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让林夕落更难过的是,爸爸别说抱鹿鹿,连动一下都难。
姑姑带她去看爸爸,林夕落透过玻璃,看到里面连脸都被绷带包得严严实实,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人,不确定地问:“这是我爸爸?”
姑姑红着眼圈点头,林夕落拉着鹿鹿,咬着嘴唇没说话,她要怎么跟弟弟说,这是爸爸,连她都不信。她甚至天真地想,会不会搞错了,那不是爸爸,是其他人。
可她知道是爸爸,妈妈在走廊的椅子上守着,一夜的煎熬让她老了许多,头发松散,面容憔悴,眼睛也不眨地盯着丈夫。
林爸爸的情况很糟糕,石窟用炸药爆破石头是很正常的事,他也一向小心。这次偏偏碰到哑炮,炮响了一声没再响,等了好久,他爬上去看。刚走近,炸药就爆炸了,近距离冲击最大,他从高处摔到石窟底,本能让他手先着地,结果手插进乱石,全身也被飞溅的石子击中,有些直接冲进血肉。
昨晚,就在林夕落在床上床下跑来跑去,医院让林妈妈签手术同意书,右手大拇指食指连半个手掌要全部截掉。“必须截掉,这些部位的骨头粉碎性骨折,他现在重度烧伤又一身外伤,伤口容易感染,免疫力差,坏死的部位要截掉。”医生催她赶紧签字,林妈妈拿着手术同意书,六神无主。
“医生,他就靠这双手养老婆孩子,没了手,你让他怎么办?”
“能保住命再说这些,”急着要手术的医生无力安慰这个不知所措的妇人,他的嗓门有点大,“快点签字。”
林妈妈几乎是被吓得签字,她没什么用,家里一向男人说了算,她难得做次主,竟是签丈夫的手术同意书。签完字,她站不住了,有人扶住她,她呆呆地望着手术室的灯:“他的手——”
话没说完,她呜呜地哭了,哭声不大,带着浓浓的委屈。
老天待她何其残忍,她又没做过什么坏事,怎么这样对她?
一晚上她都没合眼,手术灯暗下来,医生们推林爸爸出来。她追着看了一眼,其实什么都没看到,丈夫全身包得严严实实的,没包扎的地方也黑乎乎的,连头发都带着股焦味,她害怕地看了一眼丈夫的手,也是包着的,看不出来。
但大拇指食指没了,林妈妈知道,命保住了,手却没了。
有亲戚围上前问情况,医生的话轻飘飘往耳洞钻:“手术很顺利,但烧伤面积大,这几天要特别小心……呃,手是肯定没办法了,只能这样做……是,会有大面积的疤痕,他运气算好的,脸没大烧伤,这么近距离爆炸,镶进肉里的沙石是难免的……”
最后,他加了一句:“你们记得要按时交钱,药一天都不能停。”
林妈妈急忙点头,她笨拙地递上红包,钱拽在手心,被汗浸得有些湿,皱巴巴,现在拿出来也不合时宜。她有点不安,结结巴巴:“医生,麻烦你了,多照顾着点。”
好像生怕医生对她丈夫不好,被欺负了。主治医生苦笑:“不是这个意思。”
“他是你老公吧?经历这么一场爆炸,人会变很多,你要受着点,能活下来已经很幸运。”
“啊?”林妈妈不大明白医生的意思。
他又想到什么,说:“爆炸时,他是正面冲击,可能会伤到眼睛,不过他现在还昏迷,得醒来做检查才知道。”
一看到林妈妈快垮掉的表情,他又加了一句:“不要想太多,只是有这个可能。”
他把红包推回去,叹了口气,就走了,留下林妈妈乱成一团。手指已经没了,老天你还想怎样,没事的,他的眼睛一定会没事。林爸爸被推进病房,医院不准亲属进去看望,她就在外面看着,等着,默默流泪,她也想大声哭起来,又怕吵醒他。
林妈妈流了一晚上的眼泪,有人劝她别哭了,要保重自己。
她点头,道理她也懂,可她控制不住。在这个寻常的夜晚,她坐在医院走廊的椅子上,这么静,丈夫一动不动让她害怕,生怕医生说的术后并发症伤口感染发炎,以后的人生让她害怕,没人懂她心里的苦,儿子傻了,老公残了,她要怎么办?
快点醒过来,不然我连个依靠都没有,她流着泪看着丈夫,就算他躺在那儿,还是她的天,她就是个小女人。这一夜的煎熬,除了林妈妈,无人能体会。亲戚朋友也是关心他的,只是没她这般,她是他的枕边人,心疼说不出,有苦说不出。
后来,林夕落和妈妈一起看《新白娘子传奇》,看到许仙被关,白娘子跪行救夫,林妈妈眼含热泪。有次插播广告,林夕落去上厕所,回来看到妈妈听插曲竟听得一脸的泪水,她吓了一跳,以为妈妈怎么了。
那是爸爸出事后的好几年,家里也没最初那么惨淡,林夕落正值青春叛逆期,看了几部电视剧,读了几本小说,就觉得这世间情爱定要轰轰烈烈缠绵悱恻,看不上父母这种婚前只见过一面的相亲婚姻。他们没有爱情,只是一起生活,她一直这样想,就算见母亲流泪,也没放在心上。
直到林夕落一次很偶然的机会,再听到这首插曲,才明白这字字含泪的深情。
天给的苦向谁诉,伤痛又有谁清楚,只影呀单飞无人渡,步步它都是坎坷路
天给的苦说不出,只好躲在心里哭,痛到呀深处说不出啊,苍天它怎知人孤独
老式的腔调,悲怆的词,可再听的林夕落忍不住发酸。时至今日,她才明白,对妈妈来说,情仇爱恨太奢侈,她有的不过是贫贱夫妻百事哀,一起过日子的不别不离。
这自是多年后的事,人总要走遍天涯路,才知旧时情。现在的林夕落不懂妈妈经历过多难熬的一晚,她站在玻璃前,爸爸病了,她难过得不知怎么办,只会本能地找妈妈:“妈妈,妈妈。”
怪不得有人说女人没用,只会哭哭啼啼,林妈妈是,林夕落也是。不过林妈妈一看到女儿站在面前哭,她猛然醒过来,她不能再哭,这个家不能垮,医生说得对,起码命保住了,人活着,总要向前看,总要过日子。
女人是软弱的,可一旦坚强起来,是男人也不及的。
林妈妈擦干眼泪,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冷水泼在脸上,把她糊成一团的脑子泼醒。钱,现在最重要的是钱。家里的钱都投到石窟了,昨天手术的钱还是亲戚先垫上的,但肯定不够,她在脑中过滤了一遍,能借的不多,大家都不富裕,而且出了这么大事,一时间也还不上,估计大家都会掂量着。
总要想办法,实在不行就借利息,林妈妈想。
走出去,林妈妈已经打起精神,招待来看望的亲戚朋友,问医生丈夫的情况,让女儿先去上学,在医院也没用,林爸爸现在在病房里谁也不准进去,反而耽误学习。林夕落很不情愿,林妈妈的声音大了起来。
“听话,回去上学!你爸爸都这样了,你就不能让我省点心?”
“我——”林夕落咬着嘴唇委屈极了,她担心爸爸,她不想回去,可没人帮她说话,连许小虎都说。
“夕落,我们明天再来,你爸爸肯定醒了!”
林夕落没办法,拉着鹿鹿慢吞吞回去,又听到妈妈在背后喊。
“夕落,要好好照顾你弟弟!”
“我知道!”林夕落点头,妈妈倒是什么时候都不会忘了鹿鹿,鹿鹿被牵着,回去的脚步比来时轻快多了,他倒很欢喜能早点回去,她的心有些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