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落回到家,等她的是另一场战役。
王胖子带着他妈妈来了,王妈妈是出了名的悍妇,护短耍泼不讲理。此时,她拉着儿子,指着他脸上的咬痕,破口大骂:“你是养女儿还是养狗?把我儿子咬成这样,血淋淋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儿子被狗咬了!”
“小孩子皮肤嫩,要留疤了,你承担得起吗?你儿子是傻,女儿也傻的吗?”
邻居都劝着“小孩子不懂事,总会打打闹闹”,王妈妈更横了:“这是打闹吗,这是要人命!”
林妈妈站着不断赔不是,极度忍耐。林夕落远远就看到母亲被围在中央,躬着腰,像做错事的孩子。林夕落跑过去,看到王胖子嚣张地冲她扬眉头,脸被夸张地涂上红药水,像个小丑,他妈妈则是演技精湛的影后。
“夕落,你怎么把哥哥咬成这样,快同哥哥道歉,说对不起!”
妈妈都没问发生什么事,林夕落打量围观的人,他们对事情的真相并不关心,他们急于要一个和平的结果。林夕落抬头,小小的脸显得特别倔强:“我没错,是他先欺负我弟弟的!”
她拒绝认错,王妈妈还在不依不饶,林妈妈的扫把落下来,边打边骂:“和人打架你还有理了,你还不知错?”
林夕落沉默地任妈妈打着,一动不动,连吭一声都没有。
电视里的武侠片,总有一个要站出来牺牲成全大家的,林夕落咬牙,不哭不闹,想象她就是那个壮士断腕的英雄。妈妈要做人,没办法,她不能让妈妈难看,她得挺着,可她没错,是他先欺负鹿鹿的!
“你知不知错?你知不知错?”
“快向哥哥道歉,林夕落,说一声对不起,你会怎样?”
“你是要气死我吗?”
打着打着,林妈妈的嗓音已经带着哭腔,手像灌了铅分外重。林夕落还是不认错,妈妈又要举起手,林鹿鹿跑过来,捂着耳朵,发出刺耳的尖叫,似乎在抗议母亲的怒气。
“鹿鹿?”林夕落不敢置信,她眨了眨眼,没错,真的是林鹿鹿。
他也不是全无感觉,有什么从冰面破土而出,那或许是颗种子,带着微弱的希望。林妈妈打不下去了,大人就像看一出索然无味的哑剧,林夕落不示弱,傻子被吓到了,就小孩子打闹,别太欺负人。
“好了,好了,”王妈妈讪讪地说了句,“瞧你这性子急得,也没叫你打孩子。”
说完就拉着王胖子走了,人群也散了,林妈妈颓废地扔下扫把,神色灰暗。
林夕落努力站起来,抱住鹿鹿,轻声安抚:“鹿鹿,别叫了。”
她疼得龇牙咧嘴,刚才她一直忍着,现在人走了,她从英雄的神坛走下来,变成凡人了。林妈妈无措地看着她,泪在眼珠里打转,她不想打她的,这孩子怎么这么气人,不服软。对上母亲自责的眼神,林夕落勉强笑了笑。
“妈妈,没事,不疼。”
“真的!”
林妈妈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来了,她抱着林夕落泣不成声,她的心太苦了。
滚烫的泪水顺着脖子流下,林夕落的心暖暖的,她一点也不怨恨妈妈打她。真的,她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妈妈不是万能的。妈妈就是个普通的家庭主妇,丈夫不在身边,儿子有病,她瘦弱的肩膀担不起太多。
妈妈就是不起眼的小人物,逃不了世俗的眼光和苛责,她懦弱胆小,她一辈子没跟人大声说过话,别人吵上门,她想保护家人,可她做不到,她只能为了还别人所谓的公道打自己的女儿,至于女儿的公道,她只能装作看不到。
这就是小人物的生存之道,她没办法,她不是孩子,不能像林夕落这样任性,肆无忌惮。她只能抱着女儿抹眼泪,悲伤又无奈,林夕落扎进母亲怀里,她知道妈妈被欺负了,她抬起头,轻轻说:“妈妈,我没错,是他先打鹿鹿的!”
她的眼睛亮得吓人,像一只小狼犬:“下次他再欺负鹿鹿,我还咬他!”
“要是他们敢欺负妈妈,我也咬他们!”
林妈妈听得又感动又酸涩,她要怎么告诉女儿,世道不是一加一等于二,不是你打了我,我就能打回来。有时候,是铜墙铁壁,咬不动还会被磕掉一颗牙,不过她什么都没说,她觉得女儿长大了,以一种超越同龄人的速度在成长。
十岁的林夕落确实在成长,她不再懵懂,她懂是观察大人的神色,去看他们的眼睛,她就像一只浑身长满刺的小刺猬,张牙舞爪,小心翼翼。这种蜕变是痛苦的,因为她还没长出坚固的保护壳,在她表面的坚强下,是颗柔软的心。
这一天过得兵荒马乱,先是许小虎的背叛,又是妈妈的打。
林夕落不疼,真的,她不疼,就是觉得难过。她趴在桌上,对着钟摆挂钟发呆。
秒针慢慢走过,她的问题一个个冒出来,寻不到答案。鹿鹿搬了板凳,学着她,趴在桌上,两个人面对面,中间隔着不断行走的挂钟,林夕落看着弟弟,轻声问:“鹿鹿,你为什么要不一样?”
她在大部头书看到,自闭症的孩子是不一样的,他们有另外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只属于他,别人是进不去的,就算最亲的亲人也一样,所以他们是星星的孩子,不属于任何人。
星星的孩子,很美,但世人才不懂,他们就觉得他是傻子。傻子又怎样,他没打过人,没骂过谁,为什么要欺负鹿鹿?难道傻子就没有活着的权力?林夕落想不明白,这对她来说,太复杂了,但她预料得到,这只是个开始。
随着年龄的增长,鹿鹿会越来越落后,他会被时光抛弃,最后连尾巴都抓不住,停留在他的世界。那其他人?会长大,会成人,会世俗,会像今天一样,把林鹿鹿当笑话,他们不在乎,不就开一个傻子的玩笑。
“鹿鹿,你是傻子吗?”林夕落问,她很难过,又问,“我知道你不是,那你为什么不说话?”
鹿鹿不言不语,就静静地看着她。林夕落失笑,她怎么和那帮人一样,把他当傻子,他是星星的孩子,她歪着脑袋说:“鹿鹿,你知道吗?你是外星人,你是星星村的小王子,出来旅游,有天飞船坏了,停在地球,飞船修好了,粗心的仆人把你忘在地球了。”
“所以,你不懂地球的语言,因为你是外星人。”
“你不是傻子,知道吗,鹿鹿,你只是忘不了身上高贵的王子血统。”
林夕落越编越起劲:“鹿鹿,你是星星的孩子,怎么能跟我们邪恶的地球人同流合污?你是不同的,总有一天,你的仆人会开着飞船带你回去。”
“哎呀,到时候你会忘了姐姐这个地球人吧。”
咚——咚——
整点钟声打断了林夕落的故事,她愣了下,好久没有认真听钟声了,还有和许小虎的快进游戏。她拿了钥匙,用力上紧发条,看着一脸好奇的鹿鹿,来了兴致:“鹿鹿,你还没玩过时间快进吧?”
当然没玩过,她热衷于这个游戏时,可讨厌他了,每次和许小虎玩都关着门。
林夕落用手把时针拨了一圈:“你看,一年过去了,星星村的王子鹿鹿学会了地球语,他会叫爸爸妈妈,还有姐姐,他懂得,这是他的地球亲人,所以,爸爸妈妈抱他,他不会挣扎,还张开手臂回抱了一下。”
时针又转了一圈:“哎呀,今天是鹿鹿上学的第一天,老师快气疯了,因为他太好看了,所有小学生都跑来看他,上课下课,没完没了。地球人太热情了,小王子有点烦,不过他记得姐姐的话,要有礼貌,不能乱发脾气。”
“地球真是太邪恶了,竟然要考试,星星王子决定等他的飞船一到,就去母星上带一个军队,把万恶的考试制度废除掉,给孩子建一个大大的游乐园,天天放假,以后评判好孩子的标准就是他今天玩了几个游戏。”
……
林夕落越说越起劲,时针转了一圈又一圈,夹杂着厚重的钟声,响了一次又一次,星星村的小王子也快乐地经历他的童年、青春,最后她说:“母星的飞船始终没有来带走王子,白发苍苍的鹿鹿王子也不再那么频繁地仰望星空,对他来说,能不能回去不重要了。他的一生快过去了,他完全变成一个地球人,地球人也不都是邪恶的,起码,鹿鹿是善良美好的地球人。”
故事讲完了,林夕落却从心底升起一丝悲伤。
星星村的王子殿下经过一辈子的努力,最后才变成一个普通的地球人。
那鹿鹿呢,他还要多久,他还要经受多少苦难,才能变成一个普通人?
林夕落看着时钟,如果时间真的能快进就好了,这样鹿鹿就能少受点苦,少被人欺负。他就随随便便,白驹过隙,时光飞逝,他长成美少年的模样,笑容青涩,眼神温柔,走在校园里,像童话里的白马王子。
可惜,他们都不过是世俗中最寻常不过的凡人,她不能嗖地像电视里一个转场镜头就长大,他也不能拨拨时钟就能快进到未来,他们都得慢慢长大,一天一分一秒经历所有的欢喜悲伤,过去,现在,未来。
林夕落失望地把时钟调回去,梦醒了,她依旧在简陋的卧室,对着有自闭症的弟弟。
她关上摆钟的玻璃小门,沮丧地说:“睡觉了,鹿鹿。”
她率先走向床,今天挨的打让她姿势有些怪,她走得很慢,直到听到一声微若可闻的叫声,胆怯地,试探地。
“姐姐——”
声音很怪,像结巴的人断断续续组织语言,他又说。
“姐姐,我、我想……当、当地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