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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林夕落清楚地记得,那是个靠近新年的日子。

她和同学计划着元旦放假要怎么过,十二月的南方转凉了,教室的窗户关得严严实实,几十人的呼吸把空气弄得暖洋洋的。林夕落带着点缺氧的睡意漫不经心地和同学说话,门被撞开,许小虎疯子似的冲过去,抓起她就跑。

这个年纪已有男女之分,林夕落有些害臊地想甩开他,她不想同学误会两人的亲密。

许小虎压根没注意,他几乎是拖着她跑,边拖边喘粗气。

“出事了,你爸出事了!”

林夕落呆住,青春期的矫情被冷风吹得无影无踪,她傻愣了一下,跟他下楼,三步并两步。许小虎边跑边说:“我回家听到的,很严重,炸药突然炸起来,你爸离得最近,具体伤得怎样,我也不清楚,我爸已经赶过去了,咱们快点。”

林夕落面如死灰,炸药怎么会突然炸起来,爸爸一向很小心。

许小虎用力握着她的手安慰她:“夕落,你别想太多,到了医院才知道。”

她怎么能不想,以前电视里看到的血肉横飞的画面在脑袋里循环播放。

学校在郊区,离镇上有点远,许小虎要骑自行车到镇上,才能搭到去医院的车。

坐在单车后座,林夕落就哭上了,抱着许小虎的背哭得断断续续。

“在哪家医院?”

“市里的,180解放军医院。”

一听是市里的医院,林夕落哭得更厉害了,在她的意识里,只有那些得了癌症没得治的人才到解放军医院,爸爸一定伤得很重,不然怎么会直接送180,爸爸怎么了,到底出了什么事,那些该死的画面又在自动播放了。

从镇上到市里,要坐一个小时的车,一路上,林夕落都抓着许小虎的手。他们赶到时,林爸爸已经进了手术室在抢救,林妈妈和几个亲戚朋友在外面等,林妈妈坐在长椅上,或者说她是瘫在长椅上,没有哭,神色带着几分惊吓过度的呆滞。

一看到妈妈这样,林夕落反而清醒了,她不能哭,她哭,妈妈肯定哭。她上前,小声叫了句:“妈妈。”

林妈妈抬起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像不认识这个女儿,终于她反应过来,一把抱住女儿,抱得很紧。林夕落仿若掉进冰窟,林妈妈好冷,她在发抖,全身都在发抖,她说:“夕落,你爸爸全身都是血。”

夕落,你爸爸全身都是血,林夕落硬生生止住的眼泪又止不住地流。她看着医院白色的墙,白色的天花板,一阵眩晕。怎么办,她快支持不住了,她想象不出爸爸的样子,她脑中只有一个画面,爸爸浑身是血地被推进来,像块脏兮兮的破布躺着,全身都是血。

光想象,她已经受不了,何况是亲眼目睹过的妈妈,她被吓傻了,她的男人不该是这样的。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后来,林夕落再回想起这段,最初的震惊淡了,她却清楚地记得这种煎熬,像有人拿刀慢慢在磨她们的心,一刀一刀地磨,耳边还魔咒地回荡着一句话,夕落,你爸爸全身是血。

林夕落没看到这画面,手术的时间很长,天要黑了,亲戚叫她先回家。

“我要等爸爸出来。”林夕落很生气,爸爸还在里面生死不明,她怎么能回去。

“手术还要很久,这里也没个地方住,不方便,”亲戚尽量委婉地说,“而且你在这儿也没用,夕落,乖,先回家吧。”

不要用这种哄小孩子的语气跟我说话,林夕落愤怒极了,妈妈抬起头,她好像平静了些,说:“夕落,先回去,鹿鹿还在等你。”

就算林夕落上了初中,换了学校,林鹿鹿还是保留每天在田梗旁等她放学的习惯,不等到她绝不会回去的。

“走吧,夕落,明天我再陪你来。”许小虎也过来拉她。

“那妈妈——”

林夕落还是不放心妈妈,林妈妈勉强露出让她放心的神情:“回家吧,会没事的。”

回来的路上,林夕落一句话都没说。许小虎不知如何安慰,最后紧紧握着她的手。他们坐在最后一排,林夕落坐在靠窗的位置,车外的车水马龙把她的脸也照得一会儿光怪陆离,一会儿灰暗惨淡,她问:“小虎,我爸会死吗?”

许小虎吓了一跳,林夕落像受伤的小兽般抱着双膝呜呜地哭起来。

他们为什么要赶她回家,她一点都不想回家,家里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空荡荡的让人害怕。

林鹿鹿果然在田梗上等她,天这么黑,夜这么冷,他还等着。

林夕落心里有点感动,又有些莫名的怒气,都是他,害自己不能在医院等爸爸。

林鹿鹿依然一无所知地去牵她的手,拉着她往家里走。爸妈不在,家里没开灯,很黑,许小虎推着自行车沉默地跟着,林夕落拉着弟弟的手,一字一顿地说。

“鹿鹿,爸爸出事了,被炸伤了。”

“还在手术,妈妈在医院看着,晚上不能回家了。”

“鹿鹿,妈妈说,爸爸流了很多血……”

她语无伦次,每说一句,都像挨刀子,可身边的人没有任何回应。他像以往一样,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欢欢喜喜回家,永远都是天真无知的模样。林夕落转头,几乎是本能,她的手甩了过去,吼道。

“林鹿鹿,你听到没有,爸爸会死的,你知道吗?”

这一掌毫不留情,“啪”的一声很响,三个人都被吓到了,包括林夕落自己。以前她就算再讨厌这个弟弟,她也从来不会打他,欺负一个傻子算什么本事,她鄙视这种行为,可她今天打了他,毫无理由。

鹿鹿脸很白,五个手指印,很快清晰地浮出来,他愣愣地望着姐姐,他做错了什么。

许小虎过来拉林夕落,口气有些为难:“夕落,别这样,鹿鹿又没有错。”

他确实没有错,他有病,所以亲人在抢救生死不明,他可以心安理得没心没肺地快乐着。因为这八年,他压根不懂,那是养他亲他为了他冒风险包下石窟的爸爸。林夕落的心有些冷,她不再看鹿鹿,走到前面。

“对,他没错,是我错了。”

她自虐似的重复着这句话,两行泪水从眼角流下。

林鹿鹿快走几步,追上去拉住她的手。他真是固执得可怕,林夕落甩了几次,没甩开,她伤心地看着弟弟:“你知道吗?有时候,我真的很讨厌你。”

凭什么三个字,就把所有人拒绝门外?

他明明活在这个世界,为什么毫无知觉?

林夕落一回去,就躺床上哭,哭得肩膀一抖一抖。

许小虎没见过这样的林夕落,她总是倔强,开朗,意气风发,说小虎,我们要怎样怎样,可现在她似乎除了哭,别无他法。原谅她,她只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在她过去的人生中,有双亲宠溺,有朋友娇纵,她没经过大事,也没想过有一天,高大的爸爸会倒下,除了哭,她真的不知该怎么办。

许小虎待到她睡了才回去,要不是妈妈一定要他回家,他真想留下来陪她。

林夕落睡到半夜猛然惊醒,不能这样,该做点什么?

对,得给爸妈带衣服,她爬起来,把能想到的东西整理打包好。整理好,躺回床上,好像漏掉什么,她又爬起来,加了件东西。

如此爬上爬下,忙忙碌碌,林夕落不敢躺床上,一闭上眼睛,她脑中的恐怖画面就自动重播,爸爸怎么样了,爸爸全身都是血。

她快被自己弄成神经病了,林鹿鹿没睡,跟着她跑来跑去,大眼睛全是不解。

“鹿鹿,”林夕落叫他,他脸上的手印已经淡了,但仔细看,还是看得出,林夕落轻轻摸他的脸,“疼吗?对不起,姐姐今天打你了。”

鹿鹿摇头,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从不记恨,从小到大,林夕落对他做再过分的事,他也不记恨,他只记得她的手,也对她好。

林夕落拿出他的画笔,画给他看:“鹿鹿,这是爸爸——”

她在小人身上涂了红色:“炸药爆炸了,爸爸、爸爸受伤了,流了很多血。”

“血是人很重要的东西,爸爸很疼,很疼,”林夕落抬头,“鹿鹿,你懂吧,很疼。”

鹿鹿点头:“疼,爸爸疼。”

“对,”林夕落继续教他,“鹿鹿,明天姐姐带你去医院看爸爸,医院有很多人,你从来没去过,你去看爸爸,一定不要吵不要哭,要安安静静,乖乖的。”

林夕落想起他平时到陌生环境就吵闹,头有点疼,蹲下来,盯着弟弟的眼睛,一字一顿:“鹿鹿,爸爸受伤了,妈妈很累很难过,你明天一定乖乖的,记住——”

“不要再把爸爸推开了,爸爸很疼。”

“听到了没,姐姐求你了,爸爸要想抱你,你就让他抱。”

“求你了,鹿鹿。”林夕落已带着恳求的哽咽,她真怕,怕明天又是兵荒马乱,让人心碎的一天。

林鹿鹿懵懵懂懂,他明白爸爸很疼,姐姐很伤心,很反常。他抓起姐姐的手,对着那看不见的伤口轻轻吹了一口气,然后小心又讨好地望着她。

姐姐,不疼,我们都不疼。 Yy5RwHoqac8/6+EMZeGssgBRd14/ZMaO74e0H34IpxHZnkmNjuUP6j+ySOMAb+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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