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废弃的公交车站就那么放着没被拆掉,其实是有原因的。
这个乡下小镇,流传着一个古老的传说。
废弃的建筑物不拆,放置一段时间,没了人气后,会被先祖征用。考虑到下界来的先祖们或许用得上,所以我们镇上零零散散坐落着不少空房子。它们奇形怪状的,让人很不舒服。
传说的起源也好,为什么流传到现在还没消失也罢,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多亏了这个无聊的传说,我才能每天独自一人在这里放松休息。
可就算再怎么放松,我也不该大意的。
在候车室坐着坐着,不知何时,我竟然睡着了。
以前也多有迷迷糊糊、似醒非醒的时候,但这次我是真的睡着了。可能是因为最近天气回暖了,也可能是因为我昨天没睡好。
总之一睁眼,我傻眼了:自己竟然在小屋里睡着了。我掏出手机一看时间,更是吃了一惊:凌晨已过,我已经十六岁了。
母亲应该已经参加完葬礼回来了吧。手机上有几通未接来电和几条短信。
我打开短信一看,不过是一些关心和说教之类的话。我打了几行字过去,说自己在公园的椅子上休息,不小心睡着了,现在就回去。这话半真半假。
此时已是半夜,候车室的静谧和黑暗更浓了一层,朦朦胧胧的,让我有种自己还在沉睡的错觉。
感觉自己的呼吸有些错乱,我调整了一下。虽然刚才回了短信说自己马上就回去,但要从这个梦一般的地方走到外面的世界,需要一点准备。我必须把自己的节奏调整到跟外界一样才行。
我慢慢调整气息,过了一会儿,总算觉得身体跟外面世界慢慢吻合了。
起身,像抖落缠在身上的黑暗细胞似的,我一步步往前走着。
就在我伸手准备打开推拉门时——
“你离开这儿,通常去了哪里?”
谁在说话?
落在门把上的手突然弹起,空气中只剩下门摇晃的声音。
我深吸一口气,呼吸开始急促起来,肺也剧烈地刺痛着。
心脏也咚咚跳起来。
我瞬间慌了神,在黑暗中差点站不稳,幸好用手扶住了墙壁。墙壁的触感粗粝不平,沾满灰尘的墙皮啪嗒啪嗒落下。
冷静,我在心里默念。
再次吐气,吸气。
刚刚那是什么?
是人的声音。
声音从右边传来,可能是女性。
是错觉吗?又或者是我睡糊涂了?
还是就这么出去?
正思考时,声音又出现了。
“今天有个新发现,原来你也要睡觉。”
这次听得很清楚,是个沙哑的女声。
脊背上汗毛瞬间竖起,冷飕飕发凉。
刚刚那是什么?
最开始我想到的是幽灵。
这时,我联想到了还萦绕在耳边的小镇传说。
半夜三更,陈旧车站,正是幽灵出现的绝佳时机。
但我有一点疑问。
为什么它之前一直不现身,现在又突然出现了?另外,如果真是幽灵,像我这样的普通人,也能听见它们说话吗?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在我睡着期间,有人来过这里。但对方为何来到此地呢?
我用尽全力,拼命抑制住紊乱的气息和心跳。
能回头吗?我开始纠结。眼下不正是最关键的时刻吗?如果回头,不会突然有东西伤害我吧?
恐惧着、犹豫着,突然,我得出了结论。
我是笨蛋吗?
自己真是个糊涂虫。
现在可不是烦恼犹豫的时候。
眼下我该做的只有一件事。
我一下子想到了自己脑子里每天装的东西。
我一直在等。
我每天晚上不厌其烦地来这个破旧车站,等的不就是这个吗?
我一直期待能来点什么,来拯救无聊到想吐的我。
现在它毫无征兆地来了,仅此而已。
总之,还是先确认下眼下发生了什么吧。要是就这么糊里糊涂地出去,安全倒是安全了,但我肯定会后悔,后悔自己当初选择了逃离。
我再次深吸一口气,然后呼出去。
我脑海中闪过了无数恐怖的画面。老实说,我的双腿已经发软了。为了不让对方察觉,我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转过头。
一片漆黑。
屋里没有跟人类类似的生物。
也没有动物。
但那里一定发生了什么。至于是什么,我还不清楚。
凝视。
黑暗中浮现出了小生物,发着淡绿色的光。
这个候车室里没有任何可以照明的光源。也就是说,这种浮动的生物会自己发光。
椅子上空几十厘米处有两个光点。椅子面稍微靠上一点,有十个光点。靠近地面处,有九个,哦,不,有两个看起来是重叠的,所以这边也是十个。
最上面两个,其他地方二十个,光点形状各异。
最上面那两个光点是什么呢?接近椭圆,形状如杏,而且并列的这两个点,偶尔会同时消失。至于其他光点,小小的、圆圆的,规则地并列分布,像虫子一样蠕动。
刚才的声音,就是它们发出的吧。
看了好几遍,我确认这些东西没有伤害我的意思。
我鼓起勇气,靠近了一点。
“你怎么了?”
又听见了同样的声音。我瞬间全身皮肤沙沙作响,起了鸡皮疙瘩。
我停下了脚步。声音是从正面传过来的。刚才那句,很明显是对我行为的发问。
对方抛过来的问题,是含有信息量的。它能跟我对话?
我咽了口吐沫,打算主动出击,问对方一些问题。
但话到嘴边,我却不知道问什么了。
“谁的……声音?”
可能是对我的声音有反应了,我听到了对方吸气的声音,然后二十几个小圆点开始蠕动:上面十个点稍微向上挪了挪,变了排列顺序;最高处的两个光点,比刚才更大了,从椭圆形变成了正圆形。
“为什么?”
声音听起来是雌性,它好像很吃惊。最上面的两个光点,像信号灯似的忽明忽灭。
我没搞懂它刚才的发问,所以只能保持沉默,然后再次听到了它吸气的声音。
“你能听到我的声音?”
“……能听到。”
上面的两个光点,又变大了。小的二十个光点里,靠上的十个,有一半慢慢靠近最上面的两个光点,变成了竖列。
“怎么这么突然?”
最上面的两个光点跟着声音的节奏,又开始闪了,忽亮忽灭、眨巴眨巴的。
眨巴眨巴。
“你还活着吗?”
“活……活着。你呢?”
“我也活着。”
对话成立。
对方问我是否还活着,也就是说,它把我当成幽灵了吧。从我的角度看,也是如此。只凭借光,我无法判断眼前这个能发出声音的生物,是否还活着。
换句话说,对方貌似是活物。
假如它是某种生命体呢。于是我开口问道:
“你在哪儿?”
“什么在哪儿?我就在这里啊。”那个声音回答道。
所以你说的这里是哪里?
“那个,你是虫子之类的生物吗?”
“虫子?我是人哦。”
怎么看你也不像人啊,蠕动着,由光点连着,摇摇晃晃。
“看起来不像。”
我没多想,脱口而出。对方沉默了一小会儿。我还以为自己刚刚的话惹对方不愉快了,但她貌似只是在思考,并没有生气。
“在我看来,你倒像是个人呢。”
“我是人。”
“那在你看来,我是什么样子的?”
我把眼前看到的,照实一一说明:到我胸口高的地方,有两个椭圆形光点;椅子座位部分稍微靠上一点,有十个连着的小光点;靠近地面处,也有十个小光点,跟另外十个尺寸相同。
“原来如此。”
对方的反应意外平淡,听语气似乎接受了我刚才的形容。
与此同时,最上面的两个光点,也相应上下摇起来。
“你看到的,是我的眼睛和爪子哦。”
“眼睛?爪子?”
我倒吸一口凉气,对方可真是语出惊人。
我再次试着凝视这些发光的小生物。
经她这么一说,细细看来,最上面那两个光点,是有层次的,就像黑眼球和眼白。
偶尔光点消失,其实是在眨眼?变大是因为睁大了眼睛?
所以刚才光点上下摇晃,是她在点头吗?
爪子各十个,是指手跟脚?
假如我看到的是眼睛跟爪子,也就是说对方身体的其他部位,在黑暗中是透明的。看姿势,她应该是坐着的吧。
原来是透明人啊。我把这个结论告诉了对方。
她立马回应道:“我就是普通人哦。”
普通?你哪里普通了?再说,你是不是人类这点,我都还存疑呢。
“没想到我的声音,真的能传到你那里。”对方也没解释自己为什么只显示眼睛和爪子,只是若有所思地嘟囔了这么一句。
“我这边的声音,能传到你那边?”
“嗯。”
代表眼睛的光点上下摇晃,应该是她在点头吧。
“截至昨天,只是我单方面听到你的声音,你听不到我的。无论我在旁边说什么,你都没××。”
“欸?”
话说到一半,我听不清了,好像广播频率对不上似的,耳边突然出现刺啦刺啦的干扰噪声。
“可今天,你突然有××了,所以我很吃惊。”
又来了,这次是电视机没信号时的沙沙声。跟刚才一样,我又听不清对方的话了。
“突然,我就能听到你的声音了……”
老实说,我用“她”称呼眼前这个发光物合适吗?对方的声音听起来是女性。总之先这么叫好了。
“到底为什么呢?”她提出了疑问,语气自然。
“刚刚你说我是透明人,除了眼睛和爪子,其他你都看不见?”
“嗯,我只能看到发光的部分。”
顺着我指的地方,最上面的两点光向下移了移,她随声附和了一句“哦哦”,似乎是接受了我刚才说的那句话。由于看不到对方的嘴,她的声音总是出现得很突然,我理解起来,还是颇耗费精神的,况且还时不时夹杂着噪声。
“除了发光的部分,其他部位你有身体吗?”
“当然有。”
可不可信尚且不提,姑且算这些光点是眼睛和爪子吧。如此一来,她全身轮廓是什么样子就不难想象了,虽然略模糊。参照眼睛的位置,她手和脚的长度应该跟人类差不多,没什么违和感。
“从我这边看,你的身体可是××哦。”
“我的身体是什么?我没太听清。”
“×,×。”
对方发音很慢,可我还是听不清。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干扰啊?
“清清楚楚、完完整整,我这么形容,你听懂了吗?”
“啊啊,嗯,这次懂了。原来有些词我听不懂啊。我想想啊,也就是说,我只能看到你的眼睛、手和脚,而你能看见我全部的身体,对吧?”
“嗯。在我的声音被你听到之前,我就已经能看到你整个身体了。我一直在你旁边,看你突然出现,什么也不做,最后又消失。我还以为你是死去的人呢。虽然得不到你的回应,但我还是会时不时地跟你讲话。所以你刚刚突然有反应时,吓了我一跳。”
椭圆形稍微变短一点,眼睛的光就会消失。看来对方比我更冷静,更快接受了现状。
“为什么我只能看到你的眼睛和爪子?”
如果对方的话是真的,那这一切就太不可思议了,而且也不公平啊。
“……仔细想想,或许你看不见才是正常的。在这么暗的地方,不发光的部分不可能看得见。而我能看见你的全身,反倒是很奇怪呢。”
“暗……”
不对,不是这个。眼睛和爪子,我隐约能看到,但墙壁和座椅我也能看到。很明显,她没有身体。
我试着提了一个问题。
“开了灯也看不见你的身体吗?”
“这里禁止开灯。”
“禁止?谁规定的?”
“当然是国家规定的。×××,看来你不知道呢。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她小声嘟囔了这么一句后,眼睛的光点突然变大,看向了我。
“啊!”一向冷静的她,声音突然露了怯,发光的爪子放在眼睛两侧,好像在捂耳朵。
“警报响了,我得走了。”
警报?哪里有警报声?我下意识地朝外面看了看,没听到任何动静。
“再见。”
这突如其来的告别。
“啊?”
“我必须走了,因为得活着。”
“啊,别,你等会儿。”
突然的相遇,突然的告别。我还什么都没搞清楚呢,还什么都没来得及感受呢。虽然一头雾水,可一想到这个特别突然离我而去,我瞬间陷入了恐惧。
“你不走,真的没关系?”她声线沉稳冷静。
“我,嗯,我没事儿。”
面对她突如其来的关心,困惑的同时,我又感觉到了一丝温暖。父母关心孩子,差不多也是这样吧。
“虽然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但只要活着,我们总会在某个地方再见面的。”
真是如此吗?难道不该是再也见不到了?特别就在此终结,我今后的人生,再也不会有这种体验。
一想到自己又要回到无聊的日常,每天要挣扎在各种猜测和预感里,我害怕了。
只有眼睛和爪子的她,貌似没想这些。根据眼睛浮动的轨迹来看,她应该是站起来了。
“再见。”她再次丢下一句。
看爪子光的浮动,她好像朝着我对面的墙壁方向去了。在撞上墙壁之前,她消失了。说是这么说,不过是眼睛跟爪子的光没了,又或者是她走了。
“喂。”
我试着喊了一声,对方没有回应;又喊了一次,还是没人应声。
她是走了吗,还是装作看不见我?无论哪种,我俩都不可能再有进一步的交流了。既然如此,再喊也是徒劳。她已起身离开,仅此而已。
一切回到了原本该有的样子,候车室只剩下我一个人。
她快离开时,我想明白了两点,更准确地说,是推测出了两点。
第一,根据眼睛所在的位置,目测她身高跟人类女性差不多,应该有一米六。当然,要是额头上方长了别的什么东西,身高另当别论。
第二,虽说看不到,但可能真的如她所说,她身体的其他部位是有实体的。因为她站起来转身时,有一只眼睛的光消失了。也就是说,从侧面角度看,她的脑袋遮挡住了其中一只眼睛的光。所以她的头部极有可能是存在的。
公交站旁的候车室黑暗、静谧。只不过被她留在了这个小屋,我就如此惊慌失措、兴奋。
心脏怦怦怦肆意张扬地跳着,跟恐惧或者运动时的跳动完全不一样。
短短几分钟里,她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
刚刚那是什么?
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精神不再紧绷后,我一时间竟然动不了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回想刚才发生的事情。
刚才那个,是真实发生的吗?搞不懂,也有可能是梦。要是一场梦的话,那可真是糟透了。可我转念一想:自己想象力这么匮乏,不可能捏造出外形如此奇怪的生物,那种只能看到眼睛和爪子的、类似人类女性的生物。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刚刚我眼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现在就瞎高兴,还为时过早。
下次能不能遇到她,都还说不准呢。虽然她说了还能再相见,可她这话无凭无据,没有任何说服力啊。
可如果止步于此,那刚刚发生的事情,跟做梦也没什么差别了。
不管是哪一种,我继续待在这里,都不会有后续了。如果她说的是真的,那我明天再过来,还会发生点什么吧。
假设这一切是梦,可就算是梦,这梦现在已经醒了,我必须接受这个事实。自己总不能一直待在奇特的梦里吧。我决定了,下次一定要好好弄清楚。
厘清思绪后,我决定离开候车室。手伸向门把手,打开推拉门。外面的风冷得很,但我依旧迷迷糊糊,跟没睡醒似的。
我还存在于这个世上。还不到时候,还不能。明明知道现在高兴还为时过早,可我还是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
我在小屋外站了数秒,脸上挂着不能让任何人看到的亢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