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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小孩是否已经长大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小小岛屿,住着一个永远不想长大的自己。

老宅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哄”的一声,全部化为灰烬,整个场面就像一场蓄谋已久的演出,盛大得近乎残酷。

周雪怀就站在身旁,手不自觉伸过去,快碰到他时,戛然而止,我又忘了,他不属于我,哪怕是片刻的指间温暖。周雪怀低头,笑了笑,他笑得真难看,像用光的牙膏硬挤出来的笑,苦涩无奈,他说:“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些难过。”

是真心的吧,可我仅存的慈悲早已离我而去,我冷冷说:“你真可笑。”

他转头,不说话了,不知何时,任何语言在我们之间都徒劳无功,沉默成了我们最好的交流,其实我不愿如此,就像现在,我不愿站在这里,站在废墟上埋葬过去。

这里有我的朋友,我的回忆,还有我亲爱的苏小树……

我永远不会长大的小女孩,我回来了,却再也回不去。

那些我们都还是孩子的日子。

1

苏小树是个十三岁的小女孩。

营养不良,长相娇小,诈看起来就像一个放大版的洋娃娃。我第一次见到她,她就像个洋娃娃一动不动蹲在地上,顶着一头漂亮的自然卷,捧着圆圆的脸,眨着眼睛问:“你是岛主的女儿吗?”

我楞了下,点头说是,她歪头,站起来和我比划了下,一脸失望地说:“原来就是个小孩。”

我有些好笑,前几年,小岛还没被开发,都是些原住民,过着很原始的生活,我爸爸航海经过发现它,第二次再来带一支开发队伍,给小岛的居民建了房,开了商铺,通了电……不过外界很寻常的事,小岛却惊为天人,把爸爸传得三头六臂,连带着我也玄乎起来了。说到底,爸爸就是个商人,商人投资不过求回报,这里的岛民却十分淳朴,见了他都“岛主”“岛主”地叫。

苏小树显然也是个被神话忽悠的,她垂头丧气,碾着脚尖,很受伤的样子,我站在原地,不知道如何安慰,你看,她是这么小的小孩,眼睛水般清澈还带点海的蓝,期盼地看着你,你不忍心让她失望,更不能对她说谎。

我无措站着,直到有人来拉苏小树,很不客气,“走了,都说和我们没有什么两样。”

是个十来岁的男孩,长得很高,肤色是小岛居民特有的健康色,黑得发亮,一双眼睛也是黑得发亮,警惕审视般地盯着人,犀利冷淡,一点也不像是这个年龄该有的眼神,真不讨人喜欢。

这就是周雪怀,谁曾想到,这么充满野性的少年,几年后会长成斯文败类,但周雪怀就是周雪怀,无论变成什么模样,都一样讨厌,眼神冷淡,自以为是。

我讨厌周雪怀,就是这样开始。

2

那一年,苏小树六岁,我十岁,周雪怀也十岁。

比预估的“年轻”,我暗暗对苏小树说,他长得真老,苏小树认真说,不是,是哥哥长得高。我撇撇嘴,苏小树就是维护周雪怀,他们是邻居,两家感情好,周雪怀小时候,周家大人出海打渔,就把他托给苏妈妈照看,大了点,周雪怀就领着苏小树上山下海到处跑。

这年纪的小屁孩都不喜欢后面跟着小拖油瓶,周雪怀是个例外,他听苏小树的,苏小树叫他来“探险”,看看岛主的女儿长什么样,他就陪着她在门口守株待兔,再无聊也不会多说一句。

不过,周雪怀的耐心和好脾气只限于苏小树,对着我,吹鼻子瞪眼睛算是给面子,最多的是无视。那几年,拜爸爸所赐,岛上的人尊敬父亲,也连带着疼爱我,谁见了我,不是要绞尽脑汁夸我几句,除了周雪怀,他永远是冷淡,毒舌,不把你望进眼里。

后来有一次,我抓到机会,笑他:“这样的你,在骄傲什么?”

他低头,眼神像快要爆发的海底火山:“那你,又有什么可以骄傲的?”

我噎住,想跟他说我的家世,我的父亲……最后想来想去,竟没有一样是属于自己可以拿来炫耀的,他轻视地看了我一眼,继续做事,我握紧拳头,心里颓败到极点,我怎么会容忍他一直在我身边耀武扬威?

大概是因为苏小树?对,肯定是苏小树。

我喜欢苏小树,我有多讨厌周怀,就有多喜欢苏小树。

她只有六岁,小小软软,自然卷蓬蓬松松,眼睛圆圆溜溜转,开心就是开心,不开心就是不开心,不会说谎,她不像我,被父亲训练出来的进退有度,也不像周雪怀,一击即中,她就是个孩子,真正的孩子。

她喜欢童话,她喜欢我粉红色的卧室,她会陪我过家家,第一次带她到我家,她在床上蹦跶,跳起来又重重摔在被子上,兴奋地大叫:“这里一定是宫殿,有会做蛋糕的姐姐,有亮闪闪的水晶灯,还有软软的被子,我喜欢这里,我快变成公主了……”

你看,苏小树多可爱,而周雪怀,只会嫌弃地切一声:“恶心的粉红色!”

他懂什么,粉红色是多梦幻的颜色,苏小树摇头不赞成:“哥哥是大恶龙。”

她最近和我一起看书,词汇量大大的增长,连带着鄙视周雪怀也有了新词,我们最喜欢看童话,还是周雪怀鄙视的图文版,周雪怀就不一样,他喜欢翻大部头的书,我家也就书房能让他眼前一亮。

他真不像同龄人,别的男孩喜欢漫山遍野地跑,他却在书房呆一个下午不动弹,神情专注,表情严肃,像极外面的那些人。这些人像饥饿的海绵,永远嫌得到的不够多,周雪怀就是这副表情,我问他看得懂吗,他说不懂。

“那为什么要看?”

“我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

3

外面的世界是怎样,问我不是清楚了吗?我就是从外面来的人。

周雪怀第一次表露出他对外面的渴望时,十三岁,我们已经不像初见那样针锋相对,虽然还是会忍不住毒舌彼此一把,但已是朋友。苏小树九岁了,上学了,她还是长得矮,坐在第一桌,不够高就蹲在椅子上,老师要看到会批评她,再加上不明白为什么一加一非得等于二,变得不那么开心。

而我,父亲对我的要求很简单,不要比别人家的孩子差就行。

你知道吧,从小我们就会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就是别人家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钢琴过八级,考试能拿第一,读书读到十二点半,还是大队长五条杠……我奔波在各种莫名其妙的课程中,书法,舞蹈……各种匪夷所思找不到存在意义的培训班。

别人会夸我,给我戴上光环,这些光环是别人给的,不是我想要的,他们只给你什么,而从不问你开不开心,每当这时,我总是特别想小岛,我才十三岁,却有种紧迫感,怕别人超过又怕变成城里的路人,他们总是来去匆匆,面色模糊,顺着人流不停在跑,可到底在追寻什么?

所以当周雪怀说他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怎样,涌上心头是一股失落。

我第一次认真地对他说:“不要想外面的世界,它肯定会让你失望。”

它会忘让你失去自己,我坐在沙滩上,闭着眼睛轻声说:“在岛外,你不会知道,海风吹在脸上的感觉,沙子有多柔软,哪怕坐一会儿听涛声都会变得很奢侈……”

我真爱小岛,远离尘嚣,再也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感到如此平和。

周雪怀坐在身边:“那是你不知道,大海的另一面。”

我转头,看着他嘴角勾起一丝嘲讽又苦涩的笑,有点坏又有点无奈。我有没有说过,周雪怀虽然黑,但皮相不错,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现在这么看,竟有几分味道。

味道?真古怪的形容,我脸一热,去追苏小树,她正在向她的海妈妈哭诉,为什么一加一要等于二,难道一个大海加一个大海,就变成二个大海了,我无法解答,其实我也搞不懂,为什么都要有个标准答案。

苏小树扁扁嘴:“我一点都不喜欢长大。”

她才九岁,我道:“去永无岛吧,小飞侠彼得·潘的家乡。”

“彼得·潘是谁?”

“一个永远不会长大的小男孩。”

苏小树眼睛亮了:“那我们去吧,不要长大了,长大了会有好多烦恼。”

傻瓜,知道什么叫永无岛吗,永远不存在的小岛。

如果真的有永无岛,那一定是小岛,每次放寒暑假来这里,我就快乐得像个真正的孩子,我跟苏小树说,我的永无岛在这里,她歪着脑袋:“那我的永无岛一定是宫殿,在宫殿里我是小树公主。”

宫殿是我的家,苏小树把它称作宫殿,她喜欢我家。

“是,我的小树公主。”我弯腰对她行礼,她很开心,兴奋跑去问周雪怀:“那哥哥呢?哥哥的永无岛在哪里?”

“我没有这种无聊的想法,”周雪怀又变得欠扁了,他抬头,望向远方,“我会长大,变得比谁都强,比谁都厉害。”

“然后呢?”

“离开这里。”

我楞住了,小岛这么好,为什么他想离开,我要问,苏小树拉住我,朝我使眼神,示意我不要再问,这是我第一次在苏小树脸上看到悲伤的神色,真让人难过,她总是这么快乐,也让别人快乐。

4

每个人都有过去,周雪怀的过去埋葬在大海里。

六岁那年,周爸周妈出海打渔,再也没有回来。靠海为生的人总是特别虔诚,见庙就进,见佛就拜,他们靠大海为生,只要能保佑他们的就是神,小岛的人家家供佛,周家也不例外,但在父母去世后,被周雪怀推了。

我难于想象一个六岁的小孩是怎么爬上桌子,把所有佛像扫落在地,那是把曾经的信仰,那是他们的神。周爷爷举着扫把,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周雪怀不说话,也不哭,他毅然站着任扫把落下。

直到刚学会走路的苏小树进来,她拉着他:“哥哥,快跑!”

周雪怀拉着苏小树一起跑,跑得很快,苏小树有点跟不上,她把这当游戏,笑得咯咯响,回头看到身边的小男孩一脸的泪,她把脸凑过去,轻声说:“哥哥,不要哭。”

周雪怀抱着她泣不成声,后来,他再也没有哭,也是那一天,他变得不像个小孩。

我想起第一次去他家,简陋的家具,空荡荡的院子,就一个老人躬着背在补渔网,阳光同样洒在周家院子里,却少了几分生气,我好奇地转来转去,真是太普通了,没有欧式装潢,没有电子产品,唯一的摆设就一张全家福,发黄老旧。

周雪怀完全是个贫穷的孩子,我得意极了,跑到他面前:“这样的你,在骄傲什么?”

这样的他,凭什么不把我看在眼里,年少的我,带着毫无理由的优越感去质问他,今天再想起,真是太羞耻,我看着走在前方的周雪怀,远远的,他像走到遥远的地平线,海天一线,他快被吞噬。

我回头问苏小树:“我们真是太渺小了,对吧?”

在大海,在命运面前,我们什么都不是。

下一次假期来小岛,我带了本《彼得·潘》给周雪怀,中英版,硬皮,“给你练练英语”,周雪怀接过书,明显楞了下,他直直盯着我好一会儿,才把书收好。等到我快把它忘了,突然有一天,他问我:“你觉得真的有永无岛吗?”

他低垂着眼睑,脸黑黑的,看不出什么表神,但我肯定他脸红了,起码眼睛在害羞,我一脚把路边的石头踢得远远的:“或许吧,我觉得有。”

“是吗?”他笑了,露出特别白的牙齿,好傻,我也笑了,其实他也是个小孩吧,只是长得太快,那么,周雪怀,现在放慢一下你的脚步,多让我和苏小树看到你傻气的样子。

5

到了十七岁,我、苏小树还有周雪怀成了赫赫有名的小岛三害。

忙碌的学习让我窒息,回到小岛我就如被放生的乌龟,小岛是遮风挡雨的壳,我肆无忌惮,快乐得像个疯子,苏小树也顺利升学了,惟一不开心的是周雪怀退学了,周爷爷老了,身体越来越差,他得代替爷爷扛起这个家,真可惜,他的成绩一向很好,周雪怀却不在意:“我做什么都能做得很好。”

骗人的,我没见过比他更渴望知识的,他的课本都是包了封皮,用老式日历,一个学期下来,书还是平整干净,苏小树的课本也是他包的,这样喜欢读书的人要离开学校,心里一定很难过。

可我能做什么,求爸爸帮忙他?不,周雪怀的骄傲不允许他接受任何怜悯。况且,我希望他能一直这么骄傲下去,我相信,无论他在哪里,哪行哪业,周雪怀都是一颗星。

这个暑假我和苏小树都呆在周家的院子,我们帮他补补鱼网,然后,他请我们吃鲜美的鱼汤,我们喜欢这种大杂烩,没卖出去的鱼虾煮成一窝,什么都有。周雪怀捕鱼才刚开始,并不是很起色,还总把自己弄得一身伤而不自知。

有一次,我就见到他把胳膊割出一大血口子还在拖网。我强行拉他下来,给他消毒,清洗伤口,绑绷带时,听到他在喃喃什么“最是那一低头的……”,声音很轻,我我没听清楚:“什么?”

“没什么。”他望向别处。

我低头继续手中的动作,耳廓在微微发热,我想起一句诗,徐志摩的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心跳得有点快,头上传来周雪怀的问话。

“喂,叶渺渺,你什么时候嫁人?”

我吓了一跳:“你神经呀,我才几岁。”

“十七呀,不小了,我爷爷十四岁就结婚了。”

“你爷爷要放我们现在,叫早婚,是犯罪。”

“爷,叶渺渺说你犯罪!”周雪怀故意放大嗓音朝屋里的周爷爷说,我手一紧,手起刀落,打了个死结,他皱着眉嫌弃,“真难看。”

“怎么会,”我捧起他的手臂,“瞧,这结打得多别致,我将来还要当医生,救死扶伤,白衣天使,周雪怀,你呢?”

“我——”

周雪怀止住,周围的空气凝聚了,我猛然意识到他的境况,真懊丧为什么要问,周雪怀的未来在哪里?在这里,在鱼网里。许久,周雪怀站起来,他说:“渺渺,你以后要嫁人,一定要带给我看下。”

“为什么?”

“男人最懂男人,你这么笨,我得帮你把把关。”

“滚你丫的。”

我们笑着硬是把沉闷的气氛给扯破,就算周雪怀笑得很勉强,就算我心里有些难过,周雪怀提醒了我,我会长大,我会嫁人,可是我一想到这个,竟然毫无期待,有些事,不是想象的模样,不是想象中的人,就失去它的意义。

那周雪怀呢?娶一个会帮他补鱼网的人?肯定不会是一个笨手笨脚把活结打成死结的白痴。

6

我闷闷去翻周雪怀的书柜。

他的书不多,教科书外就一本《彼得﹒潘》,众星捧月珍宝般被放在最显眼处。

我抽起来,抱在怀里,真好,你还在这里。

苏小树在门口探头探脑,她突然开口:“渺渺姐,我们去找小飞侠吧?”

我眼睛一亮,她继续说:“我们去吧,去海上探险,去找彼得·潘,去永无岛?”

苏小树总是这么可爱,总会有天真的想法,我抱着书,一阵狂热,十七岁我疯了,信仰一个叫永无岛的地方,那里我们不要长大,我拉着苏小树:“是的,小树公主,我们去探险吧,打倒海盗,世界等着我们去拯救。”

我们哈哈大笑,跑出去跟周雪怀说,我们要征用他的渔船,要去寻找永无岛,离开这里。

他像被雷劈看了我们好久,最后得出结论:“白痴!”

周雪怀还是如此不可爱不浪漫,就算我们怎么缠他,他都不让,“你们两个白痴,根本不懂出海的危险”,“还有你,要探险,上你爸的船队”,我低头,他真无趣,其实我们不过想知道他辛不辛苦。

整个假期快过去了,周雪怀还是没让我们出海,最后,苏小树出马。

“哥哥,渺渺姐过几天要回去了,你就答应我们嘛~”

“可是——”周雪怀迟疑了下,望向我,我把头转向别处,就是要让他内疚不安,他犹豫了好久,终于勉回其难地点头。我和苏小树击掌,哦耶,终于成功了,可以出海了,我们洋洋得意,没注意周雪怀担忧的眼神。

我们真的错了,大海远远比我们想象的可怕。

后来,我再也没敢出海,甚至看到宽阔的河面都会恶心,我也不曾回忆过,我像用橡皮擦把记忆擦出一块空白,唯一的记忆,借助心理医生的摧眠,我坐在渔舟上,四面皆是海水,摇晃着摇晃着,周雪怀在划船,他没撒网,他说他要照顾我们。

我有点晕,我抓着船沿,问他每天飘浮在这一片深蓝上,是什么感觉,他告诉我,是绝望。

是的,绝望,我们一起被推进深渊。

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只看到猛然汹涌起来的巨浪向我们扑过来,它真可怕,要吞噬一切。

然后船翻了,我们落水了,苏小树在我旁边扑腾,周雪怀奋力向我游过来,我大叫着什么醒过来,医生问我看到什么,我擦了一头冷汗,我看到有人落水了,她在我面前慢慢沉下去,海水又冰又黑,我怕她冷着了,又怕她看不到,找不到回家的路。

“她去找永无岛了。”最后,我这样对医生说,医生说什么是永无岛,他连永无岛都不知道,我不想跟他说话,我听到他对父母说我病得很重,回家的路上,我把药扔出车窗,跟父母说,我没有病,让我离开,去一个离这里越远越好的地方,最好北一点。他们说好,我在地图上勾勾选选,最后在一个地方画了圆圈,芬兰,有漫长凄冷的夜,和深海相同。

我到了苏兰,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水土不符就适应了,除了半夜,我会大叫着醒来,我叫着:“我会游泳!救小树,我会游泳……”

我在漫长的黑夜不断地重述着这句话,可我们谁也救不了谁。

一开始我有没有说过,苏小树营养不良,长得就比别人矮,从来岛上的孩子在海水里扑腾,她只会站在旁边看,她是旱鸭子,当海浪把船掀翻,我们都惊慌失措,除了周雪怀,他拼命地向我游来,我被向后拉着抓住船沿,也眼睁睁地看着苏小树沉下去……

她才十三岁,还没长开,依然有点婴儿肥,爱笑,眼睛大而亮,可我再也看不到,接下来的时间,我一直看着周雪怀在海上下沉上浮,他在找苏小树,我的四周皆是海水,直到这一瞬间,我才真正明白,绝望。

我脑袋回荡着她的名字,苏小树,苏小树,烙印般刻在记忆里。

7

苏小孩是个很可爱的小女孩。

我喜欢她不只是因为她的天真,更为她的温暖。

她天生是个治愈体,谁会才刚走路就会安慰人,把脸颊贴在受伤的心上,谁会对一个刚来到陌生地方,看起来很臭屁其实内心很恐惧的女孩说,既然都是小孩,一起玩吧,谁会假装任性来造成两个人在一起的一会……

只有一个苏小树,喜欢我的粉红色卧室,把我的家称作宫殿,陪我一起不长大,可她去永无岛了。在芬兰时,我想起苏小树,总是浑身冰冷,因为我想到她和我一样,安眠在深海里,无法离开。

事故发生后,大家发动所有的力量,却找不到苏小树。

苏小树的父母骗说自己,她还活着,他们要继续找下去,我把我家的门锁了,不让任何人进,也不让任何人住,这是小树公主的宫殿,我记得,小树很喜欢我家,我得把宫殿保留着等她回来,离开前,我看到父亲在问周雪怀:“你救了我女儿,我能帮你什么?”

爸爸果然是商人,凡事都讲回报,周雪怀说:“我要离开这里。”

我呆住,脑中千回万转,待爸爸离开,鬼使神差走到他面前,问:“如果我不是岛主的女儿,你会救我吗?”

如果我不是家财万贯的岛主女儿,你还会选择救我吗?我不要你救,我会游泳,我想要苏小树回来,我张嘴,想控诉他,却什么话也没说,因为周雪怀扬起手,狠狠给我一巴掌,别开脸的瞬间,看到他的眼睛,红得快滴血,让人心痛又让人恨,周雪怀,你为什么要救我。

我和周雪怀重新变得水火不容从这一巴掌开始。

我捂着被打肿的脸,没有哭,也没有回头,我听到自己冷酷的声音:“恭喜。”

恭喜你,周雪怀,你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这之后,我就去了芬兰,在国外,陆续听到周雪怀的消息,爸爸带他离开他考上重点大学,边读书边兼职,大学毕业后又开始创业,凭着一鼓拼劲再加上有心人的扶持,事业扶摇直上,什么都做,只要能赚得的都做,直到现在功成名就回来,他要把小岛建成中国的马尔代夫,夏威夷。

我不知道马尔代夫和夏威夷有什么关系,它们共同出现在华美的广告页,洋洋得意宣告小岛会建成一个新的旅游岛,抹杀一切痕迹。我把周雪怀寄来的同意书撕得粉碎,对着话筒歇斯底里:“不,我绝对不会签字,房子是属于苏小树。”

苏小树,提到这个名字,我的心都会颤一下,他怎么忍心把她的宫殿拆毁,夷成空地?周雪怀回来了,带着他的雄心壮志和推土机,他要把过去埋在尘灰里,他规划的小岛留不下我家的老宅,苏小树的宫殿。

房子的产权是我的,时隔多年,我再回到小岛。

当年的老宅夹杂在新建的建筑里,显得老旧疲惫,苟延残喘地呻吟着,它是不是和我们一样,带着一颗受伤的心,任外面风生水起,和它再也无关系。我站在门口,没敢推开门,我曾经无数次梦过这里,我推开门,弯着腰,对人行礼。

“欢迎回来,我的小树公主。”

周雪怀拿着规划图跟我说,老宅必须拆,它处在小岛中心影响整体设计,我摸着铁门被风雨侵蚀出的绣迹,问:“你忘了,这是小树的宫殿?”

8

周雪怀沉默,他不再说话,也没再劝说。

你一定奇怪,这样坚持,后面我怎么允许周雪怀拆掉房子,周雪怀没做什么,他载我到苏家,陌生的新房,熟悉的人,苏爸苏妈在逗一个小女孩,小女孩长得很可爱,有自然卷,还有点矮,也和苏小树一样受大家疼爱。

大家都这么快乐,我转过头:“他们忘了苏小树吗?”

那个来到这世上给大家带来十三年快乐的苏小树,周雪怀没回答,他留下合同和笔,开车门出去,他再回来,我已经签好字离开。我找了个角落,无声哭泣,我亲爱的苏小树,我不是想忘记你,我只是不想让老宅成为伤痛的记忆,你看,他们现在多么开心……

然后,就是一场盛大的演出,老宅在我面前轰然倒塌。

周雪怀说他有点难过,我扯着嘴角说:“你可真笑。”

这是我们重逢后少之又少的对白,却一样的尖锐和不放过,周雪怀沉默,他现在穿得体的西装,英俊笔挺,一身精英范,我呢,青白的皮肤黑眼圈,很不健康。我们都长大了,却除了世俗成人化,毫无长进。

转身离开,背后是铺天盖地往下落的尘埃,一刹那,我有些庆幸苏小树不会长大,这样她就不会知道,长大以后,我们会变得如此不美好,我们针锋相对,背道而驰,还好,有苏小树,她永远十三岁,永远快乐美好。

周雪怀邀我多住几天,我说,飞机票定好了,明天的。

最后一夜,我碾转难眠,凌晨三点钟,我起来到屋外晃荡,最后不自觉来到老宅,就算它已经变成一片废墟,可还埋葬我们的过去,月光下,我看到一个人,周雪怀,他坐在废墟上,不见白日的精英,一身沧桑和颓废。

他在讲故事,一个接一个的故事,我记得,他以前常讲故事给苏小树听。

他这么宠她,我站着听,他的嗓音嘶哑动听,眼眶有些湿,讲到最后,他重复着,“对不起,小树,哥哥来不及救你”,是的,他只来得及救我,我手忙脚乱喊着会游泳其实在瞎扑腾,如果周雪怀不救我,第一个沉下的是我。是我,都是我害了苏小树,这么多年,我一直把罪推到周雪怀身上,其实真正的罪魁祸手是我。

我缓缓向周雪怀走过去,他察觉到有人,我说:“不要回头,这样就好。”

我不敢看他的脸,这么多年,我从来不敢想他,一点都不敢,我记得,我什么都记得,他向我游过来,我记得他眼晴红得滴血,盛满泪水,他一定知道的,来不及了,什么都来不及了,我从背后抱住周雪怀,捂住他的眼睛:“对不起。”

对不起,这么多年让你这么辛苦,对不起,让你背负我的罪,对不起,不曾想念你。

手心有些湿,很烫很烫,我问他,这么多年过得好吗,还顺利吗,一些一直很想很想问的问题,他说好,问我芬兰的夜是不是很长,我说是,他又问,这么漫长的黑夜,我怎么渡过?是呀,怎么渡过?就像时光不自觉走过,就像一不小心我们都不是孩子,就这样渡过。

我问他为什么要执著重建小岛,让一切保留苏小树熟悉的模样不是很好吗?

他说,必须这么做,他再也不要小岛的人靠天吃饭,他再也不会让有人为此离开。

原来,他才是真正地记着苏小树……

第二天清晨,我回芬兰,后来,再也没有回来。

再后来,我听说周雪怀的小岛建成了,不过它即没有变成马尔代夫也没有变成夏威夷,它有别的名字,大家习惯称呼永无之岛,永无不存在的小岛,专为孩童建立的海上游乐园,周雪怀在开放典礼只说了一句——

我亲爱的小孩,在这里,你可以永远不要长大。

我想起,那一夜,我问周雪怀,就让我们陪着苏小树永远不要长大,好不好?他说,好。

他做到了,可惜我只能在这里,在这漫漫长夜,想念着过去,我们一直都在寻找着心中的那座小岛,如今找到了,却不上了岸,因为我已不再是个孩子,我无法原谅自己,就这样失去你。

我亲爱的苏小树,等到有一天阳光照进深海里,或许,我们就能踏上归途。

2014年后记

我爱小王子,我爱小飞侠彼得·潘。

我爱狐狸的窗户,我爱龙猫,我爱小黄人,我爱猫咪老师……

哎呀,我真爱这些。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座小小岛屿,住着一个永远不想长大的自己。这是我写给自己的,我爱的大海,我会喜欢的男孩,冷淡桀骜的眼神,柔软痛楚的心,还有我亲爱的小孩,不谙世事,永远纯澈干净。

我最爱的电影叫《碧海蓝天》,他潜入深海,不再归来。

这是我觉得最美最浪漫最诗意的生活,我心生向往。 crDyCAEruzoaZGbc+dWPwL3lu17h8jYBMriNhT1FreYrseFpDjKj4G9ztTUoRo1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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