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形文字(cuneiform)一词源于拉丁语cuneus(楔形)和forma(形状)。楔形文字从表意文字向表音文字方向演进,其间声音完全取代了象似性,而在古埃及象形文字中没有这种情况。楔形文字是古代近东最重要的书写形式,实际上是由不同书写系统使用的一种文字组成(相比之下,古埃及语是3种相关文字使用的一种书写系统)。正如人们所看到的,世界上第一个完整的文字出现在苏美尔,作为对经济需求的回应。这种回应成为管理商品、服务和社会特权的官僚阶层使用的有效工具。 13 由于美索不达米亚商人的活力,以及这一工具服务和赋能的帝国政体,楔形文字在该地区盛行了数千年。 14
乌鲁克和杰姆代特·奈斯尔文化原始楔形文字与象形文字的簿记几乎没有区别(图2-13)。它是用尖笔在黏土上画出的;几个世纪后,楔形形状的各种角度的印痕出现了。最早的文字在一定程度上可能被“理解”,但无法做到现代意义上的完全被“阅读”。古埃及很早就对其圣书体和僧侣体符号进行了编码,并使这一系统固化下来,但苏美尔语在几个世纪里保持着约1800种图形符号和标记符号的松散系统。这使得简化和固化成为可能。到公元前2700—前2350年,正如苏鲁帕克泥板所显示的,符号总数减至约800个,线性度也有所发展(开始按行书写)。到约公元前2500年,苏美尔文字系统中几乎所有的图形元素都变成了表音单位。到公元前2000年,日常使用的标记符号进一步减少到只有约570个。 15
图2-13 来自乌鲁克的原始楔形文字符号(公元前4世纪晚期)
楔形文字的书写发展过程清晰明了(图2-14)。早期的象形图被用芦苇笔在软黏土上压出的仿图符形状的楔形符号所取代。这些符号随后被定型,最终失去了可识别性。可能是在约公元前2500年,但肯定是在约公元前1900年开始,抄写员所写的大多数象形图突然以90度直角向左边倒下。书写方向亦发生变化,不再从右向左垂直书写,而是像今天的报纸一样,从左向右横排书写(图2-15)。(然而,石碑,包括公元前18世纪早期的《汉穆拉比法典》,在约公元前1500年之前一直保持原始的书写方向。)这一变化的原因尚不清楚,也许是出于书写的方便,也许是某位统治者的异想天开。 16
抄写员在专业学校训练男生(女生极少),比如在古埃及,由此引入了世界上第一个正式的教育体系。学生们开始在老师的软泥板的背面抄写老师的范文,如谚语、文学片段、神祇名字等(图2-16)。随着时间的推移,出现了抄写员这一完整的社会阶层,他们大多是农民出身。一些人成为私人秘书和世界上第一批律师,其中有许多人拥有巨大的社会影响力。不过,美索不达米亚的书吏从未像尼罗河沿岸的同行那样受人尊崇。
图2-14 个别楔形文字符号的起源和发展(公元前3000―前600年间)
◀图2-15 苏美尔语大麦账目(公元前2048年),出土于伊拉克南部的吉尔苏
▲图2-16 尼普尔的一位巴比伦学生反复地练习写单词“一”(约公元前1700年)
大多数楔形文字都是用芦苇笔在黏土上书写的,但也有刻在石头、蜡、象牙、金属(包括黄金)甚至玻璃上的楔形文字。然而,很少有楔形文字用墨水写在莎草纸上,因此与埃及文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一般的观点相反,这可能与原材料(古代美索不达米亚盛产纸莎草)的关系不大,而更多的是与当地的需要和固化的传统有关。
在黏土上的手写笔是一个很棒的工具,在许多方面比今天的钢笔、铅笔或电脑屏幕更有创意。这种带有三角形尖端的硬笔可以在三个维度上定向,并且触针和字板可以同时在手上转动。不过,为了避免混淆,符号的书写角度有严格要求。由于手持式硬笔的物理限制,楔子很少会向左倾斜、笔直向上或向右倾斜。每个符号的标准形状早已固定下来,只允许有细微的变化。 17 普通的符号是由简单的线条构成的组群或“箱盒”,这些线条带有三角形的终端(“楔子”),通过将硬笔固定在某个角度来实现。一旦书写完毕,就把字板放在阳光下晒干,如果内容很重要,就烘烤后再保存。具有讽刺意味的是,毁灭性的大火保存了一些美索不达米亚最伟大的图书馆,因为其中的“图书”是用黏土制成的。相比之下,所有古埃及图书馆的莎草纸“图书”都已灰飞烟灭,尽管有许多馆外分散收藏的文献幸存下来。
约公元前2500年,楔形文字已经完成创制,能够表达“任何和所有的思想”。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是根据惯例建立一个音节表:一份专门用于音节音值的符号清单——ti、mu、sa等。这从对象传输开始。苏美尔符号mu(植物)也被用来表示“年”和“名字”。然后,这个词被扩展为虚词:“mu”表示“我的”,“mu”表示“第三人称阳性前缀”。随着时间的推移,苏美尔语中的任何mu都可以用“植物”符号来表示,因为在这个系统中只有它的声音是重要的。 18 这就是为什么美索不达米亚的楔形文字——表意符号、表音符号和限定符号三位一体——几乎能够完全传达一种“音意”书写系统的原因。 19 独立的整词用符号表示,可以是单个符号,也可以是符号群。单词的从属部分由字画谜派生的音节符号表示,通常是V(元音)、CV(辅音-元音)或VC(元音-辅音)结构。与古埃及语一样,限定词被用来确定一个词符的意义。每个楔形符号都是一个由简单到复杂的结构。虽然简单符号往往是复杂符号的一部分,但在这个过程中,简单符号的音值却丧失了,所产生的复杂符号有自己独有的音值。
苏美尔人精心设计了一套非常简单的文字,足以满足其社会的需要。但在3000年的漫长历史中,它也适用于其他14种语言和文化。除苏美尔人之外,最先采用楔形文字的是使用东闪米特语的阿卡德人,这是一个与苏美尔人完全不同的族群,他们逐渐渗入苏美尔地区,并于公元前2800年后崛起。尽管出于宗教和文学的目的,在此后千余年里,苏美尔语继续被使用,并以楔形文字的形式书写,非常类似约2500年后的拉丁语,但阿卡德语文献开始出现于约公元前2350年的萨尔贡一世统治时期。 20 由于阿卡德语在类型上与苏美尔语相反,也就是说,苏美尔语主要是单音节的,而阿卡德语是多音节的;苏美尔语不会随着词尾的变化而变化,但阿卡德语的词尾变化很大,所以用苏美尔语文字系统书写阿卡德语会导致歧义和混乱(图2-17)。阿卡德语书吏只使用十分之一的表意符号(词的符号),但使用超过了两倍的表音和标记符号。换言之,他们不得不优先考虑文字的语音功能,同时仍然赋予古苏美尔表意符号许多功能,因为这些表意符号既可表示古苏美尔语的音值,也可表示附加的阿卡德语音值(就像日本人在约3000年后对汉语所做的那样)。
这造成了符号的几何级倍增的“多价性”(Polyvalence),也即一个符号具有多个音值。为什么阿卡德人不进行简化?他们似乎受制于陈规旧习。也许最重要的是,他们被固有系统的惯性所束缚,这一现象贯穿于整个文字史。阿卡德文字一直使用至公元100年左右,主要作为书面语言。作为一种口语的阿卡德语与巴比伦语和亚述语相互竞争并逐步融合,一些学者认为,这是阿卡德语演化进程中较晚的、独立的、语言上截然不同的阶段。
图2-17 苏美尔-阿卡德双语“字典”(约公元前1750年),用于教授阿卡德语学生书写苏美尔语
公元前2000年以后,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南部的巴比伦人和来自美索不达米亚北部的亚述人继续使用楔形文字。巴比伦人将符号的数量缩减至约570个;其中,只有约两三百种是日常使用的。 21 亚述人重新引入了许多古老的符号,创造了更复杂的符号,从而阻滞了简化进程。大多数邻近的语言采用了苏美尔-巴比伦(苏美尔语的和阿卡德语的)楔形文字的符号形状和音节表。然而,有些语言只借用了软泥楔压的理念来书写,并使用完全独立的形状和音值来阐述自己的“楔形文字”。楔形文字可用于书写阿摩利人的专有名词、加喜特语的注释,或埃博拉语、迦南语和阿拉米语等相关闪米特语言的完整文本。 22 完全不相关的语言也使用楔形文字书写,如赫梯语、埃兰语、胡里安语和乌拉尔图语(甚至还包括了赫梯人的非印欧语系祖先哈梯人的语言等)。
例如,安纳托利亚东部的赫梯人说印欧语,他们在公元前1900年左右借用了楔形文字符号和音节,并用苏美尔语和阿卡德语的双音值来补充自己的音值。因此,每个符号都有苏美尔语、阿卡德语或赫梯语3种可能的读法,这取决于语境。虽然赫梯人也用巴比伦(阿卡德语)书写,但自1906年在赫梯人首都哈图沙(现代称博格阿兹克伊)发现藏有一万块泥板的图书馆中,大部分都是赫梯语的,尽管使用的是外来的楔形文字。赫梯语与阿卡德语本就不合身的体系不相适应,尤其是辅音群,很难用音节符号来表达。赫梯语引入了一些新的音节符号作为辅助,但这仅仅是把更多的元音塞进了本不属于它们的辅音群中。这一点,再加上其他因素,使得今天的赫梯语文本的破译更加不易。 23 然而,对于使用这一文字系统的赫梯书吏来说,足以应付所有眼前的需要。
约在公元前1450—前1250年间,叙利亚北部海岸乌加里特的闪米特书吏使用了完全表音的楔形文字,没有标记符号和限定符号。这种文字是一个混合创造,即用美索不达米亚楔形文字的物理技术传达乌加里特的辅音字母文字。 24 也就是说,外部形式(文字)是在黏土上压出的楔形文字,内部形式(书写系统)则是借自迦南的字母系统(见第三章)。乌加里特语楔形文字也被用在乌加里特语中,用来书写阿卡德语和胡里兰语这两种相关的语言(图2-18)。有趣的是,一种文字,如美索不达米亚楔形文字,可能被“挪用”以传达完全不同的书写系统,在这种情况中是线形字母文字。 25
楔形文字在伊朗西南部的埃兰也被用来书写阿卡德语,这是一种埃兰人的外语,他们既不说苏美尔语,也不说闪米特语(见下文和图2-21)。 26 为了适应自己的语言,埃兰人不得不对借用来的系统进行重大调整。他们通常用音节书写,到公元前第二个千年末,已将各种各样的音节楔形符号总数减至113个,主要用苏美尔-阿卡德语音值阅读,其中一些具有新的埃兰语音值。标记符号只有25个,其中一些是苏美尔语的外来词。限定词只有7个,但使用频率极高。例如,单个水平(后来垂直)楔形标识了所有地名和其他一些名词,后来实际上变成了单词边界标记。 27
图2-18 胡里兰泥板上的世界上最古老的“乐谱”(歌词和演奏指南)之一(约公元前1400年),出土于乌加里特遗址附近
古波斯语,像印欧语系的赫梯语一样,在公元前1000年,大部分是在公元前550—前350年之间就被写成楔形文字。大流士国王用古波斯语、埃兰语和新巴比伦语三语写成的贝希斯敦铭文,为楔形文字的解读和这些语言的重建提供了“钥匙”。 28 大流士的古波斯书写对借用的近东文字进行了最彻底的简化(图2-19)。他们将楔形文字符号总数减至只有41个音节值(ka)和音值(/k/)。因此,古波斯楔形文字是“半音节半字母文字”。 29 它似乎是一种介于巴比伦楔形文字和黎凡特辅音文字之间,只采用写成楔形的4个表意符号与36个音节音素符号的混合解决方案。尤其重要的是,古波斯语还传达了1000年前乌加里特系统所传达的单个长元音和短元音(/a/、/i/和/u/)。
图2-19 波斯波利斯宫殿的铭文,大约公元前500年,用古老的波斯楔形文字写着:“大流士,伟大的国王,万王之王,国家之王,希斯塔斯庇斯之子,建造这座宫殿的人。”在转写(加上数字)后面的段落是经过编辑的音译
随着楔形文字的出现,源于拉丁语litteratura(字母、语法)的“文学”(litteratura)开始了。世界上最古老的文学文本出现在苏美尔人的泥板上:诗歌(赞美诗、哀歌、诸神的特性和活动)和类似史诗的“故事”(几百年后记录下来的约公元前2700年的《吉尔伽美什史诗》一部五篇、《恩麦卡尔史诗》两首、《卢伽尔班达史诗》两首)。然而,迄今为止在美索不达米亚出土的约15万件楔形文字泥板中,有75%以上是账务簿记和管理档案,最早的主要是关于货物、人员、支付等的清单。 30 随着时间的推移,内容拓展到法律、宗教和天文文献,甚至医学论文和食谱等领域。抄写员们编撰了世界上最早的字典,按发音、符形、意义对单词进行排序。最晚的有确切时间的楔形文字泥板是一份巴比伦的天文年历,描述了公元74—75年的行星位置。
楔形文字仍在不断丰富着我们的生活:1975年,在叙利亚的埃布拉发现了超过15000块楔形文字板,这里曾经是官方图书馆,但在公元前2300年左右被烧毁。学者们至少需要一个世纪来阅读和评估这些巨大的信息。楔形文字已经使用了约3000年,相当于目前已知完整字母系统的时间长度。今天,楔形文字被公认为人类最早的文字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