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可能会同意语言学家弗洛里安·库尔马斯(Florian Coulmas)的观点:“书写发展的决定性一步是语音化,也就是说,从图画图标到语音符号的过渡。” 28 例如,一个绵羊的图符或筹符的“读者”,当他/她认出这个动物或筹符的形态时,就会发出“绵羊”的声音。在图标(图像或相似物)中,图像的语音化已然存在。数石头和数它们的印痕也是如此。尽管语音化通常被认为是定义“书写正确”的一个关键标准, 29 它隐含在每个图形系统中。当一个人看到一张图片(“绵羊”)或者一个计数符号“| | |”(“3”)时,他的大脑会自动给它起一个名字,不管它的图形具体相似到什么程度,也不管它是否之前就学会了。语音化不是自动的完整书写。
图1-11 约公元前3300年的原始文字晚期(乌鲁克四期),伊拉克南部基什(Kish)附近的捷姆迭特·那色(Jemdet Nasr)泥板。在这个早期阶段,许多符号描绘的仍是日常物品
最早的泥板可以追溯到约公元前3300年,在巴比伦和波斯湾之间幼发拉底河下游的乌鲁克(Uruk),距离印章体系仅一步之遥。印章体系仍由数字体系与可能已标准化的、风格化的标识商品的图符(图1-11)组成。在一种会计系统(存在几种会计系统)中,数字是通过将芦苇笔的圆端垂直压入黏土(全孔= 10),以从左到右的角度压入(带空腔的孔= 5),或者用其他一些方法来表示这些数字的倍数。最小的核算单位是通过向下压触笔的边缘,留下像鞋后跟一样的痕迹(图1-12)。印章压痕的一个明显改进,印章和泥板这两种系统并存了许多世纪。两者传递的信息都是“某某商品中的某某商品”。这一系统没有得到更多的诉求。
图1-12 在苏美尔人的计算体系中,这些软黏土上的标准化标记被用来计算人、牲畜、器皿、石头和木器、鱼、乳制品和纺织品
虽然这还不是完整的书写,因为它没有使用与传统的表达方式相关的标记,但它仍然是通过图形艺术成功地传达复杂的思想(图1-13)。它展示了更复杂的会计技术,以适应更复杂的经济。在认同“脚”“手”“头”等这些最早的图符的音位化或可以“发声”的同时,人们也认同一个物体与其图形表征和音值或提示之间的特殊关系。随着时间的推移,图符变得标准化和抽象化,但保留了音值。于是,虽然图符与物体及其音值的关系发生了质变(图符变成了一种标记),但物体本身在图符中常常认不出来了。苏美尔最早的泥板中已出现许多这样的标记。书吏可以很容易地在系统的有限范围内“读取”这些信息。然而,这些符号仍然不能表达“任何和所有的思想”,因为它们被绑定到了一个系统外部的指示物(图1-14)。
图1-13 虽然当时的书吏应该完全知道在表达什么,但这个来自基什的象形图泥板所记载的内容,现在几乎无法释读。左下角矩形中的“脚”的可能意为“走”或“来”,侧面头像或许是指“男人”或“奴隶”
这些早期的泥板刻有至少1500个不同的图符和标记,每一个都代表一个具体的物体。因为抽象的思想或名称很难用这种方式表达,所以很快就有了新的表达方法。图符现在可以描述不同的东西:“脚”是指脚和走路,“嘴”是嘴和说话。此外,两个图符可以连在一起,如“眼睛”加上“水”表示哭泣。一个图符与另一个图符的组合也可以表示一个特殊的类别:“犁”(plough)加上“木头”意味着犁(a plough),但是“犁”加上“人”意味着农夫。对于社会上使用这些方法的人来说,初级的“阅读”是可能的。对于那些不在那个社会的人来说,一个“狭缝三角形”(阴道/女孩)和“三个山”(外国)结合在一起,很难立即被认定为外国女孩或女奴。所以说,这还不是完整的书写。它仍然是助记符,尽管它们非常精细和系统化,可以满足使用者的眼前需求。
图1-14 苏美尔语中的符号与系统的外部参照物相联系
然而,如果人们希望传达更多或减少歧义,就需要一种新的体系——或者是对这种记忆方法的充分扩充。答案在于“系统语音拼写”,也就是说,系统地协调声音和符号(包括象形图)来创造书写系统的“符号”。只有当一个符号的音值开始取代它的语义值时,图形符号才成为书写系统的符号。这就切断了与系统外部参照物的联系,并优先考虑了系统几乎可以用清晰的语言表达一切的潜力。不再仅仅在图形符号(或象形图)中感知外部物体或抽象之物(如“天空”),人们开始阅读一种声音(苏美尔语an)以获得自身的独立音值。
系统的语音解决可能是由苏美尔语言的性质促成的。苏美尔语主要是单音节的(每个词根有一个音节),有大量的同音异义词(像英语的“to”“too”和“two”)。也许更重要的是,苏美尔语是黏着语,附着于核心词的前缀和后缀不能独立,所以发声的词必须显示这些必要的附件,以便理解一个口头表述的意义。当声音在系统中占据优先地位时,不完整的书写就变成了完整的书写。这个过程似乎发生在公元前3700年左右。这种转变几何级地扩大了书写能力,并迅即开启了从尼罗河到印度河流域的文字发明创造的历史进程。
一个符号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一种符号。虽然可能是由于苏美尔语的特殊性,但解决方案是由字画谜原理促成的。这一原理非常适合像苏美尔语这样的单音节语言,它利用谐音的优势,使图像能够用口语表达音节。这样一来,单音节单词eye(眼睛)的图画也可以代表单词I(我)。“Saw”(锯)这一工具也可以是过去式动词saw(看见)。“Bill”,即“喙”,才是真正的名字。仅用图片就可以“书写”这样的句子:I saw Bill(图1-15)。许多学者把字画谜原理视为从象形文字到完整书写过渡的“关键”。 30
图1-15 用画谜原理“书写”:I saw Bill(我看见比尔了)
这不是一个“进化”过程,而是一个突发的局部性事件,是感知到的某种社会需求的直接结果,即在记录账目过程中需要更有效的沟通。这种需求已累积了很长时间,图形装置业已具备。问题已现,亟须解决。办法就找到一个能满足三条标准的一种新的书写形式。也就是说,这种文字需要:
1. 以沟通为目的;
2. 在耐久界面上有人工图形标记;
3. 使用依照惯例能清晰表达语言并可达成交流目的的相关标记。
其结果就是完整的书写。(图1-16)
苏美尔的系统语音拼写起初仅仅是一个次要的工具,用来指定孤立的信息片段,例如抄写外来词,或是通过发音来识别包含多种可能含义的符号(有时为了表明复数的含义,有时将语音标记mesh附加到一个符号上。在此之前,人们会绘制多个符号来表示复数)。从公元前40世纪初到公元前30世纪早期,大多数美索不达米亚文字基本上仍然是象形文字,只有有限的语音拼写。到公元前2600年,通过增加语音文字的使用,苏美尔文字系统中的元素数量已从约1500个图符和标记减至约800个图符、标记和其他符号。直到公元前2400年,美索不达米亚的表意文字(全词文字,包括同音词)和表音文字(全音文字)才完全发展起来。
苏美尔的系统语音思想在其诞生之初,显然已经传播到了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之外,东到印度河,西到尼罗河,在那里这个思想在其他新兴文明中生根发芽。不同的语言和不同的社会需求现在需要自己的新解决方案。 31
图1-16 系统语音:一旦符号和声音不再局限于系统外部对象,完整的书写就成为可能(比较图1-14),人们开始在有限符号的标准体系中仅仅为了音值而阅读符号
大多数学者仍然倾向于认为,书写是一个社会已经达到“先进”文明水平的一种表现,它独立地起源于世界许多地区。然而,书写并不是社会成熟度的自动回报。书写必须精心研制,这需要一个由不断变化的社会需求决定的漫长过程。尽管还有其他可能的解释,但累积的证据促使人们考虑到,在人类历史上,完整书写的概念可能只出现过一次。历经从刻痕到石板的漫长发展过程,美索不达米亚的苏美尔人从标准化的表意符号和标记符号中提炼出了人类最通用的交流工具。那么,所有其他的书写系统和文字,可能都是“系统语音”这个最初想法的衍生品,这个最初的想法可能肇始于约5700—6000年之前的美索不达米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