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正也睡不着了,我索性睁眼待到了早上。来到客厅后,我遭到了父母的斥责,训斥的话跟昨晚我从车站回家时的措辞并无二致,连带着生日祝福。
一如既往的清晨,我边听广播边吃早餐,然后换衣服骑自行车去学校。
好久没熬过夜了,可能是平日里积攒了不少体力吧,所以我也没觉得有多难受。
实在困的话,趁着上课时间小憩一下就好了。
昨天夜里发生了奇特的事。虽说如此,我的日常生活没有任何变化。
我的心情完全写在了脸上,以至于从自行车停车场到教室的途中,田中一看到我,脸上瞬间没了兴致,但还是跟我“哟”了一声,算是打了招呼。
田中这家伙,好像完全不介意在无聊的人身上消耗自己无聊的能量呢。
“嗯。”
“干吗一直摆臭脸?”
“我没摆。”
我说谎了,自己的脸色看起来确实阴沉得很。
“就有就有,你要是一直这副表情,可没有女孩子敢接近你嘞。”
求之不得,正合我意。
“我不在乎。”
“果然,帅哥说话就是拽啊。”
她的话总是毫无营养,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回应。
回过神后,田中早已消失不见。到教室时,田中正到处跟同学炫耀自家小狗的照片。
待在座位上时,我一般是以眺望远方的方式来消磨无聊的时光。但今天不一样,我开始思考候车室的她了。想来想去,我还是觉得她是幽灵。哦,对了,这个小镇上还有先祖的传说呢。或许她已经死了,只是她自己没意识到而已。又或者她是宇宙人?未知生命体?我看过的故事和传记里,没有这种只由光点构成的女性生物啊。
我调用自己所有的知识储备,对她的真实身份做了调查研究。退一万步讲,我能不能再见到她,都还是未知数呢。反正每天都很无聊,有意义的事,身边一件也没有。所以对于特殊事件,只要我花时间思考,那么思考的这个瞬间就是有价值的。所谓思考,在想明白得出结论之前,都不算浪费时间。
眼下最需要考虑的是下次如果再遇到她,如何借助这场相遇,让我的人生变得特别,变得跟别人不一样。
只是见了一次非人的存在,并不代表自己的人生从此就特别了。一切才刚刚开始,接下来才是重点。比如,她把自己独有的知识和信息告诉了我。这些东西,对我今后的人生大有帮助。等事情发展到这种程度,这场相遇才算有了意义。但我脑子里迅速闪过另一个念头:就算她是幽灵,也不会给我看死后的世界吧。
无论是哪种猜测,都过于天马行空了。
无论如何,我都想再见她一面。
今天照常上了课,这次在鞋柜处,是斋藤等我。
到家后,我再次出门。要想遇见她,我只能去车站,除此之外别无选择。事到如今,再采取别的非常行动,也没什么意义。
照着往常的跑步训练行程,我来到车站。当然,这里一如既往地荒凉,一个人也没有。
夕阳下的柏油路,反射着光,余晖落在候车室里,完全看不到幽灵的影子。
我试着跟往常一样,待在屋子里一动不动,但什么都没发生。果然,不到深夜她不会出来。又或许她已经在我身边,只是因为光线过于明亮,我看不到她而已。于是我试着向她搭话,但还是没反应。无论哪种,我的期待都落空了。我决定在这里一直等,等到晚饭时间再离开。
生日是在家过的,这次我收到的礼物是能检测心率的运动手环。以前跑步时没怎么注意过心跳问题,听说手环可以给我相对准确的提示,帮助我把心率维持在一定范围,增强体力,所以家人送了我这个。
吃过晚饭,我像往常一样出门慢跑。
“今天可别再跟上次似的,在公园睡着了。”
听着母亲的叮嘱,我表面点了点头,但心里早已想好了晚归的借口。
就算今天她不在,我也要等到凌晨。说不定她只在深夜那个时间段出现呢。
到了候车室,没有人,我照常坐下,一动不动地等她。如果她出现的话,会以怎样的形式现身呢?她昨天是坐着的,我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从门口看,她在候车室最靠里的位置,面朝推拉门的话,她在我的右手边。这个位置,正是椅子的另一半。
她会不会啪的一下,突然出现呢?
虽然睡眠不足,但我毫无困意,连哈欠都没打,一动不动地等她出现。总算迎来了深夜十二点,可她还是没出现。虽然很不舍,但我还是决定先回家。当然,在那种黑黢黢的地方待上一夜,搁谁都会心慌害怕的。昨天的奇特事件,或许是一场梦,很有可能我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
第二天,我过着和昨天一样的生活,第三天也是如此。她仍旧没有现身。
我开始焦虑起来,但心里又清楚得很:自己再怎么焦虑,事态也不会有任何变化。可我浑身发痒,身体止不住地想扭动,周围的人可能也感觉到我异常焦躁,所以这几天田中他们也没有来烦我。
我感觉自己快要发病了,被焦躁的情绪缠绕,挣脱不得。皮肤沙沙地跳,浑身起鸡皮疙瘩。这种感觉是如此真实,我甚至都无法正常行走了,哪里都去不了。只有再见她一面,才能治好我的病。否则,我下半辈子都要在这种焦躁中度过,一遍又一遍地去车站。事态真要演变成那样,那我的人生就完了。
希望今天她能出现吧,不过今天多半是没希望了。我在几乎已经放弃的状态中,熬过了一天。和往常一样,半夜我又去了车站,坐在椅子上等。
小屋的推拉门,开了又关上。
“又见面了呢。”
她出现了,伴随着淡淡的光。一听到声音,我全身像电流经过般,瞬间起了鸡皮疙瘩,之前的浑身发痒,竟然奇迹般地突然好了。她带给我的,是几乎让人落泪的戏剧性的治愈。
“见到你真好。”我以为这句话是自己说的,但其实是她先开了口,“有些事情,我想问问你。”
“我也是,有好几个问题想问你。所以……”我一边坐下一边继续说道,“所以见到你我也很高兴。”
自己的语调上扬又略显做作,我的心根本无法平静下来。
她只是丢了句“嗯”过来,嗓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沙哑。
“我以为你只会在很晚的时间段出现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说完我看了下手表,才晚上八点半。
“我出现的时间不固定。况且有好几个×××。在我看来,我俩碰面的时间,或许应该更早些。”
又出现了跟前几天一样的干扰噪声,我这才涌上来一点真实感:原来那天发生的不是梦,今天也不是。
“抱歉,有好几个什么?我没太听清。”
“避难所,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啊,这次懂了。”
“看来有些词传不到你那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是因为知识面不够吗?”
她若无其事地说着伤人的话,但我知道她并无恶意。
“不不不,我不是没听过这些词,而是听不见。这些词被一些沙啦沙啦的噪声代替了。”
“真是越来越不可思议了呢。”
我依旧只能看到她的眼睛和爪子。她的十个爪子横着并列排放在腹部(用人类的话讲,应该是腹部)下方的周围。应该在抱着膝盖吧。说来也神奇,即便对方长成那样,我也坦然接受了,还试图和她对话。这样的我,也挺不可思议的。但如果因为纠结奇不奇怪,就止步于此,那我无论过多久都达不成目的。所以对于眼前所见之物,我只能强迫自己接受。
“首先,我想确认一下最基本的事项。”
对方是否真的存在于这个世上,这个话题暂时先撇开不谈。我打算从最简单的地方开始问,毕竟不知道今天晚上有多长时间可以用,所以我必须加快谈话的进度。
“你是谁?”
这个问题听起来有点傻,但是她没有笑。
我已经太久没对其他人产生过兴趣了。想了解一个人,原来是这种感觉啊,真怀念。
“我吗?你想知道什么样的信息呢?”
“我想想啊……如果你是人的话,那你的性别是?”
“女。你是男的吗?”
看来,她那边有第三人称。
“对。那你的年龄是?”
“自出生以来,过了多少年,你是指这个意思吗?”
“对。顺便说一下,我十六岁了。”
“那我比你年长一些呢,我十八岁了。”
是高三学生,还是说她已经上大学了?可她要是幽灵的话,生前十八岁,那现在多少岁,还真不好猜。
有那么一秒,我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对她用敬语。还是算了,关键是照她这个年龄,声音未免过于稚嫩沙哑了些。
我继续问,这次直截了当:“你叫什么?我叫铃木香弥。Suzuki Kaya 。”
“好奇怪的发音呢,我叫×××××××××。”
这是迄今为止,我听到的最长噪声,震得我耳朵难受。
“抱歉,你的名字我没听清。”
我以为对方会不高兴,但是她好像不怎么在意。
也可能口鼻、眉眼之间表现出来了不悦,只是我看不见。
“名字也是如此吗?那还真是不好办呢。这样吧,你从你们那边普通女性的名字里,随便找一个称呼我就行。”
“普通的?”
“对。随便找一个就行,我不介意。”
先不管她是不是幽灵,单说她这个毫无波澜的语气音调,着实让我意外。
被叫成其他人也就罢了,对自己名字毫不在意这点,让我觉得她的脑回路多多少少有些奇特。
“话说回来,Suzuki Kaya这个名字,是你一个人的,还是你们整个家族的人都叫这个?”
“Suzuki是我的姓,按你刚刚的说法算是族名,Kaya是我个人的名字。”
“这样啊,Kaya,这个名字短短的,很好记呢,但又很少见,是外国人名吗?”
突然被交流甚少的人直呼名字,我感觉心脏如正在被按摩般舒适,整个人如沐春风。不,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先掌握彼此的信息要紧。
“外国?不,香弥是日本人名。”
“Rìběn?”
“日本。”
“Rìběn?”
这么聊下去,毫无进展。
“日本是这个国家的名字。”
没想到有一天,我人在日本,还要解释日本是个国名。
眼前的一切,在我看来都是珍贵的体验。可她却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全程都很淡定。
但这次,她却吃了一惊,发光的眼睛猛地一下睁大了。
“这个国家的名字?你是说我们现在所处的这个国家叫日本?”
她问的问题,好生奇怪。
“是啊。”
“怎么会这样?”
她的眼睛和爪子动了动,像是在思考。
“我现在所处的这个国家。”她那我看不见的嘴,动了动,“叫×××××哦。”
又听不清了。
“没听清吗?”可能从我的表情中读出了困惑吧,她追问了一句。
如果是这样,那她之前说的能把我的身体看得“清清楚楚、完完整整”,是真的了。即便周围一片漆黑,她也能看见我。
“嗯。”我老实地点点头。
听到我这么回答,她接了句:“这样啊。”从眼睛的浮动轨迹来看,她也点了点头。
“看来需要我们思考的事情,还真不少呢。”
“……什么事?”
“首先,香弥,我必须告诉你的是,我不知道有日本这个国家。我所在的世界,恐怕没有日本。”
“啊?”
没有?我现在身处的地方,就是日本啊。她这些奇怪的话,是什么意思?我正思考之际,她突然“啊!”了一声,音量比平时要高。
“警报响了,我得走了。今天碰面的时间好短。”她上次也这么说来着。
“警报?”
“上面已经结束了。”
我下意识地朝上看了看,只有生了锈、沾满灰尘的天花板。
“什么结束了?”
“果然,你连这个也不知道啊。×××结束了。”
看样子,她应该是明白了什么。我知道她没有嘲笑我的意思,但我还是有种被当成傻瓜的感觉。看动作,她好像站起来了。
“喂,等下。”
“我换个词,战争,你能听懂吗?”
“欸?”
我停下了漫无目的、伸向一片空虚的手。
“下次见面再跟你解释吧,我现在必须走了。或许该说,我们。”
关于到底该怎么称呼她,最后还是没定下来。
她朝墙壁走去,同时丢下一句:“我们或许不在同一个世界。”
她再次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