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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芍药是药

宋桥把文件摔在了办公桌上,脱掉西装扯松领带,刚收到的消息让他非常的烦躁。

整幅的玻璃墙外是城市的上空,是空荡虚蒙的磁场,吸收了宋桥的所有焦虑,然后缭绕、囤积、最终变成了压抑。

宋桥的灰色衬衫几乎融进这背景里。古时有“衣冠”、方能称为士大夫,现如今考究的衣服是最好的PS软件。对于宋桥是再贴切不过了,这些高定的手工西服衬衫能把他健硕、高壮的身型拿捏得含蓄、斯文,脱掉这些“软件”,他就是个赳赳武夫、肌肉块垒。

外界人了解的宋桥是沉稳如他的体重,宋辰集团的人觉得他修养很好如西装领带,唯有身边的人深知宋桥阴晴不定,怒火随时会如他暴起的肱二头肌——相当霸道。

“搞定潘昀昀!我不管你是用财还是用色。”宋桥对韩映说。

纵然韩映有财有色,也只有仰天长叹:“那女人是出了名的胆大、爱钱,她想赢、就是想赢你这种大佬,我是没辙了。”

“真晦气!把她敲掉,太碍事。”宋桥皱紧了眉。他从来不为难女人,就在今天、潘昀昀身上,破例。

韩映笑笑:“小企业里的小女人挣点儿小钱儿,何必砸她饭碗呢?”

韩映比宋桥的心肠略微菩萨一点,在他看来今天的事情只是小插曲——潘昀昀抢了宋家的一个小项目、这女人却不知道自己捣乱了宋桥布了很久的一个局。

无知者无畏、不知者不罪,韩映是可以原谅潘昀昀的。但潘昀昀毫无慧根,完全没体会到韩映的“善心”。半个月后的药品招标混战中,潘昀昀锋芒毕露、低价投标,毫不含糊的又掺和了进来,要撬宋辰药业集团的药品品种。

宋家、宋辰药业集团,是本地制药业里绝对的龙头企业,税收大户。

潘家、是散装型、拼装小药企,仅有的优势是“历史悠久”。

不管是谁,想要“撬”市场,起码要看看撬的是哪家门上的、哪个品种,对吧?各家企业心里都有数,都不去招惹宋家的药,否则会被嗤笑为——不自量力、不懂规矩、不计后果、不会成功。

潘昀昀想要撬走的药品品种不仅是宋家的、而且是宋家的传统王牌药品品种。

仅差一天,潘昀昀这个名字就要被宋桥彻底忘记了。就在这一天,宋桥对她加深了印象。

依旧是阳光爆烈的午间,依旧是冷气爆强的办公室,宋桥的指关节用力敲着韩映面前的桌面:“事不过三。”

“你打算……”

“把这女人弄走,听见她名字就烦。”宋桥这次是下命令。

昨天,潘昀昀在潘家药厂实现了自己的三连跳水:

三年前潘昀昀初入潘家,是潘家掌门的秘书。因为在开会时间,她阻拦了潘掌门的儿子见他爹,被丟到人力资源部。

潘昀昀学乖了,不再多管闲事。可谁也没想到她一年后提出了绩效考核的新方案。大家都过的快快乐乐的、你搞什么“绩效考核”?第二天她就被传出和人力资源部部长有“不正当关系”,被外放到市场部跑业务。

在市场部一年半,潘昀昀业绩斐然,尤其是近期同宋辰药业的几次交锋,她的表现着实亮眼,让潘家药厂颇有老木逢春之色。24小时前,潘昀昀被传出和市场部部长有“不正当关系”,这回是流放——被扔到了潘家的中药饮片厂。

中药饮片厂的厂长是潘老大,老实巴交、五十多岁,可怜瞎了一只眼。不出意外,他应该是下一个同潘昀昀有“不正当关系”的人。

饮片厂的办公室里,潘老大偏着头、努力的用一只眼睛看向门缝外。有窈窕的身影走进了的院子,是厂子里未来唯一的女职工——潘昀昀。

潘昀昀抱着个不大的纸箱子,踩着高跟鞋,高抬腿轻落步,穿过堆满中药麻袋的院子。

白天鹅掉进了烂泥坑,白不了几分钟。潘昀昀的乳白色鞋子在石板小径上直打滑,两条性感的小腿很快被溅了黑泥点子,再淌成细细的黑水渍。

办公室是几间低矮平房,简陋阴潮,木门漏光、高门槛挡去一半的光。潘昀昀背转向门,小腿向后抬高,鞋跟抵开门,很淑女的侧身迈过门槛,进了办公室。

她跟潘老大打招呼:“老大,多关照。”

潘老大有“选择性口吃”:说到药、说起药材行情,舌头溜得刹不住;遇到人、遇到着急的事,他的舌头就打结。此时见了潘昀昀,潘老大愈发的堵心:“没、没有、办公桌。”

憋仄的小屋里,谁来了都显得多余。潘昀昀转了一圈,发现手里的纸箱确实没地方放。她出了门、双手一抛,一箱子的文件纸张噗通落地,丢进雨中的积水里。

潘老大结巴得更厉害了:“不、要——了?”

潘昀昀奇怪的瞧一眼潘老大,反问:“没办公桌,往哪儿放?”

箱子里装的是她的资料:在人力资源部的绩效考核方案,前两天和宋辰药业竞标时的策划案,还有她没来得及提交的、关于潘家药业的发展方向、产品定位的报告。

吾之珍宝、彼之弃履。这些胎死腹中的心血,在潘昀昀进了牛棚似的中药饮片厂后,才彻底的死了心——她抱着的真是一堆废纸。

办公室里暗潮,窄门像山洞门,还漏光;洞外的院落青苔杂草、门窗生锈、墙泥剥落。这中药饮片厂曾是潘家药厂当年起家的风水宝地,如今是不挣钱的末流小厂。

潘老大蹲在角落里,潘昀昀过去和他蹲在一起,面对面的:“老大,你在这里干了四十多年呢。”

潘老大裂开嘴,笑:“别的我也干不了。”

潘昀昀请他算一卦,“你看,我在这儿得干多少年?”

“快倒闭了,你、没几年了。”

这回答还真是出乎意料,潘昀昀觉得有意思了:等着潘家药厂倒闭的人不只她自己一个,甚至还有潘老大这种老资格、老厂长、潘家的老人。

潘昀昀是潘家的新人,但是在多个部门里干过,无论是以潘家不肖子孙的身份体会、还是从任职经历的角度判断,潘昀昀都认为这饮片厂还是倒闭了的好——早死早超生。

忽然的振翅扑腾声,是黑暗墙角里的一只鸟。这鸟奇黑,它要是不出声就是黑暗的一部分,谁都看不见它。

潘昀昀的黑眼一亮:是只鹩哥,活灵灵的,转着颈项、交替用两只眼观察她这个“新来的”。

中药厂的鹩哥都像是吃了保健药,胖大,橘红艳丽的嘴、眼后颈处两抹鹅黄,羽毛光泽油量。潘昀昀想起那些烧烤架上的鸟,被烤的油滋滋的焦香,应该都没有这只鸟肥。

潘老大得意的:“我养的鹩哥,会说话。”

“会说话?说话,快!”潘昀昀逗弄着鹩哥。

那鹩哥骄矜傲慢,掉转身,给她个不能细看的鸟屁股。

潘昀昀郁闷,威胁:“小傲娇,千万别让我听见你说话,那时候你就麻烦了。”

潘昀昀用手机搜索鹩哥的百科,念一句内容、对照着笼中鸟端详半天,十足教条的老学究。

潘老大一边听,一边摇头:“说的不对,不对……”

潘昀昀:“……‘鹩哥不能总关在笼子里,要让它学会在人手中玩’——老大,你也常把它放出来玩?它会不会偷跑飞了?”

好半天,潘老大才说出一个字:“不……”

潘昀昀挺佩服这老头的:“不飞?!你还真是养鸟的行家。”

她的手指刚把鸟笼的门抬起一条缝,那鹩哥成精了似的,头一冲钻出了笼,连飞带蹦的循着光出了门,胖黑影子扑棱棱的上了树。

潘老大张着嘴追到院子里。门口是一株高大香樟树,新叶翠绿的树冠迷蒙在烟雨中。一点黑色遥遥的停在褐色的枝干上,煞是自在。

潘老大直跳脚,对那鹩哥招手,越急越喊不出声。

潘昀昀跟着追出来,她现在才明白:潘老大刚才是想说“不能放!”

她诱哄着树上的鹩哥:“下来,宝贝儿。”

那宝贝忽然说人话了,尖舌头从后脑勺里发出来的声音,腔调怪异像外国人:“不好。”

“下来。”潘昀昀愈发温柔。

“不好。”

“下来。”

“不好。”

……

潘昀昀就这么变成了复读机,站在树下一中午,一声声的喊着“下来”。那鹩哥的“人话”说不过她,就闭了嘴俯视着潘昀昀,颈子全角度的转着,像在自拍。

潘老大打心眼儿里佩服潘昀昀:果然是市场部的大咖,她没去摆地摊卖菜真是可惜了。

鹩哥最后八成是饿了,落了下来,被潘老大闪电般的用竹筐子扣住,逮捕回笼。

“不好!”潘昀昀学着鹩哥的腔调说着,用力扣上鸟笼门。

“四奶奶……”潘老大气脱,抱紧鸟笼子——在潘家的族谱里,潘昀昀是潘老大的“四奶奶”。

潘昀昀一揖到底,赔礼认错。潘老大一跺脚,去寻找更高的地方挂鸟笼。

这鹩哥算是被没收了,潘昀昀就在厂子里乱逛。她很快找到了另一个乐子,而且是就地取材:满院子、仓库堆放的中药材和饮片,菊花、黄芪、枸杞、薄荷、麦冬……她每天换着花样泡着赏鉴、喝。

潘老大由着她折腾:都说落难的凤凰不如鸡,潘昀昀刚从风光的位置上摔下来,心里必定窝着火等待发作,虽然她表面上情绪正常。

潘老大还是不太了解潘昀昀,潘昀昀不是表面上正常,她是真的很“正常”。她才不在意自己在潘家的位置,更不在乎潘家的人怎么看她。因为这种老派大家族也根本不在意她。

大家族的女人分两种——娶进来的外姓女人、要嫁出去的潘姓女儿。都是那株香樟树上的叶子,秋风一到掉个干净,潘家这株老树根本不在意。

潘家人是盘散沙,但是潘家的事要潘家人做,不欢迎外姓人。潘昀昀能进潘家药厂上班是因为姓“潘”——叶子长得位置再偏,也还是老潘家正枝上的一个,总比外姓人靠得住;

她迟早外嫁、跟着男人跑了、生个孩子不姓潘,所以潘家不可能让她参与家族事情太多、太深;

可潘昀昀贵在生得逢时——潘家男丁老的老、小的小,壮年的在炒古玩。迫不得已的,她被放在重要部门、暂时委以重任。

所以潘昀昀被打发在什么地方上班都无所谓。她对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晰:嫁出去的女人比娶进来的更不稀罕。

潘昀昀端着马克杯、泡着最好的鸡爪黄连败火喝,在“冷宫”似的饮片厂里赚着薪水不干活。偶尔想一想,潘昀昀略微觉得挺不好意思,自己也成了啃祖荫的胖大蛀虫。

一连半个月都是阴天,库房里一垛垛的中药材怕潮,容易腐烂发霉变质。潘老大领着几个工人忙着通风、晾晒,把药材翻过来、翻过去、再翻过来……

都是些劳力活儿,潘昀昀就翘着脚看,男人们也不把她当成个数。除了逗鸟,潘昀昀话不多,也真能闲得住,连潘老大这等老实蔫巴人都能被她闷出汁儿来。

要不是这天二世祖突然驾临,潘昀昀真以为这饮片厂里能悠然见南山了。

“二世祖”、现任潘家掌门人的儿子,会定期来饮片厂闹事,连偷带抢的搞些贵重药材去倒卖,换些零花小钱。

这位纨绔三十郎当岁,只欺负潘老大这种秤砣心肠的老实人。哄骗、耍赖、吵架、动手推搡,二世祖的抢劫流程都是制作好的预案,一步步的升级。

潘老大每次都藏着钥匙不开库房,每次都是抵抗徒劳。今天也一样,他气得哆嗦,死也不交钥匙。

二世祖指着潘老大的食指笔直如秤杆,腕子上盘着一串金刚菩提。他吼潘老大:“赶紧拿麝香去,二爷时间宝贵不等你。我爸知道我来这里拿东西,他都没说不行,你废什么话?看门狗装装样子就行了,还真把自己当成奴才表忠心了?”

二世祖在家排行老大,但是潘家人都叫他二世祖,久而久之他也自称“二爷”了。

“说谁‘看门狗’呢?”潘昀昀挑了门帘出来。

“呦呵,潘昀昀?潘部长!”二世祖看到了大笑话,“你还真来这儿上班了!”

潘昀昀手里端着个大鸟笼,里面一只黑鹩哥。她瞭了二世祖一眼,抽了抽嘴角,算是赏了二世祖一个笑。

二世祖发现,潘昀昀那股子谁也不搭理的狂劲儿若是用到提笼遛鸟上,比他还像个败家子儿。

二世祖:“你别掺和啊,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

“这儿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呀,”潘昀昀笑,打量着二世祖,“你又缺钱了?成药提取车间的那个小情人又跟你要钱买包了?你直接把麝香送她吧,那是个识货的女人。麝香的升值潜力比爱马仕强,就是不知道她喜不喜欢那股子味儿。”

二世祖跳了起来:他新上手的这个美人还没外人知道,更不敢让老婆和老爸知道——潘家在这方面守旧到变态,传出去,废了他的可能性都有。

潘昀昀怎么知道的?!

“你敢胡扯?”二世祖撸袖子冲着她过来,作势要动粗。

潘老大过来拦,但是腿脚不利索。

潘昀昀手一转,把鸟笼子挡在了二世祖眼前。那黑鸟被扑来的二世祖的凶相吓到,扑棱棱的满鸟笼子里乱飞,鬼叫着:“不好!不好!”

二世祖反倒被这炸了毛的鸟吓得花容失色,后退了一步,手捧着心。

潘昀昀也拉下可脸子,眼里是戾色:“我们这些‘看门狗’看的是你家的门。二世祖你要拿东西,还是请老太爷批个条子,不要难为下面人。”

“你这是要替潘老大出头?你是彻底不想在潘家混了!”

“潘老大用不着我出头。当年厂子失火,你亲爹是被潘老大从火堆里背出来的,不是为了你爹,潘老大现在两眼明亮、唱歌好听、一条英俊汉子。这么多年潘老大不摆老资格是他厚道,倒是潘家的老老少少里,我还真没见过有哪只忘恩负义的‘东西’敢来他这里耍威风,那‘东西’也可能是想作死吧,是吧,二世祖?”

潘昀昀的目光像一杆秤,把二世祖吊起来反复的称,确定他的骨头确实不值多少斤两,就厌弃的撂在地上。她还真不怕这纨绔,从小到大同二世祖吵架、打架,潘昀昀没输过。对这种不成器的掌门之子,潘昀昀见一次扁一次。

二世祖七窍冒烟:有些男女命里是青梅竹马,潘昀昀和他命里互为煞星。

今天讨不到好处,二世祖恨恨的走了:“潘昀昀!你给我等着!”

潘昀昀好笑,撂狠话的男人,是黔驴技穷了吧。

潘老大惴惴不安的:“他不会害你吧?”

潘昀昀已经把二世祖看穿了:“他要真是个心狠手辣的,潘家药厂还至于成现在这样?”

一挑门帘,潘昀昀端着鸟笼回了办公室。

潘老大的心头还滚着一口沸汤,感念着“四奶奶”的好。

两个星期前,潘昀昀还是潘家药厂炙手可热的明星,踩着高跟鞋、腰和屁股扭着职业装。现在她是肥裤子、趿拉板,像个懒婆娘,工作重心就是打发无聊。

潘老大在香樟树下蹲了半天,对门里说:“四奶奶,这雨过两天就停了,我出门收药材,带上你一起散散心。亳州的芍药该开花了,现在正好看。”

潘昀昀对出门没兴趣,不过领导发话了,她总的听。她学着鹩哥,后嗓子腔里发声:“好,您安排。”

宋辰集团的顶层办公室里,宋桥也抑郁半个多月了。自从阴雨天开始,他所有的事情就不顺。

韩映在和他商量:“等雨停了,你该去亳州看看咱们的中药加工厂,那里近千亩的芍药地、菊花地,一直是李董在管理。”

宋桥手指敲着桌面:“好,你安排。”

连日阴雨,好不容易放晴这天,凌晨天不亮宋桥和韩映就出发了。高速路上只有零星的几辆车,路况很好,距亳州五个小时车程,他们中午之前就到了,比预计的时间提前。随行的还有公司的财务总监、法律顾问、司机、和宋桥的私人保镖。六个人里,只有宋桥是第一次到亳州。

亳州城的五月也很热了,天气APP里是里一串的“晴”,这让最讨厌雨季、恰被雨季闷了半个月的宋桥很畅快。

宋家几代人做药经商,宋桥从骨子里觉得他和这里对脾气——亳州城,华佗故里、药材之乡、药都、晋商徽商名流汇集之地。

宋桥要去看曹操的地下运兵道看看。地下军工战道、纵横交错八千米。“诡雄”两个字,一千八百年前就被曹操玩到了登峰造极。

刚过五一假期,又是工作日,景区里很冷清。

众人要随他一起下去,但宋桥今天的好心情,他又是无人搭理的异乡人,难得的自由放松,坚持一个人去。

宋桥进了兵道一分钟,保镖和司机也下了运兵道:最近宋桥身边不太平,大意不得。前几天,宋桥的车就遭遇了一次极险的刮擦,肇事车当场加速逃逸。警方介入后发现那车是套牌车——这是策划好的事故,连宋桥的行程、乘车都摸清楚了。

地下运兵道里幽暗阴潮,岔道攀缠、交错诡异,隧道里布着一条灯管照明,指示着细窄的隧道通到黑暗里。

宋桥高壮。半米宽、最高一米八高的窄道,他完全能把通道塞住。到了低矮处,他更是要蜷着身子、才能艰难通过。

脚步声在隧道里回响,地下两米多深的地方像是只有他一个人。宋桥摸着粗糙的汉砖,三绕两绕的就找不到出口了。他倒是过了瘾,一个人对峙着地底的黑暗,永无尽头似的,周遭只有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道第几次接近一个丁字交错口时,宋桥看到墙壁上有很虚的影子晃动,是被对面通道顶的灯投过来的。但是兵道里静极了,没有任何声音。宋桥心下警觉,极缓慢的靠过去。就在他的影子即将越过墙角时,那个影子也要向他的方向移动过来,宋桥听到了极微弱的衣物窸窣声。

宋桥猛的扑上去,一手绞扭了对方的手臂,另一只手臂横亘着杠在了那人的喉咙。身体带着冲劲,宋桥把对方摁压在墙上,牢牢的固定在了身下。

一招制敌,对方连声音都没发出来。

但同时宋桥也感觉到了不对劲:这人很软、非常软,熟面条似的没有抵抗。从被他顶住的喉咙的位置判断,这人个头也不高,压在身下的感觉其实是很娇软的……

与此同时,身边人影晃动、脚步杂沓,蹿出来两个人:“宋总,没事吧?”

是他的保镖、司机。

宋桥恼火:这俩家伙是怎么藏的?只能容一人的隧道里,他转了几圈都没发觉。

可是,如果连保镖都没动手的人……

宋桥低头看被自己扼住喉咙的人……

半米宽的隧道,被宋桥和这人挤得满满的,他还用力抵住对方,这人快要被他压没气了。

照明光在他身后,身下的人被挡在他身形的阴影里,宋桥依稀能看清:翻着白眼、张大嘴努力的抽着空气、像条将死的鱼的——是个女人。

宋桥蹭的闪开,女人闷咳一下,摔在地上。沉闷的落地声,这一下摔得也不轻,但是她没出声。

宋桥暗叫糟糕:下手太重,莫不是被弄晕了?

地上的人是潘昀昀,她喉咙被压碎了似的,发不出声。方才那一瞬她真以为自己要被整死了,此时努力的呼吸着空气,鼻涕、眼泪哗哗的下流。

待眼前的黑花消散,潘昀昀忍着痛支起上半身,靠坐在墙角喘息。泪光里地上三双男人鞋,中间那双皮鞋就是袭击她的人。这三个人要干什么?

一女PK三个魁梧壮汉,压迫感极强。各种凶杀案血淋淋的场景碎片样涌进脑海,潘昀昀一阵瑟缩,害怕了。再一想这里是景区,摄像头无盲区覆盖,出口处更是有工作人员,她心里踏实了些。

宋桥低头看着地上的女人,衣着打扮是个普通游客。隧道里的黑暗和空寂让他太过警惕,莽撞了。

“你没事吧?”宋桥蹲下来,问。

潘昀昀抬起一张泪脸,一出声发出个破音:“你没事吧?”

接着她又是一通咳嗽。

保镖和司机立刻帮忙打圆场,道歉、解释、慰问,两人小心的搀扶潘昀昀站起来。

潘昀昀稍稍安了些心:这些人也还算客气,应该不是针对她。

潘昀昀迈步想走,左脚一落地立刻失去重心,人一歪跌在了墙上。幸亏被保镖及时扶住,不然又是个乾坤倒。潘昀昀疼得闷哼一声,一身的冷汗。

保镖蹲下来,用手机照亮:潘昀昀穿着长裙、短袜、布鞋,外露的赤裸脚踝处已经肿了,可能是被宋桥撂倒时崴了。

“我背你上去?”司机说。

潘昀昀疼得咬牙,发脾气:“不要!”

“那我搀你上去。”

“不要!”

黑暗里,潘昀昀精准的看向站在最外围的宋桥,目光刀子似的剜了他一眼。这个男人只负责伤了她,剩下的事情都是他的两个朋友处理,再没有这么傲慢、不负责的男人了!

宋桥承受着潘昀昀愤怒的目光,依旧是面无表情。

潘昀昀回过头,看看隧道出口的方向,双手扶墙、单脚跳着,一步步的往外蹦。黑黢黢的隧道里光影虚晃,宽松长裙的白影子,小鬼似的。

一直蹦到了出口处,阳光从上面晒下来,地牢里重见天日一般。潘昀昀也蹦不动了,坐在台阶上,头一歪靠在墙壁上,无力的闭了眼。

宋桥这才看清楚,这女孩半边脸都擦了,颧骨处有血丝渗了出来;手腕被他攥红,纤细的脚踝肿着,衣服、手臂上都是尘土。

保镖要过去对潘昀昀说什么,宋桥抬手拦住他。宋桥走过去,蹲在潘昀昀眼前,歉意的:“对不起。”

潘昀昀讨厌这个声音,脸偏过另一边。宋桥就看清了她脖子上的红压痕。

“去医院?”宋桥问。

“不要,不想看见你,拜托你们快走。”潘昀昀话说多了,又是一通咳嗽。

司机跑到地面上买了两瓶冰冻的矿泉水回来,帮着敷在潘昀昀的脚上。潘昀昀自己扶住瓶子,另一手抚着身上摔疼的地方。

她看看宋桥:武夫体格、挺体面的人,好像对她束手无策。

好在这几个男人不是劫财、也不是劫色,否则此时她就身在地狱了。这么一想,她觉得现在是在天堂了,心情顿好。潘昀昀自认倒霉,对宋桥说:“你把手机号留下,我要是骨折了做手术,得找你赔偿。”

司机立刻从包里拿钱、拿名片。

潘昀昀说,“我是A城人。”

宋桥心中一动:今天到亳州来钻地下兵道的A城人,还挺多。

潘昀昀还有后话,“……我先按扭伤算,休假五天。上年度A城的批发零售业每天的工资是120块,就算我请假五天、120乘以5天是600块;我开车来的,回去没法开了,要雇代驾送我回去,代驾的行情我不知道,要你300块应该不多;我还要打车去医院、要拍片、买药,这些算你300块。你先给我1200,你就可以走了。”

三个男人的目光从潘昀昀身上挪开,面面相觑——这女人,是跟他们要钱呢……

没人回应,潘昀昀仰脸:“我要得多了?”

“不多,”宋桥笑了,“还没有营养费和精神损失费,我应该再多补偿些。”

这态度挺让人舒服,潘昀昀的火气又小了些:“电话给我,要是摔断了腿,我得找你要手术费。”

司机点好钱,连着名片交给潘昀昀。潘昀昀怕名片丢了,拿出手机拨号码。司机的手机响起,宋桥身上却是安安静静的。

潘昀昀最恨这样的人……

她讥诮的看着宋桥:“大人物啊?你伤了人,自然有助手帮忙善后?”

宋桥尴尬,拿出手机,问了潘昀昀的手机号,拨给她。宋桥问她名字,潘昀昀在存宋桥的手机号,也不抬头:“云潘,姓云的云,姓潘的潘。你呢?”

“乔宋,姓乔的乔,姓宋的宋。”

“再见。”潘昀昀说,再不想说一句话。

她身子软软的伏在膝盖上,一手扶着冰冻的矿泉水敷脚腕。平白无故的被人这么欺负,潘昀昀气不过,再加上疼、是真疼,她的嘴瘪了瘪,另一手缓缓的抚着肩上的伤处。

“对不起。”宋桥再次道歉,潘昀昀没理他。

这里天井似的,一边是黑深的隧道,而回地面要爬很多级台阶。宋桥又问,“我们帮你上去?”

潘昀昀还是不理他,明显还有气,宋桥也就走了。上到地面再往下看,女孩无力的靠向了墙,黑发绑成马尾柔顺的偏在颈侧,半边衣服上是明显的尘土印。宋桥看着,有些歉意、更多懊恼。

韩映过来了,笑得不怀好意,要往台阶下看。他刚才听司机讲了个大概:宋总把个女人“撞”了。

宋桥讨厌韩映的笑,没让他看。

韩映越发笑得不怀好意,小声问司机:“这事是怎么解决的?”

司机:“赔钱。”

韩映放了心:“那就是小事儿了。”

在景区门外的停车场,除了他们开来的两辆车,不显眼的地方还有一辆车,是辆彪悍强硬的大型越野。

景区里只有两个游客,这是“云潘”的车?

宋桥的留意着那辆车。保镖和司机也观察着那辆车:借着镜子、玻璃的反光,同样在疑惑——这辆车和“云潘”很不搭。

按原计划,宋桥先去看中药厂、再去河边看芍药园。

宋桥上了车,吩咐道:“先去芍药园,再去中药厂。”

韩映问:“改行程了?”

宋桥说,“晚上安排在厂子里吃饭,我要见见中药厂的人。”

宋桥这趟出门是轻车简从,不打算惊动下面公司的人的。怎么忽然改了主意?韩映看看停在远处的大型越野车,没再问。

地下兵道出口处的潘昀昀,最难受的劲儿缓了过去,一蹦一蹦的跳上了台阶。每一蹦都像是被那蠢男人又扔了一次、她心里骂一句那蠢男人,疼得喘几口气。

她和潘老大一大早开车来亳州,午饭后潘老大去药材市场行价钱,潘昀昀就到地下兵道转转。一边等潘老大、一边乘凉,就在兵道里没出来,没成想却倒了霉。

姓“乔”的威猛的男人,有点儿小钱小势,立刻把自己的命当成蝼蚁养着,生怕别人一脚能踩死他似的。

潘昀昀生着“撞人乔”的气,琢磨着他的来路:身上有功夫、跟着的两个人也像练家子,三个人都挺体面、客气,亦正亦邪的。

潘老大看见潘昀昀,吓了一大跳:“这是怎么着了?”

“一头牛惊了,把我带倒摔了一跤。”

“这里怎么会有牛?”

潘昀昀气得想哭,“你也是说,怎么会有牛!”

潘老大要带潘昀昀去医院,潘昀昀自觉没摔倒骨头问题不大,要先去看芍药花。据说花海浩瀚,正是芍药的花期。

病人的话一定要听,潘老大妥协,两人打了车直奔郊外。

潘昀昀在大学里的专业是中药,中药里有两味药:白芍、赤芍,其实是同一种植物的根——芍药花。这种药材很寻常、价格也很亲民,潘昀昀常见。

但是整株的、正在绽放的芍药花,她还真没有见过。

“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扬州慢·淮左名都》里,一朵桥边的红芍花叹尽悲凉冷寂。

芍药这花,偏又有个古名“将离”,八字里似乎就合着荼蘼、寂寥的伤怀。

潘昀昀站在五月的芍药花海畔,被震撼到了。一朵娇嫩,一片绚烂,绽放成海。天地间锦绣如缎,大朵大朵的花清风里微微颤着。

潘老大得意的看着潘昀昀的反应。

潘昀昀回魂后,感慨:“就是这些花,秋天的时候要把它们的根抛出来、擦掉皮、开水煮了、切成片、再入药,变成了不起眼的药材。完全和这花像是撇清了关系似的。”

潘老大点头:“这花好,中看、中用。”

田间有农户忙着在剪花枝,送到花市是能卖现的鲜花。

“绝对的经济作物。”潘昀昀认同。太有用的人和事往往结局不大好,会被吃干榨尽。

潘老大絮叨着白芍的价格行情,“……这药的走动一般,今年一、二级货的价钱没怎么变。亳州的芍药好,亳州种芍药最好的地就是这一带,这几千亩的芍药是宋家的。”

“宋家?A城的宋家?”潘昀昀吃惊。她千里迢迢来看花,看的是宋家的花?

潘老大说,“宋家是招商引资请进来的,搞种销合作,种白芍、牡丹、板蓝根、亳菊……都是亳州最出名的地道药材。改良品种、卖种子、卖苗,药材宋家自己用,用不了的就卖。咱们的很多药材都是从宋家买,比从市场收要放心。”

潘昀昀望着芍药田,由衷的叹:“要想富,少生孩子多种树。”

二十多年前,宋家和潘家都是做药起身的小厂,不分伯仲。

宋家的老董事长只有一个儿子,还种了这千亩的地。

潘家的子孙倒是多,可惜没出一个翘楚;宋家几代都是单传,聚气凝势的、几乎是狂奔着走向隆盛。

看来家道运势也遵守能量守恒定律——孩子多了、分祖荫的也就多,不成器的也就多。

不过近来宋家的气数不够了似的:老宋董事长大半年前意外车祸身亡,他那个狂嫩狂嫩的儿子——宋桥,接手宋辰集团的大半年,办的几件大事都如同外行人,也显出败家的苗头了。

又转了转,两人去路边打车回市区。

潘昀昀瘸着脚金鸡独立,一手撑在路旁的大树上,另一手扶着腰。男人的这个姿势是同女人调情时用的,潘昀昀平素颇有些薄情寡义的冷气,此时就很滑稽。

潘老大是乡企打扮,却戴着最炫酷的银框、蓝色镜片的墨镜。他因为残疾面相凶恶,一道丑陋的疤从额顶划过半个脸拉到下颌边,顺路划瞎了一只眼睛。戴着墨镜是为了遮挡残疾。

连续几辆出租车都没有打到,过路的车也没拦到。等得焦渴难耐,一辆白色轿车在经过他们时缓缓减速,停在了路边。居然是A城的牌照,车窗落下有人探头出来,喊:“潘老大?”

“哎呀!方总!宋家的大财务总监!咱们有顺风车了!”潘老大惊喜得叫出来,麻溜的跑了过去。他平时对宋家人都是冷眼,今天是他乡遇故知、更主要是担心潘昀昀:这位姑奶奶贪玩也不管自己的脚伤,现在脸白得快撑不住了。

又有一辆A城牌照的黑色越野车经过,停在了方总那辆白车的前边,两辆车像是结伴同行的。

潘老大和方总说了两句,对潘昀昀招着手、跑了回来。方总的白轿车倒过来,开到潘昀昀身边。潘昀昀听见车里有人打着请示电话:“……是潘家中药饮片厂的潘厂长,和他一起的女孩受伤了,您看能捎他们一程不?”

潘昀昀望了望停在远处的那辆黑越野车。

方总,那可是集团药业的“大财务总监”,何等的咖位?他还需要请示的人——掐着指头也能数到了吧?

电话那头大概是应允了,方总示意潘老大和潘昀昀上车。潘老大点头哈腰的客气道谢。潘昀昀蹦过来,谢过方总,坐在了司机后边的座位。

方总看看这女孩清秀,一身的伤却不文静。他打趣潘老大:“老潘,带出来个小姑娘也不好好关照,怎么受了伤?”

潘昀昀嗓子疼,声音很难听,就不说话。

潘老大回答:“牛惊了,把她挂倒了。”

开车的司机忽然的咳嗽,副驾驶座的方总纳闷的看了司机一眼——这小子平白无故的笑什么?

岔道口,方总的车开向了亳州城里,而载着宋桥的黑色越野车径直去了中药厂。这家中药厂远离宋辰药业的大本营,甚至不在一个省。就算当年被收购的时候,集团当时的老宋董事长也没来过,可见有多么的不被重视。

大半年前宋辰药业集团总部权力更迭、高层走马换帅,今天新少主从天而降。中药厂毫无防备的被突袭个正着,所有破绽被漏洞藏都来不及:

炼蜜炉的清洁日期还在半个月前,原料和辅料乱堆着……连厂长都是被打电话叫来的,一身的烟味儿,是刚从牌桌上被叫下来。

从进车间到出了厂区,宋桥始终阴着脸,韩映始终笑嘻嘻,但两人都不说话。中药厂厂长小心翼翼的陪着,瞧着他们的脸色。要庆幸的是宋桥也是俗人。最后,这厂长展示一块块的奖状荣誉时,宋桥才勉强的笑了一下,慢条斯理的:“很好。”

临走时,厂长又把厂子生产的保健品礼盒往车上塞了很多,宋桥的脸色就又好看了些。

送走瘟神,厂长细琢磨宋家这位新老总——太年轻,话不多,瞧不出是不懂行的藏拙、还是城府深的不露底。

他忙给李董打电话,把这里的事情说了个仔细。

李董是厂长的靠山,更是宋辰的顶级元老,老宋董事长在世时,就只信任李董一个人。李董在电话里不在意的:“宋桥去你那儿了?不用管,他就是个奶娃子,什么都不懂。”

从厂区回市区的路上,一直阴着脸的宋桥忽然嗤笑:“这厂子把宋家当扶贫的冤大头了,连续亏损了五年,还有脸讲困难、讲发展、要投资?仓库里堆着四年前生产的货、没出厂就快过有效期了,到时候销毁了连个渣我都看不到。”

韩映也笑了:“这厂长还说业务规模连年增长,要振兴民族医药,制定了五年规划。”

“查他的帐。”宋桥说。吸了宋家的血还没长肥,总得说个清楚。

“让方总派人来查?”

“不,暗查。”宋桥说,“安排个你信得过的人,先从总部的账里查这个厂子的账,任何人都不能知道,特别是方总。”

宋辰集团里的人,宋桥谁都不信。

宋辰药业在老宋董事长手里飞速走向隆盛的巅峰,是盛年的榕树,绵延成一个帝国。

宋桥仓促间接手,这半年来困难重重,而其中最大的负累就是熟悉、梳理企业的人事和运作。宋桥这才看到这片榕树林下盘根错节的根系,根之深、之密集、之攀缠、之复杂,足够成精了。像暗处的势力在搅动、和宋桥较量,而且来无影、去无踪。

榕树林成仙、榕树根成精,仙和精到底有什么区别?一个受人香火、一个终将被绞杀。

宋桥现阶段是在摸底牌、猜猜看:看宋辰药业暗处的根究竟有多少,都伸向哪个方向、埋得有多深。

这很有意思,他冷不丁就会发现惊喜、或者是惊吓,比如今天这个中药厂。宋桥其实早已留意到这个中药厂,更是曾用这个厂的药品做推广,想试探它。可惜那次被潘家药厂抢了市场,宋桥的计划无疾而终、还险些暴露了他的别有用心——那是宋桥第一次听到“潘昀昀”这个名字。

不顺利、永远的不顺利,但他毫无办法,变得阴郁、暴躁。父亲离世后的这半年,宋桥每一天都是这样度过。

他望向车窗外,亳州城的郊外一片黑暗迷路。

晚上回了市区,方总已经安排好酒店和晚饭。

韩映打趣的、也是敲打这位财务总监:“方总啊,您老人家开着宋家的车去送潘家的人,要说潘家出重金收买了你我还真不信。不过你送的人里可是有个美女,我才明白你这不是贪财、是好色。”

方总知道韩映是在宋桥面前数落自己,也是忙解释,用他的老资格、老成持重的打哈哈:“别胡说,潘老大不过是潘家中药饮片厂的厂长,那个厂子已经黄了,就等着咽气呢。但是潘家的人里我能看上的只有潘老大。跟着的那个女孩就是潘昀昀,韩总你还有印象不?”

“潘昀昀?”韩映努力的想啊想,问宋桥,“你还记得这名字不?那个‘单脚跳’就是潘昀昀。”

宋桥在翻手机,低着头、狠揪着眉,眼睛从下向上的看韩映,这个姿势显得他很不好惹:“潘昀昀?”

韩映提醒,“忘了?半个多月前她在潘家市场部、连着抢了咱们两个项目,你不是嫌她碍事?我就想办法把她‘敲’掉了嘛。”

“怎么敲的?”宋桥问。他眼皮一耷拉,看手机。

通话记录里是中午刚存的一个人名:云潘——潘昀昀?她也知道“昀昀潘”不好听?

韩映嘴角一提,笑:“男女关系呗。”

老方哈哈笑:“这招最好使了,来无影去无踪,再没漏洞的人都怕这招。”

宋桥不爱听这些话,“说正事。”

老方立刻正经,汇报宋辰集团在此地的运营情况,丝毫不敢怠慢。

宋桥年轻,精力充沛、脑子灵活,但行事风格比老董事长更刻板、枯燥,而且喜怒无常。手下人个个小心谨慎的应付着,还是追不上宋桥的节奏和思路。就是那些老董事们,也都不太愿意和宋桥打交道。

宋桥第二天的计划是一早去药材市场看看,然后从附近上高速路,就返程了。

亳州的中药材市场是全球最大的,市场里、市场外,药材摊位都摆的满满的,人山人海。

方总想安排当地的人接待引领,宋桥摇头,他烦极了客套、迎来送往,繁琐得要命。他就喜欢漫无目的的转,自己看、亲眼看。这像衣服,穿在自己身上,才有真实的触感。

一早大雾,市场里人少,动物药、植物药、矿物药,攒起来一起熏着天。

宋桥这些人看中药材都是外行,搞不清楚个真假伪劣,无非就是木头、木棍、树叶、干花、草根……还有石头,成麻袋的堆成堆。倒是方总曾来过一次,还记得一个摊位,领着众人三绕两绕的找了过去。

摊主没换,长须三绺、光头,是佛、道交融的特征。

摊主看出这几人,有气派、不懂行,不可能是买家,于是很不搭理宋桥几个人。

一扭头,摊主看见走来一个老主顾,一身民工般的粗糙打扮。摊主眼一弯,笑得金牙灿烂:“潘老大!我刚收了好东西,你就来了!”

潘老大半张脸被今年最潮的蓝色太阳镜遮着、身边是一瘸一瘸的潘昀昀,两人慢悠悠的迎面而来。

方总高兴的:“潘老大!你这个老药斗子,怎么总能遇见你?来来,你看看这个是什么?”

方总从一筐棕色的塑料片似的药材里拿出两片,问潘老大。

潘老大嘿嘿笑:“鹿茸。”

摆得像是不要钱的东西似的,没想到竟是名品。方总直咧嘴。

宋桥和潘昀昀结结实实的打了个照面,潘昀昀脸颊上两条创可贴并排贴成个等号,宋桥想看不见都不行。

宋桥对她笑了笑、点点头。

潘昀昀仔细的认了认这个人,又看看他身边的司机和保镖,确认这三人她昨天中午“见过”。

再看看方总,潘昀昀明白了:果真是大人物哈!但是大人物亲自上阵“摔”女人,这也算稀奇了!她昨天到底倒了什么邪霉?

她抽抽嘴,挺不带劲的给宋桥个笑,瞬间脖子疼、脚腕疼、全身疼。

方总没有引荐两边的人,潘昀昀和潘老大也不问。

摊主把好东西往出拿,潘老大把几根冬虫夏草递给潘昀昀:“怎么样?”

潘昀昀捏起,仔细的看。韩映觉得有趣,过去问:“你看什么呢?”

“数脚丫。”

“数脚丫?”韩映又往前凑了凑,莫名其妙的也跟着数。

冬虫夏草不算动物药、也不算植物药,严格的说是真菌寄生在了昆虫的身体里,算是一种复合体,分为虫体和真菌子座两个部分。正品虫草的虫体有八对小足,头部三对和尾部的一对不明显,腹部的四对明显。

潘昀昀手里的这几根的“脚丫”都长得大小不分了。

潘昀昀把那几根虫草丢还给摊主:“太假了。”

摊主又递过来几根,潘昀昀接了,看了、又闻闻。

韩映不研究虫草,研究着潘昀昀。

潘昀昀对这类富贵缠身、斯文表象、拈花惹草的男人是真讨厌,一般情况下她是见一次扁一次、再见再扁。但此人在宋家不会是小人物、目前虽然招人讨厌,但他还是远距离的看着。潘昀昀暂时忍了。

看完手中的虫草,潘昀昀还是对摊主摇头:“泡过的,不好。”

摊主对潘老大夸赞:“你新带的徒弟?很快就能出徒了,行家!”

潘老大嘿嘿笑:“不是徒弟,是我‘四奶奶’。”

韩映扑哧笑出来,潘昀昀黑白分明的瞪了他一眼。韩映就看着她笑,挺痞的姿态。偷笑的不止韩映一个,只不过其他人都比较含蓄,起码有个掩饰。

宋桥皱眉头,韩映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在有女人的场合会比较“轻佻”。

摊主终于拿出了几盒极品虫草,开价高得连潘老大都撇嘴。

“买几盒呗?”韩映挑唆着潘昀昀的购物欲。

潘昀昀立场坚定,哼哼:“我又没病。”

但是宋桥看了眼方总,方总立刻着手挑。他当然挑不出个好坏,潘老大赶紧帮忙,一盒一盒的仔细选。

潘昀昀瞥眼宋桥那个冤大头:他买的这些天价蛋白质,同那些假货、劣品相比,到底哪种口味更好?

见脚边的金钱白花蛇可爱,潘昀昀蹲下来,捡了几个摊在手心里。细细的小蛇被盘成银元大小,蛇头在中央,黑白相间的蛇身圈成圆盘后,格纹的图案迷乱、精致,像千鸟格。

潘昀昀看着心爱,仰起脸来跟摊主要东西:“帮你推销了那么贵的生意,这两条小蛇送我,怎么样?”

摊主笑呵呵,点头。

韩映的注意力一直在女人身上,他低头问潘昀昀:“这蛇能干什么?”

潘昀昀不答。

韩映等了一会儿,又说:“蛇都蜕皮。”

韩映有一种特质,像牛皮糖似的很有嚼头:温雅、有趣。相处的人总能慢慢的喜欢上他,包括敌人。

一个人说话、不说话,还是很有区别的。韩映是一开口就善意流露的那一挂人物,这是一种才华,学不来。

潘昀昀也不例外,韩映话说的话久了,她也回两句:“这是蛇宝宝,它爸爸有一米八长。”

“它爸爸叫什么名字?”韩映蹲下来,看她掌心的小蛇。主要是看手,迎着光,女孩子细软的手白皙透亮。

“金钱白花蛇。”

“大富大贵的好名字。”

潘昀昀笑了:“这蛇自己杀身成仁、当了药材,反倒起了个能让药材老板大富大贵的好名字。”

潘老大在和摊主聊攀谈着近来的药材行情,方总和法律顾问在研究冬虫夏草,司机和保镖在外围溜达、不着痕迹的观察着周围。

宋桥干站着,双手插兜,韩映说一句话、宋桥的眉头就皱紧一分——一点儿都不庄重!这就是宋辰药业集团分管新药开发、市场营销的副总的做派?太轻佻!

但韩映还是个热心肠,聊着聊着,知道潘昀昀在请代驾帮忙开车回A城,他主动帮忙:“我坐你的车,帮你把车开回去,怎么样?”

这就是要脱离宋桥的车队了,韩映回头看看宋桥。宋桥的脸硬邦邦的,没态度。

潘昀昀在后面拆韩映的台,直接拒绝了:“三百块钱能搞定的事,真不用辛苦你。”

听到“三百块”,宋桥看向了潘昀昀;潘昀昀也正似有若无的也瞥他一眼。潘昀昀对他还有气,睫毛一抬目光移开;宋桥的目光像他的体型——不轻易挪动。

那两人还在拌嘴,韩映:“说得这么无情,他乡遇故知。”

潘昀昀:“我和你是什么故知?”

那边方总拍着一厚摞的奢华礼盒惆怅,司机也惆怅:“车里绝对放不下。”

宋桥说:“让潘厂长帮忙用车捎回去。”

潘昀昀和韩映正在扯皮,听见这话立刻停止斗嘴。

潘老大憨厚:“行。”

潘昀昀:“放不下。”

韩映:“去掉代驾就放下了。”

潘老大实实诚诚的:“行。”

方总纳闷的问潘老大:“为什么找代驾?”

“四奶奶脚伤了,开不了车。”

“这么多人,还愁一辆车?我给你开回去。”方总说,拎了大礼盒就走,潘老大立刻帮着拎。

韩映跟上:“开长途车累,老方你岁数大了,我开。”

方总立刻就坡下台阶:“那就有劳韩总了。”

宋桥跟着走,他阵仗大,所有人就都撤了。

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潘昀昀愣怔间,落到了最后,一崴一崴的跟在末尾出了市场。

潘昀昀走到停车场的时候,代驾已经被潘老大打发走了。她的车后备箱敞开,潘老大在把礼盒往里放。

韩映站在稍远处,对潘昀昀的车直摇头,很是嫌弃——潘昀昀的车是辆小巧的MINI——红色的。男人开——娘得不一般。

潘昀昀看见宋桥站在远处,和他的黑色越野还有些距离。他的保镖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宋桥回头看向了她。

潘昀昀别开脸,走向红MINI,坐进了副驾驶。

保镖对宋桥说的是:“昨天中午在运兵道外停车场的那辆车,不是这女孩的。”

昨天那辆车高大彪悍,停在僻静处。因为宋桥“误打误撞”了潘昀昀,当时他们就都留心了那辆车的牌照。

“你和我坐那个女孩的车走。”保镖对宋桥说。

“是不是太多疑了?”宋桥问。

“小心总没错。”保镖慎重,这些事情上宋桥得听他的。保镖给韩映打电话,安排着三辆车的人员。

宋桥转身望向停车场外围,道路宽空、人车很少,轻雾缭绕,舒适的清晨。

潘昀昀坐在自己的小MINI里,晨雾散了很多,视野还不是很好。她看到韩映在接电话,一边转身走向雾里。

韩映是个潇洒的男人,黑色的衬衫西裤把他的风流习性略略压住了些,若是穿得再撩人些、必定更让女人喜欢。韩映的背影也赏心悦目的,他的方向是宋桥。

宋桥是一身白色衣服,站在雾色的边缘,向后一步隐进雾里、向前一步就会眉目清晰。但他健硕的体格很具侵略性,很醒目。这种体格不符合潘昀昀一贯的审美,但是看了两天似乎看习惯了,居然会觉得也很赏心悦目。

潘昀昀恶趣味的审视着宋桥,居然是个翘臀!胸肌大过女人、腰腹劲瘦、腿部肌肉发达、速度和力量都很强,这种人脑子里的肌肉也应该很多,当集团老总合适么?

潘昀昀在心里努力的作践着宋桥,这让她很开心、报了昨天的“仇”似的。

有隆隆的声音忽然从雾里传来,像是很重型的机械车开来。

韩映忽然发足狂跑向宋桥,他的黑身影挡住了宋桥的位置,也阻断了潘昀昀的注视,她隐约觉得有异样。

陡然,一辆红色的重型大卡车冲破白雾,迎面冲来,轰隆隆的颠簸着碾过宋桥的位置。撞断两棵树后,俯冲在一排平房上,一声巨响、尘土飞扬。

潘昀昀猛地跳了起来,头狠狠的撞在了车顶。她看见韩映的脚下一软,跌坐在了地上。

那辆重型大卡车庞然大物似的停在雾色边缘,引擎声渐熄,是热腾腾的千钧废铁。

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幕,潘昀昀叫都没叫出声来,张大嘴看着宋桥的方向。

一片被搅乱的白雾,没有人影,偌大的停车场静得死寂。

有人声渐渐嘈杂,杂乱的人影从四面围了过去。韩映爬起来,趔趄着跑过去,像个醉汉。

潘昀昀手哆嗦着搬车门,想下车过去。车门刚被推开一线,不防备被人从外面用力一磕,“嘭”一声又关上了,那人随即上了后座。

驾驶座门也被拉开,坐进了人。陆续几声门响,车里坐进了三个男人。

潘昀昀眼睛睁圆,叫了出来:“宋桥!”

宋桥坐在驾驶座。他没事!还活着!

潘昀昀回头看后座,是宋桥的司机和保镖。三个人,只有宋桥狼狈的像是从土里刚拔出来,灰头土脸的。

宋桥发动了车子,缓缓的绕过出事被围挤的现场,从停车场出口划出。

红色重卡在车的左侧,潘昀昀看过去,视线经过宋桥。他戴着鸭舌帽、黑超眼镜,右脸侧有一线鲜血从帽檐边流了下来,脸颊上戾气爆显。

宋桥也在看车窗外。

巨型大车旁围了好几圈的人。人声鼎沸中,韩映脸无血色,方总瘫坐在一旁的地上打着电话。

出停车场时,潘昀昀只把车窗押开窄窄的一道缝隙,把钱递了出去。看见钱在抖,她才意识到自己一直不由自主的在哆嗦,她控制不住。

收费的人心不在焉,张望着出事现场,急着想去看热闹,用方言大声喊着,依稀能听明白:“……肯定活不成了,我看见的……”

宋桥油门一脚踩到底,驰向高速路方向。雾渐渐散了,阳光大把大把的照进车里。

车厢里沉闷无声,宋桥沉在静默的底处,他人稳、车快,像劈开水流的一块磐石,冷森、凝固、坚硬。

一口气开出一个小时,停在了服务区。

潘昀昀下车,从后备箱里翻出医药包。有棉球、创可贴、纱布绷带。

车里怎么会有这些东西?宋桥最应该知道,他那算是给他自己准备的么?虽然这事有些轮回报应的可笑,但潘昀昀心里只是叹气,笑不出来。

宋桥开车也累了,他下了车换坐在后排。潘昀昀就钻进了车后排,问他:“处理一下?”

宋桥摘掉了帽子,墨镜,向她靠近些。帽檐下的黑发被血浸得黑亮。

潘昀昀用棉球小心翼翼的擦。伤在了眉弓处的血管,伤口不深,但是血流了很多。已经被帽檐压迫止血了。潘昀昀把伤口处理干净、在他的眉弓处贴一条创可贴,然后擦干净宋桥脸侧的血痂。

宋桥的手臂一屈,把手肘处的伤口伸给她,潘昀昀继续处理。她动作很外行、很笨拙,所以格外的轻柔、仔细。

宋桥一直在看她,肆无忌惮的目光。

“你知道我是宋桥?什么时候知道的?”他问。

“能让宋辰药业集团的财务总监伺候着,还用猜么?再说,‘乔宋’、”潘昀昀点评,“这名字也太菜了点。”

“‘云潘’就不菜?”宋桥反问。

潘昀昀颧骨上的创可贴很扎眼,和宋桥脸上的是同款。

潘昀昀忽然手下一重,宋桥忍住疼、没出声。但他手臂的肌肉抽搐了一下,潘昀昀心情大好。

宋桥的臂膀粗壮,肌肉成块,皮肤紧薄光洁,薄皮大馅的。潘昀昀想起了常去的那家熏鸡店,若是能遇到这样的一条鸡大腿,一定很有嚼头。

处理完伤口,潘昀昀下车,保镖坐进后排座位和宋桥同排,两人商量着路上的事情,司机去便利店买些水和食物。

潘昀昀把医药包放回车后备箱,手机忽然响,陌生号。潘昀昀接起,听筒里的男声倒是很熟悉:“潘小姐,别回头、别动,左后方有辆越野车靠过来,你帮忙替宋总挡一下。”

潘昀昀直起身,看向便利店方向:宋桥的司机背对着门,在打电话。

她身后有车从高速上开下来的减速声。

让她挡?什么情况?怎么挡?拿什么挡?

潘昀昀懵:“你来,我应付不了。”

事情紧急,司机只是在叮嘱,“不让他们看到宋总,也不关注你和车。”

这么高的要求……

潘昀昀仿佛看见那辆红色重卡向自己碾来,接电话的手开始抖——她真的很没出息。

便利店里宋桥的司机侧着身,透过玻璃门窗看着从高速上俯冲下来的那辆车。他断定这就是昨天中午停在运兵道停车场的那辆:车牌被换过,但是车型、颜色、车窗上的贴标,都对得上。

可是这车是否是冲着宋桥来的、是否知道宋桥就在潘昀昀的车上,他就吃不准了。所以不能冒失、不能妄动,现在动手只有吃亏,最好是能混过去。

而潘昀昀就在车外,还是唯一的陌生脸,就算不能帮忙混过去、也希望这女人也别节外生枝。

这层意思潘昀昀隐约能体会到,但要她做到“挡住宋桥,还不引起注意”——你当盾牌、还不能让对方看见这张盾牌——谁来告诉她,怎么做?

她犹豫间,一辆黑色越野的车头经过身边,慢如窥伺,渐渐停稳,引擎哄热。

潘昀昀脑海里又闪过方才那辆红色重卡——碾过宋桥的位置,撞断两株大树。

完全是下意识的,潘昀昀没有多想,挂了电话。她从后备箱里拿出擦车的尘扫,关上后备箱盖。走到两车之间,潘昀昀站在MINI后座的车窗边,用尘扫扫着驾驶座的车门、玻璃、车顶。仔细的、反复的,是最挑剔的女人买衣服的摸样,恨不得找出一根跳线的线头来。

MINI车身上反射了旁边那辆车的影子,高阔的车身、黑亮。

那辆黑车落下一扇窗,现出个精瘦的年轻男人,对潘昀昀笑:“回A城?”

潘昀昀回头,防备、也友善,笑笑。出门的女人路遇陌生人搭讪,应该如此。

男人挺和气:“我们也是回A城的,老乡。”

潘昀昀说:“还得开三个小时,才能回去。”

“女司机开长途车,挺厉害的啊!”对方望向潘昀昀身后的后窗。

“我不开,开车累啊,有小伙伴嘛。这车就不能出长途,脏死了……怎么还有鸟屎……真恶心……”潘昀昀说。

擦着车窗玻璃,潘昀昀忽然佩服当初的自己——后座车窗贴膜的颜色选的真深,宋桥的轮廓都看不真。

黑车里的人狠盯了她半天,升起了车窗。黑越野从辅道驰上高速,疾速走了。

司机从便利店跑过来,激赏的看定潘昀昀:“好样的!”

潘昀昀此时后怕阵阵袭来,心跳砸着胸腔,手还擦着车。

车窗落下,宋桥黑湛湛的眼睛看着她。潘昀昀魂灵出窍的看宋桥,手中的尘扫随着惯性就冲宋桥的脸按去。宋桥忙伸手挡了,一脸的灰尘,直皱眉头。潘昀昀立刻道歉。

宋桥打开车门,挪出位置让潘昀昀上车。潘昀昀坐进车里,她怀里抱着尘扫,尘扫在哆嗦。

宋桥好笑,但很郑重的说了句:“谢谢。”

潘昀昀机械的:“不客气。”

MINI车挪到隐蔽处,车里,前排的司机和保镖分析着:这次出行的保密工作做的很好,但消息是谁放出去的?方总监?法律顾问?总不可能是韩映吧……

宋桥忽然说:“是我漏出去的。”

案子破了……

司机和保镖相视默然,连叹气的力气都没了。

潘昀昀也纳罕,但她不觉得宋桥的泄露行踪是莽撞,她只相信他有更深的考虑。短短的接触,她能体会到宋桥的心有多深、人有多稳。

潘昀昀看宋桥。车厢小,MINI车里所有的装饰都是圆圆的、QQ的;而宋桥魁伟,头顶着顶棚,很憋屈。他其实是书生的清俊皮相,但体格比他的保镖和司机还健壮,就被划分到粗莽蛮劲的类型里了。

宋桥闭着眼睛在休息,绷得很紧的唇噙着冷笑的弧度。

这人两小时前险些被重卡碾成肉饼,死里逃生驾车狂奔一千多公里,方才又险些暴露,现在却在笑。

潘昀昀再一想,也许是他习惯了。

宋桥的生辰八字里有煞气,在A城他成名很早。潘昀昀比宋桥小三四岁,听着宋桥的故事长大:

老宋家的这根独苗,出生后一直就放在英国寄养,十多岁才回国。可见老宋董事长对他的爱护、娇惯之深、期望之高。

但少东家第一次见家臣的晚宴上,一张口,中文腔调怪得像西北菜、英文则是一句不会说。这成了全城人的笑话:老宋董事长是爆发的土财,被英国骗子骗了,把儿子放到了英国的农村。最没出息的是,宋桥结结巴巴的两句话都没说完,就紧张得哭了。

而宋桥最轰动的事,是十三岁时遭遇绑架。当时宋家和绑匪拼强斗狠,老宋董事长报警破案——就算是为了保全儿子的性命、拖延时间,宋家也完全没有付赎金的意思。宋桥命大,五天后被解救,已经被折磨得奄奄一息,那之后宋桥就有了贴身保镖。

几人又等了一阵子,韩映开着黑色的越野追了上来,同车的还有潘老大。听韩映和宋桥说话,潘昀昀知道同行的白车被红色重卡压成了钢材。方总和法律顾问都留在了亳州,处理“意外车祸”。

再上路,宋桥换坐了越野。这车霸道,排量大、跑得快,遇到擦碰能占优势,最重要的是外人都知道宋桥不在这辆越野上。

韩映坐在MINI的驾驶座,回头安慰潘昀昀:“抱歉,让你跟着我们受惊了。”

潘昀昀长吁口气,她这两天确实把这辈子的“惊”都受了。

宋桥的保镖过来敲潘昀昀的车窗,请她去坐越野车。韩映诧异的,看着潘昀昀一拐一拐的蹦过去,他问保镖:“这是宋桥的意思?”

保镖没理韩映。

韩映自知这一问也是多余——除了宋桥自己,谁能往他的车上安排个跳蚤?更别说女人了。

越野车的后备箱里装满了盆栽的芍药花苗,花开的正旺,红的、白的、粉的,在枝头亭亭玉立。

并排坐在后座,宋桥对潘昀昀解释:“都是带回去送人的。”

潘昀昀晓得了,难怪宋桥连冬虫夏草都没地方放,要塞在她的车上。但是一根虫草的钱,就够买这一车花了。

潘昀昀看看宋桥鼓鼓的肱二头肌,给此人定位:闷骚型。

到达下一个收费站后,从高速路的辅道上来了几辆车,交替着顺序始终伴随在宋桥车前车后,是来接应的。宋桥的司机和保镖明显的放松,偶尔能说句话。

潘昀昀一直跪趴在椅背上,看芍药花。她喜欢这花,一见钟情。潘昀昀从后窗望出去,她的小红车一路紧跟着。潘昀昀乐了:1.6排量的MINI,韩映要把油门踩得多累,才能追上这辆越野?

宋桥开她车时的模样还在眼前呢:MINI车里所有的造型都是米奇风格,宋桥像是被困在公主城堡里的猛兽,操控别提多难受了。

宋桥一路都无语,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他碰伤的眉弓处肿了起来、脸有些变形。

潘昀昀微微的叹,她没有宋桥那样强大的心脏,也体会不了有人要“杀”自己是个什么滋味儿。

有钱人活成这样图个什么呢。

回到A城,宋桥把潘昀昀送到家门口,红MINI停在巷子口。

潘昀昀蹦进家门,宋桥的司机忽然端了两盆芍药花跟着她进了门:“宋总送的。”

两株粉红色芍药,颤巍巍的点着。潘昀昀心里一阵不自在,她喊住司机:“能换成康乃馨不?”

司机瞪眼瞅她,那意思是顺手白送你的、拜托就别挑了。

潘昀昀是很有原则人的,这种事情更是她认为该较真的事情,她想给宋桥的司机普及一下芍药文化:

《诗经·郑风》里有载,芍药是青春正好的男女心有所属、表达爱慕的;后又称为“将离草”,是情人分离时依依难离、相赠勿忘的。

这芍药花又是爱慕、又是离别的,虽然不像玫瑰的寓意那么典型,但还真不是随手拿来就可以送人的。

可是,宋桥的司机是个糙人,耷拉着眼皮看腕表。他毫不掩饰对面前这位美女的不耐烦:宋桥还在巷子口的车里等着呢。

潘昀昀几次欲张口,最后看着司机大哥一手竹节般粗大的指关节,忍了——跟几个肌肉男讲送花的讲究、花语,这些很风雅、很讲究的事情,绝对是对牛讲道。

潘昀昀决定省省心,她就当自己也“不知道”芍药的那些事情。

送走了宋桥的司机,潘昀昀进了家门。两进的小院,潘家的这处老宅精巧古朴,是分家时分来的祖产。

潘昀昀的父亲潘十七是个花花公子,无害的、认认真真的吃喝赌。潘十七命好,家有贤妻,潘昀昀的妈难得的和潘十七志趣相投——钟爱游手好闲,两口子共同努力的坐吃山空。夫妻俩一起去赌、一起输、一起回来看看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卖。

幸亏潘十七近几年炒古玩、文玩、倒卖玛瑙山石,忽然走运发了家,这处老宅子才没被抵债卖掉。

其实潘昀昀也在暗自庆幸——她也没被卖掉。

听见声音,潘十七出门来看。见潘昀昀脸上绷着创可贴,潘十七着急的上手要摸,潘昀昀偏过脸去:“别碰,疼。”

又见女儿拐着脚,潘昀昀忙抓了根手杖递过去:“姑奶奶,这是怎么着了?”

潘昀昀对“摔跤”的事情已经完全不介意了,她对手里潘十七的手杖忽然来了兴趣,拄着走时立刻减轻了伤脚的承重负担,“助行器”果然名不虚传。潘昀昀爱不释手:“太好用了,借我几天。”

潘十七小气:“我现在去给你买一根新的,这根是黄杨木的,看看这包浆有多亮!一万多呢!——只给你现在拿一小下下,千万别给我磕了!”

潘十七摇着蒲扇跑出去买手杖,要尽快替换下潘昀昀手里的“一万块”。他刚才爱女心切、没挑没捡的怎么就把那么值钱的手杖递给这小姑奶奶了?现在潘十七后悔的肠子都青了,潘昀昀对潘十七家里的宝贝,那可是见一个、爱一个、私吞一个,还死也不承认“偷”的主。

院子里的潘昀昀正反复观察着那根手杖,觉得不靠谱:“一万多?黄杨木?不会又被骗了吧?”

她在屋檐下坐下来,“黄杨木棍”撂在水缸边,她把伤腿高抬放在石墩上。

正午,水缸里的睡莲开的正美;屋檐下两株芍药黄蕊红花、风姿巧卓,品种是粉玉奴。

潘昀昀盘算着,等这花养到秋天,她就抽根扒皮,切片晾干——亲手做一次白芍的饮片,看看宋家的中药饮片品级怎么样。

她这次出门结识了两个权贵。韩映就像金子:没人对金子不动心的。这种物质还是硬通货,流通性很好、走遍世界收获得都是对他的爱,但金子最无情无义了。

至于宋桥嘛,潘昀昀琢磨不透这个人。宋桥表面看比韩映冷淡,接触起来却比韩映赤城。但是这个人掌控着宋氏王国,手腕心机绝对是超一流——义不主财、慈不主兵,再加上他是个商人,还要牟利呢。

午后炽热的阳光炽盛,潘昀昀闭着眼都觉得亮堂,有些亳州城里阳光的风骨。潘昀昀很喜欢那座城,宋桥肯定不喜欢那里,连雾里都有杀机。

潘昀昀叹息:此人九条命,生辰八字命中大富大贵、大劫大难。命若不硬、还真扛不住,命若太硬、又怕早夭。

宋桥回了别墅,母亲钟艳正要午睡,看见送进来一盆盆的芍药花,来了兴致,披了披肩下楼来。

“大老远,给您移回来的。”宋桥献宝。

钟艳的手轻抚着软嫩的花瓣,格外爱惜。她人素雅,即使对儿子说话也是糯声软语,像个小姑娘:“粉玉奴!好多年没见到了。小时候,家门前的桥边就长了许多,年年清明前就开了。”

“您喜欢,就让那边多捎些过来。”宋桥说。但他担心养不活,花农说芍药喜欢阳光、干燥、沙质土,这些A城都没有。

钟艳弯腰,闭目轻嗅,花香馥郁:“好的呀,这花的花期还没过呢,能看半个多月。”

钟艳五十多岁,皓腕如凝脂,黑发挽成髻,堆压在雪白的颈后。

“给您买了些冬虫夏草,让厨房收好做药膳。”宋桥对母亲说。父亲去世后,她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一直不太好,神经紧绷得像风中的弦,憔悴敏感。

宋桥去了餐厅,阿姨给他准备了午饭。看见宋桥脸上的伤、衣服上的脏,像是摔过跤,阿姨去拿了医药箱,等宋桥吃完饭,她帮他换药,检查伤口。

宋桥换了衣服,在镜子里看见眉弓处的伤口。红色的重型卡车仿佛又向他冲了来,宋桥猛地后退一步,才发现站在自己的家中,冷汗已然布了额头一层,随即身上一阵阵的寒。

必死无疑的场景,好在司机和保镖早有所察觉,引领他的站位是在一排房屋边,能有所遮挡。再加上三个人都是好身手、反应快,不然此时送到宋家的就不是芍药花了。也不知他的死讯和尸体哪一个先送回来。

宋桥走到庭院里,阳光炽盛温暖,他好似还了魂儿。

台阶下丢着一排空花盆,地上丢弃着被剪断的绿叶植株。这花盆他认的,是刚从亳州搬回的那些芍药。

宋桥问花匠:“花呢?”

“夫人让把花都剪下来,送她房间。”

宋桥愣了一下,忽悠悠的笑了、冷笑,这才是钟艳的风格。就像她只要享宋家的福,至于这些帮宋家赚钱的药植花苗,与她何关呢?

没被剪的芍药就剩下两株了,是送给潘昀昀的那两盆,也不知道会是什么命。

他回想着亳州城外的芍药花田,风过花低,清香飘荡。

宋桥还想再去一次,去看清楚,那雾底深处到底藏了些什么。 BklDcE6HNyM+uSCEaIknG1BCLGS6Z6D98PRd1SAfBXWoSz+jgFWA2rx78NOAQcR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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