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所有为我们带来美好时光,又渐渐远去的小朋友。
那年的小时候,没有你,不会五光十色……
胭脂巷的尽头有家相馆。
老板是个女孩,叫胖胖,平时在店里忙碌,闲了就坐在茶几旁的藤椅,像个老人家,捧着一杯茶,放一首古老的调子,最近,经常放的是河图的《第三十八年夏至》。
左邻右舍听得多了,问这歌唱着什么,胖胖说,民国时,有个花旦喜欢上国民党官员,说要带她去台北,结果丢下她一个人跑了。
“夭寿呀,是个负心汉!”
胖胖点头,轻轻笑了,跟着歌悠悠和着。
“他还演着那场郎骑竹马来的戏,他还穿着那件花影重叠的衣,他还陷在那段隔世经年的梦,静静和衣睡去,不理朝夕……”
她也认识一个戏子,在青梅竹马的年纪。
胖胖的家乡出了名的迷信,每逢七八月,村村都有佛事,少不了请些戏团来助兴。
乡下地方不懂什么叫国粹,只知道是唱戏的,连请的是高甲戏还是梨园戏都分不清,小孩更不懂。那会儿,胖胖还只是个十岁的小鬼,刚刚抛弃长年挂在脸上的两串鼻涕,一听有戏看,饭没啃几口,抱着小板凳,屁颠屁颠去占位置。
她喜欢看皇帝,好威风,好神气!
占好位置,胖胖就坐在板凳上,安静地等开始。来看戏的人渐渐多了,她来得早,选了个不错的地方,那些抢不到的孩子把她围起来,为首是九队的孩子王韩兵,叉着腰,喝道:“起来!”
“为什么?”
“你又看不到,凭什么占这么好的位置,浪费!”
其他小男孩应和着,胖胖涨红了脸:“谁说我看不到,我看得到,看得到!”
她证明似地重复着,一群半大的小孩哄笑成一团,大人也只当孩子们在闹腾没理会,胖胖被围在中间,急得快哭了,韩兵推了她一下:“看戏?咱们村谁不知道你是半个瞎子,戏子穿什么衣服,化什么妆,你看得到吗?”
胖胖楞住,吱唔着说不出话来,扑上去和他打起来,结果显而易见,她失去了好位置。胖胖搬着小板凳,跑到戏台的偏僻角落哭,她觉得她不是瞎子,可确实看不清。
她不知道蓝天是什么蓝,草是什么绿,别人赤橙红绿青蓝紫,在她眼里,就黑白一片。胖胖是长到五岁才发现眼睛有问题,妈妈说,把蓝紫的头巾拿给我,胖胖看了看,拿了花纹一样的。
“蓝紫!蓝紫!”
妈妈气坏了,拿给她看,胖胖对比了一下,不解问:“不都一样吗?”
到医院检查,医生说了个名词,全色盲,胖胖只看得到黑白,还带着些畏光喜暗。
父母嘀咕着,难怪日头大了,胖胖就喊眼睛痛,又问。
“怎么医?”
“治不了,到哪都一样。”
接下来的,胖胖听不懂,只记得,妈妈抱着她,说能吃能睡看得到就好了,那么多颜色,看得眼睛还花呢。花不花,胖胖不知道,只晓得那之后,村里的小孩就爱指着自己衣服问,胖胖,这是什么颜色,然后,看着一脸茫然的胖胖,异口同声喊道。
“韩胖胖,瞎胖胖!”
“我不是瞎子,不是瞎子……”胖胖坐在角落抹眼泪,她有些弱视,一哭就看不大清楚,模模糊糊,见到一个白色的身影站在面前,居高临下地问,“你们村哪里有卖彩票?”
胖胖不哭了,她认得这身衣服!
是戏子穿在里面的中衣,站在她面前的就是个小戏子,虽然没梳头没化妆,可胖胖知道他是,她擦干眼泪,紧张地站起来:“我知道!”
小戏子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递给她一块手帕:“先擦擦脸。”
“啊?”胖胖拿着手帕,目瞪口呆,还没一个男孩对她这么友善呢,她小心翼翼擦了脸,好软,觉得自己的脸都金贵起来了,然后,对着手帕发呆,脏了耶,她抬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小戏子,他又笑了笑,“给你吧,反正我很多。”
妈妈说不能拿人东西,可一点都不想还回去,胖胖紧紧地抓着手帕:“我带你过去。”
卖彩票的离戏台有些远,一路上,胖胖不时偷偷瞟一眼,小戏子比自己高不了多少,不过他长得真好看,脸白白的,眼睛大大的,是不是唱戏都得这么漂亮?胖胖捏捏手帕,她有好多问题,又不敢问。
卖彩票的到了,胖胖看着小戏子熟练地买了几张,心里怪怪的,好比天上的仙女原来也食人间烟火,唱戏的也会买彩票,跟其他人没啥两样,这样想着,难免有些失落,低头看脚指头,一根菠萝冰递了过来。
“给!”
“啊?”
“谢谢你带我过来。”
小戏子撕了冰棍的包装,胖胖也咬了一口,两人相视一笑,革命友情因为冰棍迅速地建立起来。
“你为什么要买彩票?”
“为了中一百万。”
胖胖瞪大眼睛,小戏子笑了笑:“我爸爸,天天买彩票,就想中一百万。”
一百万是个很抽象的概念,胖胖不懂,隐隐觉得跟全色盲有得医一样,是不可能的事,当然,她什么都没说,她喜欢看他笑眯眯的样子。她咧着嘴,跟着他傻笑,两人走回去,小戏子问她,刚才怎么哭了。
胖胖找到倾诉对象,一股脑儿说出来,末了,又强调:“我不是瞎子!”
“全色盲?”小戏子停下来,好奇地看她,“这么说,你只能看到黑和白?”
胖胖点头,心里紧张极了,她好怕他和韩兵他们一样,先猎奇般地接近,再嘲笑她的缺陷,那样她会伤心死的,因为小戏子是不同的,虽然他们认识也就一根冰棍融化的时间,她小心盯着他,戒备又期盼。
万幸的是,小戏子又笑了,清洌的眸子甚至多了温度:“那你看到的肯定跟我们很不一样,就像黑白电影,呃,不对——”
他顿了下,挠了挠后脑勺:“我说不出来,总之,是不一样的。”
“不一样的?”胖胖喃喃重复,从来没有人跟她说过,她是不一样的,她望着小戏子,眼睛放光,“你觉得,我是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小戏子用力点头,“你想,所有人看到的都是一样的,只有你,全是黑白,就像唱戏的妆容,别人浓妆艳抹,你是江南水墨。”
最后一句太文绉绉了,胖胖理解不了,不过她快活极了,她一直被骂半个瞎子,现在有人跟她说,原来她就是传说中的天赋异禀,跟任何人都不同。她挺起胸,像只斗胜的小黄鸡走了几步,又放慢脚步与小戏子并肩。
她是不同的,小戏子也一样。
许多年后,胖胖早已想不起那年唱的是哪出戏。
可她记得那晚的心情,一股热血涌上头顶,澎湃的,热烈的。
小戏子带她到后台,那些在戏台上光鲜亮丽的东西面对面呈现在眼前,云鬓花颜金步摇,入目的是黑与白的盛世繁华,胖胖看呆了,她太兴奋,迷花了眼,如果仔细看下,就会发现,那些仿古装饰掉漆了,戏服脱线了,袖子飞舞时,会有一闪而过的污迹……
胖胖看不到,这种颓废的惨淡,琳琅的落寞,带着末世般的美丽挣扎。
小戏子的爸爸就坐在这开尽繁花的地方,烟雾弥漫,白中衣,黑长裤,松散披着戏服,指间夹着根烟,一身沧桑,却满面油彩,勾出一张精神正义的脸,“买了吗?”,嗓音有点大,带着股说不出的韵味和腔调,好听却无生气。
小戏子恭敬地递上彩票,抽走烟,按在烟灰缸,小声说:“您少抽点,会坏了嗓子。”
“没事。”他爸爸拿了彩票,半瞌着的眼终于有点亮光,一闪而过的希翼,那种感觉就像落水的人拿着根稻草,明明救了不命,却还怀抱希望。
胖胖有点怕,缩着脖子躲在小戏子后面,偷偷瞄了一眼。
倒是老戏子注意到她,边穿戏服边问:“这是谁家的小鬼?喜欢看戏吗?”
“喜欢,”胖胖重重点头,又大着胆子说了一句,“我喜欢看皇帝!”
“皇帝?”老戏子嗤笑一声,对着镜子整领子,“都喜欢皇帝,哪有那么多皇帝,唉……”
前台的幕布拉起,老戏子摆好姿势,踏着乐点出去。伴随着骤响的南乐,落地的还有老戏子长长的一声叹息,胖胖躲在帘后,掀起一角,戏台的老戏子,身段娴熟,古朴优雅,一颦一笑都雅到极致。
刚才还是烟鬼,上了台就变成俊青年,胖胖震惊了,小声说:“你爸好厉害!”
“那是,”小戏子也有几分骄傲,“这要放在以前,我爸就是一名角。”
“真的?”胖胖羡慕地看着他,“那是不是你爸演皇帝,你妈就演皇后?”
小戏子沉默,刚才还洋洋得意的神色暗黯淡了,低低说了一句:“我没妈妈。”
怎么会没妈妈,胖胖不明白,又不敢问,后来听人说,小戏子不是没有,是妈妈跟人跑了。时代发展,有了电视VCD,谁还爱看戏,台上风光,台下萧条,一出戏唱完,曲终人也散,老婆走了,戏得还接着唱,就是人变了。
“我爸生错了时代。”
直到他们熟悉起来,小戏子偶尔才会说一两句,胖胖怎么也忘不了他说这话的神情,那时戏演完了,两人并肩坐在台上,对着一地狼藉,小戏子转过头来:“他没办法,所以总是买彩票,或许中奖了,有钱了,妈妈就回来了。”
“一直买,就能中奖吗?”胖胖傻乎乎问。
“不知道,”小戏子的眼神有些迷茫,“不管怎样,总要找些寄托。”
虽然这个寄托是虚无飘渺的彩票,长大以后,胖胖才明白,小戏子爸爸登台前的那声叹息,一个艺人的落魄和心酸,戏台上下的巨大反差。台上他演的不是自己,台下他用妄想骗自己,没一个身份活得真实。
就像一首诗说的,他是戏子,永远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
可惜那时他们都太小,能做的就是帮他买一张薄薄的彩票,等开奖日,从期望等到凄凉。老戏子把废票扔在路旁,晃悠进了一家小酒馆,胖胖和他坐着路边等,小戏子心情不好,没好气问:“你怎么总跟着我?”
“我,我想看你唱戏。”胖胖吱唔着,其实她就想陪着他。
小戏子笑了笑,眼睛又亮了:“等我登台了,就唱给你听。”
小戏子还没正式登台,不是他学艺不精,是他爸爸不让。
老戏子唱了一辈子的戏,唱得老婆跑了,戏班摇摇欲坠,“唱戏没用”,他宁愿儿子去学些实在的东西,也不愿再受这样的苦。什么七子班,压脚鼓,十八步科母……这些将来都会被人忘记,“流传了八百年又怎样?烟消云散不用一会儿”。
这些话听得胖胖很伤心,起码她是喜欢看戏的,不想它们消失。
村里有人发了财,请戏班连演七天,演员们也分散住到村民家里,那么巧,小戏子就住进胖胖家。胖胖如鱼得水,天天跟着他,他走到哪,她就跟到哪,小戏子的一切都是新奇的,戏服,练嗓子,腔调,身段。
每天早上,胖胖坐在一旁,看着小戏子一身白衣,站在院子里练嗓。梨园戏的唱、做、念、打都有一套独特的规范,古朴细腻,带着南方特有的委婉柔美,小戏子才十三岁,隐隐也有几分温润如玉,和煦如风的气度。
胖胖托着腮,看着亭亭玉立的少年,想起大人议论戏班的女人们,成人的口气,轻浮又随意,心里突然有些难受,老戏子的那声叹息又响在她耳边,悠扬漫长,“我爸生错了时代”,小戏子会不会也生错时代?
这问题对一个十岁的小鬼实在太复杂,胖胖没一会儿就忘记了,拉着小戏子去玩耍。
这七天,是前所未有的快乐,她第一次体验到有玩伴的感觉,不管什么时候,身边都有个人。这感觉太美好了,那七天,天是晴天的,风是清凉的,什么都是好的,七天后,戏唱完,戏班开始收拾行当,胖胖看着被卸下的幕布,觉得自己的小天地也崩溃了。
小戏子要走了!
晚上,胖胖不吃饭,躺在地上打滚,哭闹着“我不要苏秦走”,年少就有撒娇耍泼的特权,胖胖爸妈无奈地看着女儿,苏秦上前拉起胖胖,把她带到放道具戏服的屋子,拿了手帕帮她擦眼泪。
“不哭,好丑的。”
胖胖还在抽泣,鼻尖红红的:“苏秦,你不要走,你走了,就没人跟我玩。”
哭得惨兮兮,神情却是理直气壮,人小除了撒娇,还可以不懂事犯天真。苏秦一脸无奈,和她并肩坐在装道具的木箱上,摸摸她的头发,有些苦恼,他也舍不得胖胖,他没兄妹,小丫头跟前跟后,就像他的一个妹妹。
天上掉下一个林妹妹?苏秦转头,看到哭得两眼水汪汪的胖胖,还真像个林妹妹。
他想到什么,兀地跳下来,掀开箱盖,拿出一些花花绿绿的瓶罐,又拿出镜子,全都摆到桌上,招了招手:“胖胖,过来。”
胖胖被瓶罐吸引了注意力,忘了哭了,乖乖坐在小凳子上任苏秦摆弄。
苏秦给胖胖画了一个花旦的妆,白白的小脸抹了胭脂,浅浅的眉描了颜色,苏秦画得很专心,眉笔轻扫间想起张敞画眉的故事,听说他们青梅竹马,小时他把妻子推到石头上,眉毛碰了一块,长大后,他为她扫眉……
他听父亲讲起这些戏文典故,没啥感觉,此时,看着闭着眼睛的胖胖,就像只柔弱的小动物,心里涌起奇特的感动,满满地淌在胸中,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真是美好的事。化好了,胖胖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其实那些殷红的颜色,她分不清。
最后,她忐忑问:“苏秦,我好看吗?”
她的脸有点红,不知是兴奋的还是涂了胭脂,苏秦认真地看着她,好一会儿,才用力点头。胖胖咧嘴笑了,哭得水亮的眼睛好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她一高兴,就忘了明天的离别,拿了眉毛扑过来:“我也给你画!”
第二天,大人在装戏服的大箱子找到两个小孩,脸涂得乱七八糟,小手紧紧握着,肩并肩挨着睡过去。苏秦是在胖胖睡着时走的,胖胖醒来,对着花旦的妆,红了眼圈,咬咬嘴唇却没哭。
她怕把妆哭花了,这是苏秦留给她的。
戏班走了,胖胖爸妈见女儿还是照常去玩,放心了,暗想,到底是小孩子,忘性大。
他们却不知道,胖胖酝酿着一个宏伟又庞大的计划,她要去找苏秦。那晚,苏秦告诉她,接下来戏班要去演出的都是附近的村落,她跟着妈妈走亲戚,认得路。农历七月十五,她和苏秦约定,在庄厝村相见,那天也是苏秦第一次登台。
“我求我爸,他终于肯让我试试。”
“真的?”胖胖很兴奋,黑眼睛绽放着期待的光芒。
苏秦有些不好意思:“就演《李亚仙》里的莲花落那段,一个小乞丐。”
小角色,可这段要求幽默诙谐,灵活灵现,搭戏的全是戏班的老戏骨,想到这,他又有些骄傲:“本来没有这个角色,爸爸为我重新排了这段。”
“我一定要看!”胖胖握紧拳头。
于是,他们学着戏里,互相约定,七月十五,不离不弃。
后来,胖胖听过一句话,在古代,我们不发短信不网聊,不漂洋过海不被堵在路上,如果我想你了,就翻两座山走五里路去牵你的手。十岁的七月半,她与苏秦就是这样,一种古式的浪漫,跋山涉水只为你。
长大后的胖胖逆着时光看到,小小的女孩独自一人走在长满野草的偏僻小路,天渐渐暗下来,她的心却亮晃晃地照着路,因为前面有个粉墨登场的苏秦在等她,她跑得那么急,夏季的草又长又茂盛,有些割到手臂,她不去理会,急迫又期待的心情。
可她跑得太急,天又太黑,一不小心碰到小石子,脚一扭从小路滚下去,等她从田里爬出来,一身的泥,膝盖摔了一道血口子,一动就钻心地疼,她咬咬牙,一瘸一拐继续赶路,最后还是迟到了。
等她狼狈赶到戏台,大家拿着凳子三三两两走了,胖胖逆着人群走过去,她看到苏秦一身戏服,站在显眼处不停张望。
戏唱完了,她错过了,胖胖忍了半天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苏秦吓了一跳,胖胖的衣服沾满泥土草屑,裸露的胳膊有细细的割伤,膝盖的伤口,血已经凝了,黑红黑红的很狰狞。她就这样站在面前,昂着头嚎啕大哭,眼泪顺着脸颊,细长的脖子流下,湿了前襟,神情委屈又受伤。
苏秦问她怎么了,她不说话,就哭,好久才平复情绪,断断续续:“莲,莲花落……”
那一刹那,苏秦的心动了一下,然后微微抽疼起来,她并不是为一身的伤痛,而是难过,为他那微不足道的一场莲花落,一个可有可无的小乞丐。他像前几天为她擦眼泪,柔声说:“没事的,还有下一次。”
“不一样,不一样的,”哪里不一样,胖胖又说不清,她任苏秦擦眼泪,洗掉干了的血,又想起什么,“苏秦,你今天唱得怎样?”
“挺好的,大家都被逗笑了。”
胖胖又高兴了:“那你爸会让你继续上台吗?”
“应当会。”苏秦点头,抬头,看到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的明亮如星,那么纯净。
“我不会再迟到,我要看着你,从乞丐唱到皇帝!”
这是一个更大的约定。
第一次约定,她摔到田里滚了一身伤错过了。
这一个约定,他们拿整个单纯的童年去换取。
那一晚,胖胖是在戏班过的,苏秦给她唱了一夜的莲花落。
隔日,苏父送胖胖回去,两人免不了一顿骂,“你这小孩胆子也太大了,天那么黑,外面多危险,会被狼吃掉的”,胖胖边被碎碎念,边朝苏秦吐舌头做鬼脸,大人的话真是千篇一律,苏父昨晚也是这样骂他。
不懂事,太乱来,胖胖在骂声中,看苏秦离开,她又舍不得了。
苏秦为什么不住在韩家村?这样就能天天见到他,以后他的戏班到哪,她就跟到哪。
她不知道,苏秦也是这样想,胖胖要在戏班该多好,这样就不用跑那么远的路,不会受伤。
两人都在想着自己的惊天计划,进行下一次行动。
父母这次多了心眼,别看女儿什么都不说,却鬼得很,说不定哪天又趁着不注意跑出去。胖胖被限足了,要被准许出去玩,也有小孩帮忙盯着,特别是那个讨厌的韩兵,阴魂不散地跟着。
“你个跟屁虫!”胖胖烦死他了。
韩兵才不在乎,他晃了晃手上的水果糖:“跟着你,有糖吃。”
胖胖气结,故意东转西跑,韩兵跟着转,转到最后,两人都累了,他喘着气,在后面问:“韩胖胖,你是不是想跟那个小戏子跑了?”
“你乱说什么?”胖胖停下来。
“我听村里人讲,小戏子的妈跟人跑了,”韩兵追上来,压低声音,“他们说,他妈是狐狸精,才会跟人跑,小戏子和她妈长得像,也是狐狸精,不然你们认识才几天,你就要跟他跑了!”
“谁说我跟他跑了?”胖胖有些生气,脸涨得通红,“苏秦才不是狐狸精,我们是好朋友!”
韩兵才不管她说什么,他就觉得好玩,不知“跟人跑”三个字是极具侮辱性的事,他甚至捏着嗓子,唱起一首极其应景的歌:“想袂到想袂到/你会去跟人走/无彩无彩我/感情用这厚/无情的人/恨你是恨到老…… ”
他表演天分极强,还捂着心口,好像胖胖真的抛夫弃子,跟人跑了。韩胖胖怒了,为苏秦打抱不平的小宇宙燃烧了,长期被韩兵欺压的怨气爆炸了,她扑过去,张开血盆大口,极其凶残地咬下去。
当天午饭,韩兵家长领着人过来投诉,指着他脸上圆圆的牙印,把胖胖爸妈数落了一顿。胖胖迅速扒饭,边用眼睛余角鄙视他,小孩的战争让大人出手,没出息。韩兵一抽一抽:“我要留疤了,娶不到老婆,胖胖得嫁给我。”
胖胖妈顺着他的话:“都听你的,乖,不哭了,就叫胖胖嫁给你。”
“不要!”胖胖急了,一下子蹦出来,“我就是跟苏秦跑了,也不要嫁给他!”
“……”一屋的大人哭笑不得,韩兵“哇”地哭了。
胖胖爸觉得丢脸,女儿才十岁就想跟人跑,他喝了一声:“你乱说什么,还要不要脸!”
“你们才不要脸,”胖胖站在椅子上,昂着头,保持一个平等的角度,握着拳头,瞪向他们,像个正义的小英雄,“韩兵骂我是半个瞎子,抢我位置,你们不管,你们是非不分,还说三道四,骂别人狐狸精——”
“不要脸!大人都不要脸!苏秦不欺负人,不会说人坏话,我就要跟他玩!”
“苏秦不是狐狸精,我不是瞎子,我看得见,分得清!”
她一句又一句,心里委屈极了,大人真是坏死了,那么好的苏秦他们看不到,要她嫁给韩混蛋。胖胖爸也气极了,这简直是造反,才几天,就会“夜不归宿”,打架顶撞,真是被那个小戏子带坏了,他怒道。
“你以为那个小戏子是什么好东西?小小年纪就会偷钱!”
胖胖呆住了,放大声音:“说谎!苏秦才不是这样的人!”
“是不是,你当面问他去!”
很多年后,胖胖都不愿想起那一幕,她逆着时光伸出手,却怎么也无法挽回。
她被父亲带到苏秦面前,他一脸惊喜,她开口就质问:“你是不是偷了你爸的中奖彩票?”
那是个小奖,没多少钱,却是对一个孩子品德的全部否定。
苏秦的脸带着伤,嘴角破了一块,一看就是被打过。胖胖直直盯着他,其实她想问他疼不疼,她不在乎了,这是苏秦,说她是不一样的苏秦,可苏秦的眼神慢慢黯淡了,那抹光彩从他漂亮的眼眸一点一点失去,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再说话。
“为什么?”
她的苏秦是完美的,不会是偷钱的小孩。胖胖木在原地,她爸爸过来,用力拉她:“走,以后不要跟这种人做朋友,小时偷针,大时偷金,你会被带坏的。”
胖胖被拉着,看苏秦站在原地,越来越远,他一动不动,甚至连抬下眼皮没有。视线有些模糊,她觉得被苏秦带来的七彩时光又变回黑白,单调的,乏味的。那晚扫眉相约,那次跋山涉水,那个长久的约定,“我要看着你,从乞丐唱到皇帝”,都从绚丽的五光十色变成灰蒙蒙的泪……
这场与成人的博弈,胖胖败得溃不成军。
她被罚跪,检讨自己的过错,不该打架,不该顶嘴,不该……乱交朋友。
最后一点,她还有些不甘心,不过没再反驳,这是成人的世界,大人说的就是对的,他们洋洋得意,证明自己绝对的主权,却无人关心,胖胖失去了一个有生以来最好的朋友,那个对彼此都是独一无二的惟一。
胖胖承认了错误,变得不爱玩,话也少了,天天呆在院子里,偶尔隔壁村传来敲锣打鼓的声音,她就一声不吭进屋。
倒是韩兵经常探头探脑:“喂,韩胖胖,出来玩呗!”
胖胖瞪了他一眼,从屋里拿出水果糖:“给你,走开。”
韩兵没接糖,看了她一眼,有些受伤,默默跑开了。没几天,门外传来清脆的铃声,韩兵坐在一辆崭新的自行车上,眼睛冒光:“胖胖,这车漂亮吗?”
“漂亮。”胖胖看都没看一眼。
韩兵继续按铃:“快来试试,这是小戏子送你的!”
她计划着怎么去找他,他却想着如何让她不受伤。
他拿了中奖的彩票,瞒着父亲偷偷去换钱,就是为了给她买一辆不用走小路的自行车。
胖胖坐在自行车后架,摧促韩兵快点,再快点,可就像那晚,无论怎么赶路,最后见到的都是空荡荡的戏台,苏秦走了,没人知道戏班下一站去哪里。
韩兵是去阿姨的村庄做客时,见到苏秦,他认得韩兵,就托他帮忙。
“什么都没说,就要我,把车送给你。”
胖胖点头,她想起他那时的眼神,她一声质问,让惊喜从他眼眸一点一点剥离,她伤害了他。
夏天快要结束了,戏班的淡季到了,他们太小,世界又太大,能不能再见,都是未知。
回家的路上,韩兵带着她,远处有金黄色的夕阳,两侧都是绿油油的庄嫁,风吹在脸上,很舒服,他回头,看到小女孩脸上呈现出一种不合年龄的苍茫,眼神空荡荡的,她喃喃问。
“你说,我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她背叛了这份情谊,负了一个叫苏秦的朋友。
韩兵挠挠后脑勺:“或许下个夏天会再见。”
可是下个夏天,下下个夏天,他们都没有再见。
没人知道苏秦的戏班到哪里,胖胖成了村里第一个拥有自行车的人,喜欢新鲜事物的小孩子开始接近她,但她不让任何人碰那辆自行车。直到很久以后,他们都可以看到,那个沉默的小女孩骑着自行车,孤独地在村庄的戏台徘徊,寻找着什么。
最后的最后,那年夏天始终没有再来,一个只有黑白的全色盲小女孩,一个喜爱梨园戏的小戏子,他们仿佛都被遗忘在那段小时光里,各自背离,不会再会。
“时光,来复去……”
歌曲又循环了一遍,《第三十八年夏至》还在继续。
胖胖放下凉掉的茶,跟邻居唠嗑:“从1912民国建国到1949年,一共是三十八年。第三十八夏至,军官说要带花旦去台北,结果留她在原地,所以这首歌就叫《第三十八年夏至》。”
“她还等他吗?”
“或许吧。”
其实无所谓等不等,因为她留在戏里,活在回忆。
胖胖换了一首歌,她也曾等过一个戏子,一年又一年的夏至未至。
夏至是夏天的开始,也是个等待的暗示,因为苏秦,她的夏天变得婉约多情。多少年过去,她还守着这份记忆,因为美好,守候的味道。胖胖想,她不是等,也不会等,他们各自长大,各奔东西,他们迷恋的,回忆的,不是现在,而是过去。
那一年,描眉相约,跋山涉水的古式浪漫。她黑白两色的独一,他姹紫嫣红的繁华,碰撞交汇出一出狼骑竹马,千山万水的戏,可她终不是戏子,他全心全意,她抽身离去,她欠他一声对不起。
年少总因为一件极小的小事,失去最为宝贵的东西。但她永远不会忘记,十岁的夏天,苏秦像一道光,照亮她整个黑白人生。
那么美那么绚丽。
写这篇文时,我在昆明,公司食堂几乎每天都要煮洋芋,就是土豆,昆明叫洋芋。
而我不是那么喜欢吃土豆,当你离家远了,就会开始疯狂地想念家乡的点滴,吃货表现在,我每天脑子里都环绕着面线糊,洪濑鸡爪,肉粽,蚵仔煎……到最后,我已经走火入魔到想泉州的梨园戏了。以前有个同事是票友,被影响了,会和他一起去看戏。就是苏秦演的戏种,唱腔是不懂的,但是身段,一颦一笑都是非常优美,雅到极致。
就连胭脂巷也是泉州的巷名,泉州除了有胭脂巷还有胭脂井。大概没有一个作者像我这么丧心病狂地爱用家乡的小巷名。除了这篇,我其它文里,有些地名也都来自泉州的小巷。(自己找,我才不会告诉你们呢~)
另外,如果大家来泉州,可以来芳草园附近的梨园古典剧院听一出梨园戏,绝对值回票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