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只小鹿,粉红色小鹿。
在黑暗中发出荧荧的光,有最漂亮的鹿角和黑白分明的眼睛,总是一脸忧伤,却又时刻微笑着。每当我难过不知所措,他就会出现,飘浮在夜空,用他微弱的光芒,带我离开,而我,追循着他淡淡的粉红色之光,战兢地伸出手,想去触摸……
却永远触摸不到。
我只能在心底叹息,我最最亲爱的鹿鹿。
那是1993年春天的一个早晨。
林夕落坐在院子里,捧着她的小铜碗,吧唧吧唧喝着稀饭,有人背着箩筐,从她家门前经过。村里人围过来看,林夕落捧着碗也去凑热闹,萝筐上有个男婴,五官漂亮得不像话,吮吸着胖胖的包子手,黑眼睛静静地望着村民,显得特别乖巧。
“啊哈!小弟弟!”林夕落笑了,凑过去亲了一口,留了个口水印。
她虚岁三岁,说话还带点奶音,说得最准的就是爸爸妈妈,还有小弟弟,这是林妈妈在怀孕期间反复教的,就算弟弟没了,她仍记得这三个发音。
村民善意地笑了,那个挑着箩筐的人停下哭诉,问:“那把小弟弟带回家,好不好?”
这个问题有点难度,林夕落歪着脑袋,看看男婴,又抬头望向家门。
林妈妈听到声音也出来了,见到男婴,视线就移不开了。
那年的计划生育抓得特别严,林妈妈怀第二胎时,孩子打掉了人也被结扎了,很难再有自己的孩子。就算过去了好久,想来仍是不甘心,她一直想要有个男孩,怀孕时想,现在更想,是执念,也是心病。
此时,她盯着男婴,觉得这就是自己的孩子。
林爸爸回来,林夕落拉着他的手兴奋地摇晃,边摇边喊,“爸爸!弟弟!小弟弟!”而妻子沐浴在阳光里,抱着小婴儿,笑得很温柔,和任何母亲一样,充满幸福。
那是93年的春,温暖而明媚,林家最后一个充满阳光的春天。
后来的林夕落总是想,如果不是自己的一声小弟弟,会不会不一样?
当然,如果把一切怪罪在三岁的小孩身上,就太不公平了,他们只是顺从命运的安排,做了个合乎常理的决定。
买来的小弟弟叫林鹿鹿,林夕落取的,那天,她在看电视,画面里有只温柔善良的鹿,有最漂亮的鹿角和黑白分明的眼睛,那种美丽和动人,她无法形容的,但她被感动到了,她很激动跑去找妈妈。
林妈妈正给小弟弟喂米糊,小弟弟也是漂亮可爱,眼睛黑白分明,林夕落大叫:“妈妈!小弟弟是鹿!梅花鹿!”
长大后的林夕落才知道,那不是梅花鹿,是九色鹿,传说菩萨的化身,都是人编造出来的东西,根本不存在。但弟弟就被叫做林鹿鹿,一个三岁孩子把自认为的最美好事物赋予在他身上。
那时候,林夕落还是喜欢林鹿鹿,本能地喜欢。
就是有时候妈妈顾着鹿鹿忽视自己,让她稍有不满,不过,她有报复方法,她会趁着大人不在,搬板凳扒在摇篮边,偷偷用手指戳睡着的弟弟,弟弟好笨,怎么戳都不醒,就算醒了,也只会吮手指,用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她。
林夕落边戳边乐,忍不住伸手去抱他,留下口水印,小声叫:“鹿鹿~鹿鹿~”
亲昵的,开心的,这是她的鹿鹿,她的弟弟。她和爸爸妈妈一样,守着他,等他长大,然后,眼睁睁地看着命运把这份期待变成无奈。
鹿鹿脑子有问题。
这是来年春天,大家期待他走路说话,他却木讷没有反应得出的结果。
很快,村里人都知道,林家买了个傻儿子,反应迟钝,动作呆傻,快两周岁了,走路还摇摇晃晃。那时候,医学远没现在发达,没有弱智自闭之分,统一归为“傻子”,林鹿鹿就是个傻子。
林妈妈眼中的幸福之光灭了,去年她穿着碎花抱着婴儿,在阳光下一脸幸福,很快被失望无奈占据,就像有人拿了把刷子,把过去和未来全部抹黑,不再光彩。她想要个儿子,没想要个傻子,那个傻子呆呆楞楞,不吵不闹,每日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睛,偶尔发出单调的“啊呀”声。
这么傻,对他好也没用吧,林妈妈想,摇摇头,该做什么去做什么,把他扔给女儿。
林夕落还小,不懂傻子是什么意思,她搬着小板凳,坐到他面前,冲他乐陪他说话,她喜欢在他脸上留下口水印,不会嫌弃,满心欢喜,而鹿鹿睁着眼睛,咧开嘴,笑了,他喜欢笑,总是笑着。
他笑了,林夕落也跟着笑,她发现,鹿鹿不爱说话,眼睛总盯着某个方向,很专注眼都不眨。她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平平常常没什么,但鹿鹿那么着迷,林夕落坐到面前挡住他,问:“鹿鹿,你在看什么?”
鹿鹿没有回答,执拗地继续看,林夕落没办法,她坐到身边,和他一起抬头看天,天很蓝,万里无云,就一片蓝色,很纯澈很干净,只是看久了也没什么意思,她歪头看鹿鹿,他还是那么认真,甚至在笑,笑得很天真也很……干净。
对,就是干净,你看鹿鹿的眼睛,也是清清澈澈的,和蓝天一样,没有任何杂质。在这个寻常的午后,林夕落为自己给弟弟找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感动骄傲的同时,又有些忧伤,在鹿鹿的眼里,是不是有另一个世界?
可她就在这里,却怎么也进不去。
这是孩子的直觉,来得莫名,也消逝得快速。
长大的林夕落早已忘记这个午后,也记不起她曾想进入他的世界,她是正常孩子,长得飞快,只会顺着时光的轨道一路滑翔,而鹿鹿的时光缓慢又悠长,等到有一天,他终于会去找那个总爱在他脸上留下口水印的姐姐,她已经背着小书包,去追小玩伴,边跑边回头说。
“站在那不要动!”
“不要跟着我!”
她说完就去上学,而鹿鹿站在原地,一脸茫然,他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那是林夕落第一次丢下鹿鹿,小学开学第一天。
小小的虚荣心,不希望同学知道她有一个傻弟弟,就算这个弟弟,比谁都亲近她。
鹿鹿会说的话,是她教的,吃的饭,是她喂的,穿的衣服,是她淘汰下的……她给予了一切,却没教他没有她怎么办。
鹿鹿就站在那,等她放学,期间林爸林妈过来叫他都没用,他很固执,也不解释,就一直望着姐姐离去的方向。
第一天上学,什么都是新奇的,回来的路上,林夕落手舞足蹈跟同学说着什么,直到看到路边的鹿鹿,他穿着自己穿不了已经洗得发白的粉红色短袖上衣,站在绿色的田埂边,脸被晒得通红,眼神却在看到她的瞬间亮了起来,像只找到主人的短尾巴小狗,连摆动尾巴都小心翼翼,林夕落的心被针扎了一下,尔后恼羞成怒。
“不是叫你不要跟着我吗?为什么不回家!”
鹿鹿只是笑,他等着姐姐气败急坏过来牵他,一路上,他不时去看林夕落,边看边笑,好开心好满足。林夕落气鼓鼓的,她的气愤在看到鹿鹿脖子被晒得出水泡后泄气了,她小心翼翼帮他洗脸洗手,各捧着铜碗吃饭,边吃边拿着小木棒在地上笔画,教他今天学到的。
鹿鹿大概不能去上学,林家家境一般,况且,村里人认为,傻子上了学还是傻子,纯属浪费。
林爸林妈正在商量事情,不时回头看姐弟俩,林夕落竖起耳朵,大概是爸爸想承包一个采石场,这一带盖房子都用很长的方石当材料,林爸就是个打石匠,在九十年代初还是个蛮吃香的职业,他想包个采石场,赚笔大的,有了钱,可以带鹿鹿去看病。
“哪有好好的就傻了,肯定哪里出了问题,或许有得医。”
林妈妈点头,林夕落看着正学怎么握笔的鹿鹿,其实她不觉得鹿鹿傻,他只是沉浸在另一个世界,可她也不喜欢别人叫他傻子,要能一起上学那该多好,她对那个还在计划中的采石场充满期待。
此时的林夕落不知道,再过两三年,打石匠将和许多被时代淘汰掉的东西一样走向没落。
大家盖房子不再用长方石,他们用红砖,再后来是水泥砖,时代在发展,而他们都不过是时代的附庸,跟着潮流步履蹒跚地朝前走。
林爸拿出所有积蓄又借了外债包下了采石场,就是离村不远的一座小山,处于半开发状态。
签下合同的那天,林爸带着全家人过去看,林夕落看着被凿了一半的石山,上面还可以看到植被,下面是光秃秃的石头,正值雨季,底下坑坑洼洼都是积水,潮湿单调,一点都不好玩,林夕落很无聊,低头瞥到鹿鹿正蹲着看水洼里的小蝌蚪。
哇!她总算发现采石场的优点。
两个小孩兴致勃勃去抓蜊蚪,林妈妈笑着摇头,林爸感受着手下石头粗糙的质感,这是他的希望,然后有一天,希望变成绝望。
林爸因为一场意外去世,“轰”的一声,就没了。
千禧年的除夕夜,临近十二点,林夕落站在阳台捂着耳朵,和鹿鹿一起看满天的烟花,空气都是呛人的硫磺味,当鹿鹿问“爸爸为什么不来放烟花”,林夕落已经能很平静地告诉他:“听到轰轰声没有?这是爸爸在放烟花,在很远很远的地方。”
鹿鹿踮起脚尖,拼命往前看,随后,垂头丧气:“姐姐,看不到。”
林夕落抬头,睁大眼睛把眼泪逼回去,自从林爸去世后,她就学会抬头看天。
林爸死于一场爆破事故,采石场经常要炸石头,那天,放好火药,把线点燃了,大家躲好,许久没听到声音,林爸就过去看,就在这时炸药引爆了,“轰”的一声,什么都没了,林爸的希望,鹿鹿的希望,还有林家的希望。
林爸什么也没留下,除了一个开采了一半的采石场和一堆外债。
刚开始,有人出钱要买下采石场,林妈妈不愿意,她不甘心,这是丈夫留下的,她不认命,想请人继续采石,可也就一两年的光景,大家已经不需要长方石,石头卖不出去,采石场也没人买,就这样荒废了。
林家家境越来越差,贫穷让林夕落日益不安。
她觉得自己的家像极了那些被掏空废弃的采石场,留下了满目疮痍。这几年他们过得很辛苦,特别是妈妈,外面鞭炮烟花不断,她却睡得很沉,她太累了,债务压得她喘不过气,隔几天就有人过来讨债。
按照风俗,除夕初一初二是不能过来讨债,这三天她可以安静一下。
烟花持续了很久,关门睡觉时,林夕落给鹿鹿一个红包,这是压岁钱,她嘱咐要藏好,谁也不能给。鹿鹿用力点头,过完年,他就八岁了,没人提上学的事,他比不上同龄人,但也不是特别傻,起码很听林夕落的话,是个懂事的孩子,虽然有时候固执拗得不可理喻。
所有人望向鹿鹿的眼神都充满怜悯,这么漂亮精致的孩子却是个傻子。
林夕落早已对他的美貌免疫,也无力为他的智商争辩,鹿鹿有另一个世界,她却活在现世,才几岁已经接收到太多意义不明的眼神,同龄人的好奇,林夕落你为什么没有爸爸,大人廉价的同情,债主无奈又不得为之的威逼……
那么轻又那么重,逼得她抬不起脸来,妈妈告诉她:“夕落,你要把腰挺起来,现在我们欠人钱,不会一辈子欠人钱,我们不会一辈子在坑里,欠别人的,我们一分也不会少给!”
我们不可耻,林妈妈这样说,林夕落抬头,看着面前这个过早衰老的中年妇女,两鬓枯黄,一脸沧桑,不知为何,她猛然想起,妈妈抱着鹿鹿,穿着碎花,一身光辉站在晨曦里,还是那么美丽,何时,她苍老成这副模样?
她做了一个可怕的联想,假如不是因为鹿鹿,因为他是个傻子,要看病需要钱,爸爸就不会去包采石场,就不会出事故,就不会——
打住,林夕落摇头,要把心中的恶念摇出去。
可还是忍不住望向鹿鹿,他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搬东西,他很善良,别的小男孩皮,早会拿什么去打乱队形,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从不打扰,或许感到有人在看他,他抬头,眼睛黑白分明看着她,好一会儿,咧着嘴角,笑了。
没有任何含义的笑,他就是如此,天真干净,想笑就笑,想哭就哭,从来不懂什么叫痛苦。
为什么你要不一样,一股怨气突然涌上来,林夕落冲过去,随手抓了根木棒把蚂蚁的队形打乱,又狠狠地把木棒塞到他手里,气呼呼瞪了他一眼,转身就跑进屋。
鹿鹿呆在原地,他看看蚂蚁,又看看木棒,不知所措,最后他站起来,朝姐姐走过去,边走边哭。
林夕落没有理会,她咬着唇,这一刻,她突然领悟到一种法则,原来人只要找到比自己还弱小的生物,就可以把痛苦转移发泄到别人身上。
那么,林夕落的痛苦是鹿鹿这个灾难体引爆器点燃的。
如果没有这个傻子,现在她会快乐得像个傻子。
林夕落像个大人般成长,或者说,她的天真被生活的艰辛一点一点磨尽。
每年除夕,她和鹿鹿一起看完烟花,都会递给他一个红包,说是压岁钱。鹿鹿长得越来越俊秀,可眼神还是婴儿般干净纯澈。
这几年,家里的债已经还得差不多,但林妈妈的身体也垮了,她的身体很差,总是病着,又怕花钱不肯去看医生,一拖再拖,总是拖得没力气只能躺着,结果躺几天好些了,她又起来,该做什么就做什么。
林夕落不知道妈妈还能这样循环几次,她刚学了个成语,每况愈下。
自从爸爸过世,这个十几岁的小女孩在某方面的神经特别敏感,她怕,比谁都怕,又觉得面对生死,谁都无能有力,她只能唠叨着劝妈妈,不要这么辛苦,对自己好点,一切会慢慢好起来的。
可妈妈没有好起来,债务彻底还清的那一天,她突然倒下了。
她病了,很莫名的病,长时间嗑睡,醒来的时间越来很少,食欲很差,也不愿去看医生,就日复一日躺在床上,消瘦干枯。
后来林夕落想起,总像做梦,不真实,所有的所有像一部被抽去所有色彩的黑白默片,没有声音,没有光亮,有时快进,有时定格。
她打水帮妈妈擦脸,而鹿鹿躲在门后偷偷看着,他觉得林妈妈不待见他,不喜欢他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就躲着。
他饿了就捧着铜碗去吃饭,吧唧吧唧很开心,他很容易满足,所以脸上的神情总是很幸福,可这种幸福在四面楚歌的林家显得那么刺眼。
天要塌了,林夕落望着阴沉沉的天,一片阴郁,妈妈今天什么都没吃。
她猛然站起来,去扯林鹿鹿,凶狠的,一声不吭就拉着往外走,她弄疼他了,鹿鹿剧烈地反抗,不过敌不过姐姐的力气,林夕落拉着他,胡乱往前走,一直走,走到很远很远的地方,走到她认为鹿鹿不会记得怎么回来,她放开他,喘着气,一脸绝决。
“站在那不要动!”
“不要跟着我!”
她说完就走,不再看他一眼,鹿鹿站在原地,低头去揉被抓疼的手腕,他的背后是快压下来的天和凝结的乌云,风呼呼地刮着,快下雨了,可无人在乎他会不会淋湿,他一个人站在空旷的平野上,那么无辜。
回到家,林夕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她照样写作业,给妈妈做饭。林妈妈的精神很差,饭端上来,摇着头说不饿,林夕落固执地端着碗,誓不罢休,林妈妈无奈,她这么累,仿佛吞咽都让她难受,她看了看四周,问:“怎么都没看到鹿鹿?”
“我把他丢了。”林夕落的表情平静得可怕,就像丢掉的是一只阿猫阿狗,而不是一起长大的弟弟。
林妈妈惊了,她坐起来:“你为什么这么做?”
“知道吗?妈妈,”林夕落还是那么平淡,“只要你能好起来,我也可以把自己丢掉。”
她全世界都不要,只要妈妈好起来,谁知道这个小女孩的逻辑到底是怎么联系的,她就算丢掉鹿鹿丢掉自己,对母亲的病也于事无补,林妈妈眼圈红了,她伸手去抱女儿的头,哽咽道:“那是你弟弟……”
她又说:“妈妈会好起来的。”
她吃了很多饭,林夕落心满意足了,她相信妈妈的话,她去找鹿鹿,鹿鹿正拿着小木棍趴在小溪旁鼓捣什么,是一只被缠住的落水蜻蜓,薄薄透明的双翼在水中颤抖,林夕落轻而易举解救了它,把它放在鹿鹿手心。
鹿鹿看了一会儿,又捧到林夕落面前,眼睛亮晶晶,笑得很甜,他这是要送给自己,林夕落也笑了,风吹干蜻蜓的水渍,它拍拍双翼飞走了,姐弟俩站在狂风肆虐的平野上,看着它起起伏伏,随风飘零,后来的林夕落觉得那天她收到一生最好的礼物,虽然她还来不及碰它一下。
林妈妈当晚去世,风大雨急,林夕落起来关窗户,看到鹿鹿窝在妈妈身边,正紧紧地抱着她,甚至把他所有的衣服盖在母亲身上,林夕落睡眼惺忪,问:“鹿鹿你在做什么?”
鹿鹿笑得很天真:“妈妈冷了,取暖。”
死亡又一次呼啸而过,带走最亲的人。
以前林夕落看书,书上说西方的死神,黑斗蓬长镰刀,她根本不信,死神怎么可能会是这样的,又不是割麦子,她觉得死神是个火车驾驶员,大家都站在轨道旁,等他伸出手,一个个抓走,谁也不知这次要抓走谁,正庆幸这次没轮到自己,兴奋回首,却发现身边的人不见了。
人生就是这么个不可理喻的东西,虽然林夕落从没见过火车,她只见过铁轨。
那是条废弃的轨道,小时候觉得又宽又长,长大后,淹没在成熟的农作物里。
轨道两侧是农田,一年四季播种的植物都不同,现在是豌豆收成的季节,林夕落和鹿鹿弯着腰摘豌豆,现在的人都不愿种地,农田都被外地人包了,种同一种作物,到了收成季节忙不过来,他们会请本地人当临时工。
大人一天六十,他们两个加起来一天五十,因为一个是小孩,一个是傻子。
工头一脸嫌弃:“你弟弟不会捣乱吧?”
林夕落陪着笑脸:“我们摘的绝对不会比别人少。”
他们摘的比任何人多,鹿鹿做事很认真,别人想又不是计件的,随便应付,他不一样,他不会偷懒,做一天摘一天,实打实的,可惜,他们摘的比谁多,拿的钱最少,傻得要死又不敢说什么,她怕工头一怒之下这份工都不让她做。
傍晚下地,路过那条铁轨,林夕落心血来潮和鹿鹿躺在铁轨上。
风吹在脸上很惬意,远处的落日红红得像六分熟的蛋黄,鹿鹿偎依在姐姐身旁,脸被晒得红通通的。
林夕落歪头看他,她想,如果这时候,突然有一辆火车开来,她会陪着他,要么拉着他一起跑,要么一直躺着,任那只无形之手把他们全部抓走,鹿鹿全然不知道姐姐的想象,他依旧那么漂亮,笑容干净,指着不断变幻的白云,模模糊糊:“乌龟……梨……”
手很脏,大拇指和食指都是水泡,有些早磨破,他也不会喊疼。
林夕落坐起来,用喝剩下的水给他洗手,水浇到伤口,鹿鹿“嘶嘶”小声喊疼,林夕落安抚性地看他一眼,继续清洗,手干净了,鹿鹿眼睛亮晶晶,笑了,林夕落也笑了,她的弟弟真可爱,她忍不住凑过去,在他脸颊亲了一下,尔后抱住他。
鹿鹿开心任她抱着,他抬头继续看他满天的草木花鸟,而林夕落望着长长的铁轨,突然有些难受,她幽幽问:“鹿鹿,是只有我们活得这么辛苦,还是大家都一样?”
这么无助的林夕落,她的生活总让人这么悲伤……
那是林妈妈去世的两年后,林鹿鹿把头放在姐姐的肩膀上,他的天依旧好蓝,好蓝。
而林夕落,没这种心情,她学会一个词,得过且过,不回望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妈妈走得那么突然,家里一贫如洗,没有人告诉她要怎么办,活着就是最大的问题,他们现在跟亲戚住,生活又教了她一次,寄人篱下。
不是他们对她不好,是不一样,他们对他们再好,也不是家。
那家该是什么样子,林夕落说不出来,她惟一可以确定的是,鹿鹿是家人,唯一仅剩的。
她没想到的是,她连他都会失去。
后来,国家开始大规模“打拐”行动,公安部建立了DNA信息库。
十几年前,村里收养买来的小孩子都被叫过去取样入库,包括林鹿鹿,林夕落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根本没有什么悲惨的原因,那些外地人就是人贩子,放在箩筐的小孩是他们骗来拐来,从亲生父母那里偷来的。
而买下孩子的林爸林妈,是不是因为助纣为虐,命运才给他们那么多不幸?
林夕落不敢想象,她只想一个问题,鹿鹿的亲生父母会不会嫌弃他是个傻子?
他们不嫌弃,很寻常的一天,他们来了,风尘仆仆,千里寻子。
这十几年,他们从来没有放弃过寻找儿子,他们怎么也没想过,当年被偷走的儿子,竟然沦落到人贩子手里,辗转被卖到了林家。
林夕落把躲在身后的鹿鹿推出去,他平时很温和,不知为何,这次却躲躲藏藏,惊恐不安,死揪着她的袖子不放。
林夕落就站在两边人马中央,看着一方痛哭流涕,一方不知所措,他们的悲痛与他无关。
多悲惨的一幕,林夕落却突然想笑,世事无常,有人情深似海长,有人淡薄如水凉。
她想冲过去,甩他一个耳刮子,骂他,林鹿鹿你这个傻子,这是你亲生父母,他们找了你十几年,你身上流的是他们的血,没有他们就没有你,可她什么都没做,她的鹿鹿眼睛黑白分明,他根本没有错。
错的是没有守护好他的亲生父母,拐走他的人贩子,以及买下他的林父林母。
鹿鹿的爸爸妈妈想带他走,他们说了好多,诸般理由,包括林夕落也不过是个孩子,她照顾不好他,也不该为他拖累,林夕落没反驳,她只说了三句话。
“鹿鹿是个傻子。”
“你们会对他好吗?”
“你们有钱吗?”
得到满意的答案,林夕落走出去,鹿鹿正在看天,她走到他身边,蹲下来,把头靠在肩膀上,一起看那片蓝得纯粹的天,他喜欢看天,天天天蓝,有时候,她都觉得,鹿鹿不属于任何人,他是天空的孩子,蓝色的,无忧的。
两个人靠在一起,林夕落闭上眼睛,那滴眼泪顺着她眼角划落,水晶般透明。
我亲爱的弟弟,鹿鹿,在十几年的时光里,有没有那么一瞬间,我曾真正地进入过你的生命,当你离去,在没有我的地方安生时,会不会偶然想起我?那个赋予你名字,爱着你又恨着你的林夕落……
鹿鹿走的时候,林夕落呆在屋里。
她听到他的爸爸妈妈在哄他,用尽手段哄他,要带他离开,鹿鹿根本不配合,他执拗地叫着“姐姐”“姐姐”,他慌乱不安,抵死反抗,极力想逃开父母的禁锢,最后动静大得林夕落只好走出来。
她看到弟弟站在院子里,穿着粉红色上衣,黑白分明的眼睛求救地望向自己。
“鹿鹿听话,上车。”
林夕落的声音很平静,连自己都有些讶异,原来她已经如此强大,能镇定地面对别离和不幸,但鹿鹿不是,他突然疯了一样推开父母,冲过来抱住林夕落,紧紧的,用尽全部力气的抱法,然后恶狠狠瞪那两个陌生人,又猛然想到什么,去掏一直随身挂着的乞丐袋。
这一代的人迷信,贱命好养,都会给婴儿别上乞丐袋,乞吃乞喝乞平安。
林鹿鹿的乞丐袋是后面又重新做的,装着他的宝贝,此时,他把他的宝贝全部掏出来,那是一包包红包,有些红纸因为太久,早已褪色发白,他献宝似地捧到林夕落眼前,好几个掉了,他手不够大,又不敢放开林夕落,看着掉在地上的红包干着急,脸涨得通红。
林夕落呆住了,这是她每年都会给的压岁钱,一年一个。
这个傻子,他从来没有打开看一下吗,那里面根本不是钱,家里那么穷,她怎么有钱给他发压岁钱?给他红包,不过让他开心一下,欺负他是个傻子,反正也不懂。但他在做什么,捧在手心,仿佛捧着全部希望,眼神全是祈求,他想用他所有的压岁钱买下自己,留下来……
林夕落狠狠推开他,用力打掉他手中的红包,声嘶力竭。
“假的,这些都是假的,林鹿鹿你这个傻子,什么都不会,只会拖累我!”
鹿鹿楞住了,他的眼眶一下子红了,就算傻子也不愿意被叫傻子,何况是最亲的人,他不敢置信地望着姐姐,大眼睛里有水汽在凝聚,林夕落不管不顾,她继续吼:“别这样看我,我们没有关系,没有血缘,没有责任!”
“你不过是个买来的傻子!”
有什么比亲口否定十几年的亲密更残忍?
林夕落做到了,她推开林鹿鹿,一起推掉的还有十几年的悲苦欢喜。
鹿鹿走了,哭着走的,他没再喊姐姐,林夕落一个人收拾残局,她把红包一个个收好,又一个个拆开,他们总是那么穷,她给不了真正的压岁钱,所以,她只能在红包里放一张纸,写上她的承诺,时间过去那么久,但依稀可以看到幼稚的笔迹。
要对鹿鹿好,要对鹿鹿更好,要对鹿鹿更更好……
天天天蓝,只是天再蓝,鹿鹿也不在了。
那是林夕落最后一次见到弟弟,后来她没去找过他。
林夕落是被命运看中的小舟,起起伏伏,动荡不安,她可以不幸,却不能拉他下水。
后来,她也离开了。她最后一次出现是在采石场,对着废弃的采石场大喊:“爸爸,妈妈,我要走了,去外面的世界,妈,你说得对,我们不会一辈子在坑里,我爬来了,林夕落爬起来了!”
她哭了,边哭边喊:“这是我最后一次哭!”
“以后会我活得好好的,比任何人都好!”
“谁也别想再从我身上夺走任何东西!”
“一样都没想。”
因为她只剩一个人,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
她曾有三个最亲的人,两个输给命运,一个败给自己。
可她再也不会失去什么,因为她学会像鹿鹿一样,仰望天空,微笑的,明朗的,生活让她悲伤,却也教会了她勇敢和坚强。林夕落不是幸运的女孩,却是最不会被打倒的女孩,无论在何时何地,她总是这样,跌倒了再爬起,没事的,起码我还有鹿鹿。
那是她的粉红色小鹿,天空的孩子,穿着粉红色上衣,站在绿色的田埂边,眼睛黑白分明,闪亮如星,她伸出手去触摸,也在心底洒满阳光,我最最亲爱的鹿鹿,即使我们不在彼此身边,也在同一个天空下。
会再见的,对吧?
答应我,在我们再次遇见前,天天天蓝,夜夜夜安。
我的长篇《蜗牛的心开始想你了》改自这篇。
闽南这边,“乞孩子”可谓是历史悠久,非常猖狂。以前上学,有好几个同学都是不知道哪里抱养来的,包括我家,我差点就多了个妹妹。然后就有了这篇文,我想写命运的无常和人的坚强,我想写一个干净的灵魂在尘世的挣扎,林夕落和林鹿鹿。
在决定改编时,我就很清楚,自闭症,家难,命运,这些可能不是大家喜欢的。少年人喜欢风花雪月,包括我也是,谁不爱缠绵的爱情,但是我还是坚持写下来,有些事情不一定要得到什么,而是你做了。
最近我很喜欢一个成语,虽败犹荣,送给林夕落。
你是我心中最美好的蜗牛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