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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然之间，所有人都在寻找一个叫铁木真的女孩。
因为杨宁远，杨宁远是个弹古筝的，很有本事，年纪轻轻就被称作大师，不过这厮最厉害的，不是让古筝这种高雅艺术变得像流行歌曲一样红遍大江南北，也不是三十不到就能开巡回演奏会，而是他让大家都在找一个人。
这个人，可能叫张小甲，也可能叫李小乙，因人而异。
显然，杨宁远找的人叫铁木真，而我就是铁木真。
我叫铁木真，一个威武雄壮的名字。
要放在元朝，一代天骄弯弓射大雕，可现实是，我像只小雏鸡一样弱小，面黄肌瘦，头上扎着一束营养不良发色发黄的朝天辫，都六岁了，走路还摇摇晃晃，一不留神能把自己摔个大跟斗。
小时候，大院流行角色扮演游戏，有时候是战国，有时候是奥特曼打小怪兽，大孩子带着小孩子拯救地球，每个人都身负重任，我在一旁淌着口水，也想参加，但王洛不让，因为我笨，连走路都不稳。
没人会喜欢跟一个老是摔倒的笨蛋玩，偏偏我又爱跟着他们，典型的跟屁虫，他们走到哪就跟到哪。估计被我缠烦了，那天王洛大发慈悲，让我加入演小怪兽，我站在中央，大小孩子冲过来，比划着奥特曼的经典动作，而我傻楞着不动。
“笨蛋！倒地呀！你死了！”
“死了就不要起来！”
我听从指挥，趴在地上不敢动，生怕下次他们连小怪兽都不让我演。
过了一会儿，四周静了，他们貌似去别处玩了，可我还是不敢动，说不定这是什么新的游戏规则，等到天色都暗了，王洛还是没过来，没人告诉我死掉的小怪兽要怎么办，我趴着，不知所措，有点难过，还有些害怕。
妈妈说，天黑了，狼要出来了，不知道狼吃不吃小怪兽。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不敢动，趴着哭了起来，模糊中听到有脚步声，越来越近。是狼吗，我不敢抬头，等了好久，也没什么事发生，终于按捺不住。
是杨宁远，我知道他，同一个院子的小孩。
他和我一样，也是演小怪兽的，院子里的大孩子也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结巴，一句话要分成五句来讲，大人们不让我们和他多说话，怕被传染口吃，小孩子也没有多少耐心，所以他越来越少说话，结巴得越来越厉害。
他看着我，嘴巴张着，却没有发出声音，这人是不是太久没开口，不会说话了，好像是这样，他试了好几次都没声音，最后他急了，手胡乱在我脸上擦了一下，手凉凉的，像在寒风中冻了好久，把我冰得跳了起来，我站起来，怒视他。
他无措地望着我，甚至胆怯地低下头，像做错事。就算我欺负他，他也不会说吧，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我怪叫一声，学着《恐龙特急克塞号》：“人间大炮一级准备，人间大炮二级准备，人间大炮发射！克赛！”
然后跑了。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我见到他，总是朝他发射大炮。
我和杨宁远的友谊从我欺负他开始，我想，人都有些劣根性，比如还小的我就学会寻找比我更弱的杨宁远来得到其他快乐，并为此得意，幸亏他是个结巴，不会告状，要换作其他人，我非得被我妈揍死。
那时候，大院奉行枪杆子出政权，棒子底下出状元，不知道我们是祖朵的花骨朵，心灵是很脆弱的，要温柔呵护，哪家的孩子惹了事，二话不说操起家伙一顿胖揍，我妈就是此道中人，做错了事，非得教训你深刻到骨子里。
有时，我真讨厌我妈，她一点都不懂我们小孩的事，只会要求这个要求那个。杨宁远的妈妈就不会这样，她是我们大院里最漂亮的人，说话细声细语，夏天穿长裙，冬天穿大衣，长得好看人又和气。
“可惜命不好，摊上个没用老公，又有个结巴儿子。”
这是大院的人说的，他们就是这样，闲着就聊七家长八家短的，唾液横飞，眯着眼很不屑又有些艳羡。这表情真奇怪，都看不起人家还羡慕别人什么，真是无法理解。我摇晃着去大院门口，最近杨宁远总是很晚回来，他被杨阿姨带出去，有时一个人回来，有时候一起回来，要一个人，我就可以趁机欺负他。
没人陪我玩，除了杨宁远，我最近学了新台词，很想试一下。
可惜，他们是一起回家的，杨阿姨还背着个大盒子，看起来很笨重，杨宁远被拉着往前走，看到我眼亮了下，不过在他妈妈扫了一眼之后，就黯淡了，低头回屋。这之后，杨宁远就更少见了，倒是他家里多了断断续续的琴声。
听大院的人讲，这叫古筝。
“古筝，懂吗？高雅艺术，电视剧里一弹就会放暗器的那种乐器！”
大院的人说得神乎其神，我根本不担心杨宁远会成高手，只是他闭关了，谁来做我的小怪兽？
我趴在窗沿旁，盯着杨家的书房，杨家是大院唯一有书房的，他家和其他人一样，也是又挤又窄，惟有书房宽阔明亮，整整齐齐放满书，窗几干净，仿佛能闻到阳光的味道，现在书房被腾起来，放着一把古筝。古筝很大，杨宁远在它面前，完全就是颗小豆丁，那么小，你看，他都不够高，椅子都是用两把方凳叠起来。
他坐在两把方凳上，还得正正经经，“装模作样”地摆弄琴弦。
杨阿姨在一旁监督，练指法很单调，反复就同一种声音，我看得困了，趴着睡过去，醒来杨宁远依然在练同一个音符，唉，他真可怜。
杨宁远终于被“放风”出来，王洛他们已经不玩奥特曼小怪兽。
他们勾肩搭肩，去玩其他游戏，杨宁远傻楞楞站在一旁，说真的，他本来就有点呆，现在看起来更傻了，也难怪，老关着能不变笨吗？我蹲在地上画格子，还是没人跟我玩，奥特曼不拯救地球，小怪兽只能下岗。
两个下岗的小怪兽落寞望着战火连天的大孩子，唉，不是同一国的。
连跳格子都是一个人，没意思，我扔掉小石子要回家，经过杨宁远时，一个想法冒出来，对呀，他和我是一国的，我们都是小怪兽，我停下来，叫他：“喂，一起玩吗，奥特曼打小怪兽，不过我要演奥特曼！”
“我？”他显得很吃惊，有些受宠若惊望着我，又开始结巴，“你，你，你叫我一起？”
我点头，主动去拉他的手，他任我拉着，直楞楞地瞪着我，尔后，很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笑起来，眼睛亮晶晶还有点弯，鼻子微微皱起来，露出几颗小白牙，别说，这小结巴笑得还蛮好看的。
我也笑了，有了小怪兽，我就可以当奥特曼，当奥特曼果然不一样，杨宁远很配合，我一次次拯救地球于水火之中，他一次次死在我手上，最后我们都累了，我躺在草坪上，杨宁远坐着，他怕把衣服弄脏杨阿姨会说他。大人就是要求多，我看着他摆弄衣角，十指都缠着胶带，忍不住问。
“杨宁远，你的手怎么了？”
“练琴弄的。”
练琴也会受伤吗，我不懂：“疼不疼？”
杨宁远看了看四周，确定没人后，才小声说了句：“疼。”
“那不练吧。”
我脱口而出，杨宁远想了想，摇摇头，我问他为什么，他说不上来，只是重复着“不可以，妈妈说不可以”，又看看自己的手指，神情有些难过，可又不敢说什么，我看着他，有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悲戚感，这就是大人，只会强迫我们做一些莫名其妙的事，连天仙般的杨阿姨也如此。
我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慰他：“起码你妈妈不打你。”
我妈妈是只母老虎，这是爸爸说的。
她的嘴永远上唇碰着下唇，一开一合，从不休息，她总有各种抱怨，埋怨爸爸没出息，赚的钱不够养家糊口，要她天天精打细算，量着米过日子，抱怨我长不高，家里好吃的都到我嘴里，我还营养不良，走路摔跤……
她就是这样，生活没一个让她顺心的，有时候，我趴在窗沿上，看着对面陪杨宁远练指法的杨阿姨，又看看边收拾房间边训话的妈妈，还有正瑟缩着脑袋吃早餐的爸爸，就忍不住想，为什么我的妈妈是这样子？
她不好看，不温柔，斤斤计较，还老爱带我去扎针，最狠的一次，针从指甲扎进去，可惜仍是那几句，营养不良什么的，这让她更烦恼，她不死心，马不停蹄带着我继续走访所谓的“名医”。
每出去一次，我就像被放了气的皮球，玩什么都没劲。杨宁远坐在身旁，他也垂着脑袋，一脸沮丧，远远的看，我们就是两只失意的小怪兽，我问他怎么了，他吸吸鼻子，低头看的手，结结巴巴：“我，我不喜欢古筝。”
他说练古筝很没意思，手指疼，缠着胶布还是疼，可再疼也得练，我无法理解，难道杨妈妈不心疼吗，杨宁远沉默，许久才慢慢说，他是个结巴，本来话就说不好，再没个一技之长，将来要怎么办。
“阿远乖，好好练，千万别像你爸那么没用。”
这是杨阿姨的理由，不过听人讲，杨叔叔以前是顶有用的人，才能娶这么漂亮的阿姨，可惜后来出了意外，腿残了，才变得“没用”，现在一家全靠杨阿姨在撑。“妈妈很辛，辛苦，阿远不能，不能让她再辛苦”，杨宁远说，似乎对自己很失望，我叹了一口气，学着电视剧的语气。
“没事，很快我们都会长大，长大了就会变强大。”
“像奥特曼那样？”
“嗯，”我重重点头，“等我们长大了，都会变成奥特曼。”
“小怪兽也会变成奥特曼？”
“当然。”
杨宁远眼睛一亮，咧嘴笑了，我也开心起来，对长大充满期待。后来，我才明白，不是长大了就会变得强大，有时候甚至会变得更懦弱胆小，可惜，小时候总盼着快点长大，大了却再也回不到小时候。
我和杨宁远，奥特曼和小怪兽，慢慢建立起革命友情，良心发现时，我问杨宁远要不要演奥特曼，他抿着嘴说“不用，我喜欢做小怪兽”，其实我知道，他是怕我不跟他玩，嘿嘿，这个傻瓜，他不晓得我也就他这么一个玩伴。
我不再想欺负他，他是我的小怪兽，我要好好爱护他，才能继续当英雄。
我跟他讲我的故事，包括跟白衣怪物战斗的英雄事迹，他听得一楞一楞：“为什么你总是输？”
“因为我没吃菠菜。”
他点头，信了，其实我就是缺铁缺钙，可这个理由实在不浪漫。
你看，我是如此平凡的小女孩，可在我小小的心里，也希望自己有些不一般，起码在我的小怪兽眼里，我是强大的。至于撒谎了，管他的，今天我还听妈妈夸卖菜的王嫂美得跟水仙似的，骗人，她最多是朵菊花，还是笑的时候。
这世界到处都是谎言。
比如妈妈威胁爸爸，再赚这么少，她就不跟他过了，比如爸爸发誓要赚更多，结果下次拿回家依然是那薄薄几张，再比如大院的人最喜欢嚼杨阿姨的舌根，一天一个版本，最新的版本是杨阿姨嫌贫爱富，和一位衣着鲜亮的先生走得很近……
没完没了，他们总是这样，见一朵花能浮夸出整个世界，还千篇一律，真没创意。只是我没想到，这次不是捕风扣影这么简单，很寻常的一天，杨宁远跟我告别，说他要走了。
“他们离婚了，我跟妈妈。”
他看起来很悲伤，却很平静，似乎已经接受这个事实。
我瞪大眼睛，不大明白他的意思，他皱皱鼻子，又说：“妈妈说要去其它地方。”
他报了个我没听过的地名，我傻乎乎问：“远吗？”
“不知道，”他抓抓脑袋，“我没去过。”
“哦，”我应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他要走了，我很难过，可是电视剧好朋友出门，不都是祝福吗，我也要祝福杨宁远的，我拍拍他的肩，认真说，“那你回来要来找我玩。”
他用力点头，我想该笑了，却怎么也笑不出来，他看着我，眼圈红红的，我忍不住难过：“小怪兽，你一定要快点回来。”
以前爸爸出远门，过几天就会回来，甚至会给我带礼物。我不想杨宁远给我带礼物，他只要回来陪我玩就行了，我算着日子，趴在窗沿看杨家的书房，那把古筝不见了，书没摆回去，书房显得特别空荡。
我趴着，突然有点想念杨宁远那单调的琴声，小怪兽呀小怪兽……
杨叔叔偶尔也会出现在书房，他坐在轮椅上，一呆就是很长时间，也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支着下巴，脑中浮起一副画面，长河落日，金戈铁马，后来我上学，知道这叫英雄迟暮，谁也无法阻挡事境变迁，就像我无法阻挡小怪兽的离开。
好多天后，小怪兽还没回来，我越来越焦急，妈妈看我整天趴在窗边，问我在干吗，我说我在等杨宁远。
“他们不会回来了，他爸妈都离婚了。”
“他们离他们的婚，跟杨宁远又没关系。”
妈妈一下子笑了：“瞧你傻的，怎么没关系？”
妈妈难得耐心跟我解释什么叫离婚，我不明白，为什么一家人要分开，妈妈忙着其他，随口说：“为什么？都是穷逼的，不能怪她，碰到这种家庭，老公残了，儿子结巴，能不离吗？早离早超生……”
她还在絮絮叨叨，我站在原地，低头看脚尖，妈妈回头，吓了一跳：“你哭什么？”
我抬起头，泪眼朦胧：“我们家也穷，爸爸也没用，你是不是也想离婚？”
许多年后，我依然记得，妈妈楞住，眼眶慢慢变红。
她走过来，抱住我，我敢发誓，她这辈子都没这么温柔过，她说：“傻孩子，妈妈怎么舍得？”
那为什么杨阿姨舍得，妈妈叹气，摇头：“等你长大就明白了，生活不是你想的这么简单。”
她慢慢给我解释，杨阿姨为什么要离开，生活不怕辛劳，就怕看不到希望，她可以忍耐，却不愿让自己的儿子继续呆在泥滩里，“那孩子，听说很有音乐天赋，她妈也是不想他被埋没了”，妈妈说了很多，我不大懂，唯一明白的是杨宁远走了，不再回来了，我的小怪兽不见了。
我甚至连跟他正式告别都没有，我以为他只是像爸爸出远门，没想到他是去远方，去一个我找不到的地方。他还会继续学古筝吗？他的结巴会好吗？他会不会被欺负？我不知道，因为我没再见过他。
后来，大院的人慢慢也离开了，最先走的是杨叔叔，他看起来精神好多了，坐在轮椅上笑呵呵跟大家告别，甚至还摸着我的脑袋开玩笑：“小丫头要多吃点，不然长大了，奥特曼就打不倒小怪兽。”
他知道我和杨宁远最喜欢玩奥特曼和小怪兽，我盯着他，企图能从他眼神看到更多，比如电视里经常上演的爱恨情仇什么的，可是他没有，他的眼睛有些发黄浑浊，但很安详，他就像一名经过苦难最后归于平淡的大侠，他放下了，或者说认了。
我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突然有些明白，原来这就是生活。
悲欢离合，有人走有人留，没有对错，只有因果。
摆脱朝天辫的时候，我家也从大院搬出来，爸爸终于凑够一套两居室的首付，而我也到了爱面子虚荣心旺盛的年纪，缠着家人改了跟历史伟人重名的名字，并为此沾沾自喜，我逼所有人叫我新名字，就像开始一个新的人生。
但你知道，有时候，你总以为换了个什么就会脱胎换骨，但事实是就算换了，你还是你，生活没有任何改变，我仍是那个小雏鸡般弱小的铁木真，小时候找不到玩伴，上学后不讨老师喜欢，也没再找到像杨宁远这样迁就我的朋友。
我没找过他，也不是很想他，只是寂寞难过时，会想起，我曾经有个小怪兽，可他离开了。
我以为，生活会这样平凡无奇地过下去，直到有一天，大家在寻找铁木真，一个叫铁木真的小女孩。
杨宁远出现了，带着他的巡回演奏会，头上顶着亮闪闪的“大师”名号，我在喧哗的餐厅从电视上一眼就认出他，扯着身边同事的手臂，兴奋地喊：“是杨宁远！快看，快看，这是我发小——”
我没说完，因为注意到同事眼神古怪地看着我，甚至有些不屑掩饰的鄙夷，我猛地停下来，意识到我不再是那个六岁了走路还老摔跤的笨蛋，我也不叫铁木真，我换了名字，十六岁那年，爸爸下岗，我又没考上好的学校，家境不好，学费太贵，索性出来打工，然后碌碌无为这么多年，现在不过是个接近三十还嫁不出去的餐厅服务员。
做服务业的，眼神最毒了，平时最讨厌那些有点小钱就恨不得全部贴脸上的人，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刚才同事看我的眼神，就是这种，他们怎么看我，一个硬要跟某个名人拉上关系的虚荣鬼？！
我闭嘴了，默默继续我的工作，趁大家不注意，偷偷瞄电视里的人。
没错，真的是杨宁远，他回来了，可还是我的小怪兽吗？
我开始收集杨宁远的信息。
媒体是一片赞誉之词，年轻有为，造诣极深这是谦虚的，最多的是什么“古典音乐的拯救者”“穿透灵魂的琴师”……我边看边笑，这还是当年的小结巴？这肯定不是我认识的杨宁远，可他就是小怪兽，不然还有谁会扑天盖地寻找铁木真？
杨宁远在找铁木真，他儿时的玩伴，“我一生最最要好的朋友”。
长大的杨宁远还是很安静的样子，面对采访大多是身边的工作人员在应付，惟有在问到关于铁木真的问题时，他才会抬起头，清亮的眸子澄澈干净，微微笑了：“铁木真是我一生最最要好的朋友。”
他笑起来还是有点害羞，眼眸流露出满满的期盼，显得一往情深。
“我答应过她，会回去找她，”可二十多年了，大院早拆了，大家都搬走了，怎么可能找得到，杨宁远不放弃，他已经不结巴了，字字清晰，铿锵有力，“我会在演奏会为她留座，如果她知道，会来的。”
在第一排的最中央，演奏会现场有两束聚光灯，一束打在空荡荡的座位上，一束打在舞台中央，杨宁远穿着青色长衫，坐在古筝前，十指修长如玉，神情温柔娴静，当年那个大得过分的古筝，现在他已驾驭自如，轻挑慢捻，动作行云如水，潇洒俊逸，宛若穿越时空的琴师，月光如水白如霜，一切美好得就像一首诗。
我捂着嘴，不让自己哭出声音，就算这是电视转播，我都怕一点声响会破坏他的美好。
一曲毕，我冲到洗手间，所有眼泪找到宣泄口又戛然而止，悲到极致是没有泪的。我看着镜中的女人，这一年，我二十八岁，还算年轻，可眼里有掩饰不了的疲惫和辛酸，浑身上下都是生活的痕迹，我去摸镜面的自己，冰凉的触感，提醒我一个事实，我不再是个孩子，不再是那个扎着朝天辫走路摇摇晃晃的铁木真。
杨宁远要找的，要等的铁木真，她是谁？
报纸大肆宣扬杨宁远和铁木真的故事，电视里放着演奏会的重播，网络上掀起一股怀旧风，杨宁远在找铁木真，其他人在找他们的回忆，也许是当年牵过手的小青梅，也许是有过小暧昧的小竹马……
这个人因人而异，但他有一个共同的名字——小时候的美好。
我们都在寻找遗失在过去的美好，杨宁远在找铁木真，那铁木真呢？她在找她的小怪兽。
那个容易害羞，说话不利索但善良可爱的小结巴，那个抚琴很难听，就算手指疼了也不敢说的胆小鬼，那个什么都不会，只会站着听别人指挥的小怪兽，可就是这样的他，才是她的小怪兽，独一无二的小怪兽。
我最终还是没有去。
就算杨宁远的演奏会开了一场又一场，就算他坚持留下座位，“我到过的城市，就会有她的位置”，就算我在电视旁陪着他走过一座城又一座城，还是让那个座位空着。
媒体遗憾极了，他们把杨宁远的演奏会同陈升的一场演唱会做了对比，陈升曾举办过一场演唱会，极其浪漫，他提前一年出售演唱会门票给情侣，一年后，很多座位是空的，演唱会的名字叫“明年的今天，你还会爱我吗？”，现在，他们也给杨宁远的演奏会取了个感性的名字——后来的我们，会再相遇吗？
不会，铁木真和杨宁远不会再相遇。
对不起，杨宁远，我说错了，不是长大了，就会变成奥特曼。
你变强大了，奥特曼却怯懦了，我不敢去见你，不是怕你见到我满脸风霜，也不是因为我卑微的自尊，而是因为我怕，怕我不再是你记忆中的模样，我宁愿时光永远停留在你答应来找我我等你的那天……
那样，我们永远不会长大。
杨宁远，我的小怪兽，你会笑奥特曼吗？
不会的，我知道，你不是这样的小怪兽，还记得吗，我跟你坦白，我打不过白衣怪物不是因为我没有吃菠菜，而是我吸收很差，营养不良，所以要吃很多很多的东西，那之后，你总会偷偷给我带零食。
你总要练琴，我们在一起玩的时候并不多，有次，你从老师那回来，急急忙忙扑过来，张嘴就咬住我的唇，我被你吓了一跳，一拳把你打了个黑眼圈，你摔在地上，委屈地捂着自己的眼睛，比划着。
我才注意到自己嘴里多了什么，是颗糖什么的，我不记得，因为我一开口，它就顺溜喉咙滚下去，你说今天练琴进步了，老师拿糖给你做奖励，可杨阿姨说，不能拿别人家的东西，你又很想带来给我吃，就剥了一颗，含着不敢吃，带过来给我。
说真的，我真是没见过比你更笨的笨蛋，可也没有人这么关心我，大概只有笨蛋懂笨蛋，我感动极了，杨宁远，你真是个合格的小怪兽，我跟你说，以后咱们都不要跟王洛他们玩了，我们自己玩，我们永远是一个国的，你要想当奥特曼，我就做你的小怪兽，你要做小怪兽，我就是奥特曼。
你说好，后来，你成了我专属的小怪兽，我教你说话，因为我不喜欢他们笑你是小结巴，谁再敢叫你小结巴，我就跟谁打架，有次我甚至把王洛都打败了，我们真了不起，我很高兴，记得吗，我跟你说：“杨宁远，我好像长大了！”
这一次，杨宁远，我们真的长大了，除了你在等铁木真，没有人会希望，最后坐上那个位置的是平凡如我的女孩，她不符合大家的想象。
时至今日，我才明白妈妈说的话，生活不是我们想的这么简单，它不华丽，不梦幻，它赤裸裸的残酷，也活生生的美好。就让你和我的美好，停留在过去的天真，就当你不曾找过我，就当你去了远方，而记忆最美，你我不变。
原谅我，杨宁远，长大以后，我才明白有个地方叫远方，不是说它有多远，而是我们之间隔着整个时光，而你，就站在我触摸不到的地方。
此文献给那些陪伴过我们，最后留在回忆里的小伙伴。
长大后，我才明白，有个地方叫远方，而你站在我触摸不到的地方。
《恐龙特急克塞号》，奥特曼与小怪兽，小小外星人，中华英雄，还有捉迷藏，跳皮绳，吃小浣熊干脆面，集卡……这都是我小时候的回忆，还有我亲爱的小伙伴们，你们或许忘了我，但我记得，一起背着书包上学，一起做坏事，那些从来没有什么大烦恼的时光。
真好，你们来过我的世界，带来了这么多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