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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

林爸爸第二天醒来了,又过了几天,从无菌病房出来,绷带仍没解开。

这几天,他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爆炸正面冲击威力非常大。虽然人醒了,但很失落,林爸爸不甘心,他十三岁跟父亲学手艺,十六岁出师,十七岁走南闯北开了多少石窟,二十三岁娶妻,他没向父母要一分钱,结婚的钱都是自己一锤一砸赚来的,凭什么老天让他残了手?

但没了,真的没了。

林妈妈努力宽慰他,这几天,她一步也没离开病房,都在床前守着,让林夕落多陪爸爸说话,生怕他想不开。

又过了几天,拆了绷带,幸运的是,眼睛没事,看得见。林爸爸暗自松了口气,看到妻子呈现出一种悲喜交加的古怪表情,含泪的眼睛全是悲痛。

“怎么了?”林爸爸问,当他看到镜子里的人,也说不出话。

他变成另一个人,一个自己都不认识的人。

脸部并没有大面积的烧伤,只是爆炸溅起的小砂石全镶进血肉,和肉黏在一起。林妈妈记得他们相亲时,那年头没如今这么开放,她在地里干农活,林爸爸带着一帮小年轻过来看她,远远地,她看了一眼,高大也白净,看起来不像做粗活的。

林父皮肤天生白,现在一张脸却黑乎乎的,坑坑洼洼,其实不仅是脸,胳膊、胸、后背,全是这种肉里包着沙子的粗糙皮肤,一摸就能感受到沙子的存在。林父放下镜子,扯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估计会吓到孩子。”

不习惯,他看这张脸不习惯,像不是自己的,手也不习惯,空空的,总少了什么。

“看习惯也还好,”林妈妈收了镜子,低头抹了眼泪,“以后不用担心你在外面找女人,这么丑,没人要的。”

“也就你肯要,”林爸爸尽量让气氛轻松起来,低头看妻子的侧脸,总觉得少了什么,“你的耳环呢?”

那副耳环是她唯一的金首饰,以前林家穷,结婚时没能随上金子,后面好了,林爸爸给打了一副耳环,很厚重。林妈妈一直戴着,爱美也是炫耀丈夫对自己好,现在两耳却空空的,小小的耳洞插着两根茶梗。

“卖了,”林妈妈又加了一句,“金子又没用。”

林爸爸沉默,不用说他也知道为什么卖。许久他才说:“以后给你买条链子,起码要这么粗。”

他比画了下,林爸爸是个说到做到的男人,可惜,等他赚到这么粗的金链子,那个为他卖掉唯一金饰的人却再也戴不上了。

这是很多年后的事,在医院又住了几天,林爸爸住不下了,住不起,能省一点是一点。

起初林妈妈不同意,医生看了说恢复得很好,开了药定期来复诊就可以了,两人欢欢喜喜地回家。回来那天,正好是星期六,林夕落和鹿鹿把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欢迎爸妈回来,结果还是白做了,鹿鹿堵在门口,不让这个黑脸男人进来。

他用力地去推林父,不论妈妈和姐姐怎么解释,固执地重复:“不是爸爸,他不是爸爸。”

林妈妈很无奈,林夕落其实也吓了一跳,就算现在,她还在适应爸爸的脸,还有少了手指的手。夜里她偷偷哭,想爸爸怎么会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模样。她也想像鹿鹿那样,对老天爷说,不是爸爸,你把我原来的爸爸还给我,可她不能,她是大孩子,要懂事。

她蹲下来,跟鹿鹿解释,一遍又一遍:“鹿鹿,是爸爸,真的是爸爸。”

这一年注定是兵荒马乱的一年。

林家的石窟以低价卖给别人,别人觉得出过事,不吉利,价钱压得很低。林爸爸咬咬牙还是卖了,没办法,以后做不了石匠,而且家里一贫如洗,欠了一堆债,买石窟借的钱,治病的钱都是不小的数目。

最后一次复诊,确定林爸爸没大碍,林妈妈很快跟人去外地打工。

单靠种田养不活全家,必须有一个人扛起大梁。林爸爸也琢磨着要做点小本生意,此时村里正流行养青蛙,林爸爸去看了觉得可以,请人在屋顶建了两个水池,把水引上去,买了小青蛙养。

林夕落觉得新鲜,每天带鹿鹿去看绿油油白肚皮的青蛙,帮爸爸洗水池,料不到青蛙好不容易养大,却跳走了。水池建的不高,林家后面是田地,跳走了也抓不回来,唯一剩下的几只成了最后的晚餐。

林夕落没吃,鹿鹿更是不满,一回来就跟姐姐抱怨:“爸爸把青蛙吃了!坏爸爸!爸爸坏!”

他很生气,脸涨得通红,“好,姐姐帮你出气。”林夕落拉着弟弟进屋,看到爸爸在喝闷酒。最廉价的地瓜酒,一瓶几块钱。他不是左撇子,不会用左手拿筷子,现在吃饭都用汤匙,三个手指握着。

林夕落看着父亲别扭地用汤匙铲花生,一阵难过,带着鹿鹿很自觉地退出来。

屋顶的水池再也没用过,这次的养殖行动除了让家里屋顶下雨天会漏水和验证青蛙的弹跳能力,一无所获。接着,林爸爸又跟风养了一种叫不出名的小白鼠,小白鼠很娇贵,和爸爸的养殖梦一起夭折了,后来,他又尝试了各行各业,多以失败告终。

林夕落看着爸爸折腾,和许小虎嘻嘻哈哈地讲,还觉得蛮好玩的。殊不知,当时在家养病的爸爸心中的苦闷和压力,他才三十五岁,是男人最意气风发的年龄,却突然残了,什么都做不了,做什么都失败,这不得志的心酸苦涩,谁能体会。

最后,林爸爸买了辆三轮车,摆摊卖水果。

他每日早起去市场进水果,再拉到附近的村落去卖。林夕落去上学,鹿鹿放在家里他不放心,便把鹿鹿放在后座,走到哪儿就带到哪儿,一车的水果也有两三百斤,加上半大的孩子,大病后的身体虚弱,也是很辛苦。

有时候,林夕落远远地看着父亲躬着背踩三轮车,鹿鹿坐在后座摇摇晃晃,觉得有些心酸,劝他少进点水果,林爸爸笑笑,没说什么,小本生意不就靠薄利多销,想赚钱哪儿有不吃苦的道理。好在卖水果赚不了什么大钱,也不会亏,林爸爸每天都出去,人老实不会少斤两,水果卖得便宜,渐渐熟客也多了,别人见他脸黑又只有八个手指,叫他黑脸阿八,有要买水果就找他。

就算这样,水果没卖完他也不会回家,他就骑着车到处转,也会转到林夕落的学校,见到她和同学出来,便捡几颗果子让林夕落分同学吃。十来岁的孩子还不大懂事,也“阿八阿八”地叫。

林夕落看着爸爸讪讪地笑,大热天手藏在裤子口袋没敢拿出来。

林爸爸以前是蛮臭美的人,要不是出事,现在正值男人最有魅力的年纪,却穿得像四五十岁的老头,不是灰就是黑,大热天穿着件衬衫。林夕落想起,出事后,爸爸就从来没穿过短袖,就算最热的夏天,也是穿着衬衫,袖子扣得严严实实。

他还是在意的,林夕落无端痛恨起给他取外号的人,为什么要拿别人的缺陷来开玩笑,但她无能为力,就算同学这样称呼爸爸,她也不能说什么。

她心疼爸爸,却什么都不能做。每当这时,看着鹿鹿坐在车上,幸福地吃水果,她就生出几分恨意,都是你,因为你这个傻子。 q1heNUZSQf26OorhBgp4kWm3VboSfSTG7DzqiNKDJSWvTLv8ZoqRzeDVthFpcaa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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