慢慢在进步,而且他还会画画,模仿美术书上的名画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林夕落蹲下来,叫他:“鹿鹿!”
鹿鹿抬头望她,林夕落笑笑:“没事,就叫叫你。”
她拉着他,这里寒风肆意,唯有他的手心很温暖,一直温暖到她心底。
林夕落在心底叹息,幸好,还有你。
大年三十,他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到快天黑。“夕落!夕落!”远处传来许小虎的叫声,他跑近,他穿了新衣服,二线品牌的风格,在显眼处绣着大大的商标。这些牌子城里人觉得三流,在村里却是真正的名牌,也把他衬得精神十足。
许家家境一向不差,以前林夕落没察觉,今天却发现,原来两人如此不同。她看着许小虎,想起讨债人群中的许妈妈,就觉得这身名牌真扎眼。
许小虎没注意,他喘着气问:“夕落,你怎么在这儿,我找了你一整天。算了,我有东西给你看!快点!”
“对了,别让鹿鹿跟着。”
“为什么?”林夕落有些奇怪。
“别问了,我只给你一个人看!”许小虎蓦地脸一红,有些羞涩。
他好像很急,林夕落嘱咐鹿鹿不要乱跑,跟他过去。许小虎带她到田地,神神秘秘拿出一大把烟花棒,这种烟花棒是可以拿在手上放,林夕落有好几年没碰了。许小虎冲她一笑,把烟花棒一根根插在土里,又把点燃的蕊掏出来。
林夕落看着他忙活,觉得没劲,烟花,她讨厌烟花。
“你带我来看烟花?”
“嗯。”
许小虎忙着插烟花棒,插完又一根一根地点燃,烟火顺着同一个方向发射,就像下了一场璀璨的烟花雨。林夕落站在旁边看着,烟花真美,可是转瞬即逝,她对还在点烟花的许小虎说:“小虎,我要回去了,鹿鹿还在等我。”
烟花哧哧地响,她也不管许小虎听到没有,转身就走。许小虎好不容易把诺大的烟花阵点完,回头看,林夕落已经走得好远,他呆住,大喊:“夕落!夕落!”
林夕落顿了顿,继续往前走,没有回头,她没有注意到后面华丽的烟花被用心地摆成一个心形的阵形,她没看到后面已经长成大男孩的少年满脸的失落和伤心,她不知道十五岁的最后一天她错过了什么。
那一个心形的烟火阵依旧在下着美丽的烟花雨,满天璀璨,却分外寂寞。
两个半大的孩子越行越行,许小虎没有追,他被烟花雨包围。他计划好久了,明年他们就十六岁,十六岁在这里算成年,他想给夕落一个难忘的成人礼。这么多天,他在夜里想,她站在烟花雨里一定很开心,可她连看都没看完就走了。
许小虎一脚踹开最近的烟花棒,吐出两个字——叛徒!鹿鹿,又是林鹿鹿!
林夕落带鹿鹿回家,家里被洗劫一空,三轮车只剩下一些小小的果子。
爸爸在看电视,妈妈在准备年夜饭,林夕落装出开心的样子:“妈,小虎带我和鹿鹿去放烟花了。”
年夜饭很丰盛,林夕落吃了很多,虽然她没什么胃口。收拾好,她去客厅看春晚,爸爸正在整理欠条,这几年没赚到什么,倒是打了很多欠条。林夕落好奇地凑过去看,林爸爸摸摸女儿的头发,突发奇想。
“夕落,爸爸这两年没赚上钱,也没给你发压岁钱,要不,给你打张欠条?”
“好呀,那你要给我打张大的,最少一百元。”
“一百元算什么,多给我女儿添几个零。”
林爸爸真的写了张巨额欠条,林夕落有模有样地收好,林爸爸哈哈大笑,也给鹿鹿写了一张,林妈妈好笑地看着他们,拿着针:“你怎么没给我打一张?”
“都有,都有!”林爸爸唰唰两下,递给妻子,白底黑字,很简单。
林国栋欠郑凤兰二两重的金链子一条。
林妈妈眼一酸,嚷嚷“还真是写上瘾了”,却宝贝似的把欠条收好,她拍拍丈夫:“趴下,我给你挑石子。”
爆炸溅起的小砂子进了肉里,这几年,妈妈每次回来就拿针帮林爸爸一块一块挑出来,砂子挑掉一些,皮肤看起来也没最初那么可怕,林爸爸乐呵呵趴下:“今儿手这么轻。”
“该把你嘴缝上!”林妈妈嘴巴凶,今天下针却是真的温柔不少。
林鹿鹿好奇地盯着爸妈,一会儿看看她,一会儿看看他。然后,拿了纸笔递给林夕落,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一脸期盼。
“你还会举一反三!”林夕落笑了,拿着笔问,“鹿鹿要什么?”
鹿鹿歪着脑袋,想了很久,最后还是摇摇头。
林夕落想了想,写了一张欠条放到鹿鹿的乞丐袋:“别看了,这些字你都不认识,以后跟着姐姐好好认字。”看到鹿鹿不满地嘟嘴,她走上前,蹲下来,在弟弟额前轻轻落下一个亲吻,捧着他的脸。
“新年好呀,星星村的王子殿下,你越来越像个地球人了。”
这下鹿鹿满足了,他把宝贝乞丐袋放进衣衣里,冲姐姐咧嘴笑,大眼睛永远温润善良。
林夕落回头,看着灯下挑小砂子的妈妈,她低着头,一针都不敢马虎,扎得松散的长发垂下,显得特别温柔。而爸爸趴在她身边,他已经不好看,可在她眼里,是不是还是初见时被一帮小年轻簇拥着来看她的帅气男人?
家里的灯光并不明亮,却把偎依的两人照成特别温暖特别亲密,连影子都很温馨。
爸爸妈妈,这就是自己的家呀,林夕落弯起嘴角,今年过年很不好,却也是最好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