蒂夏再次出现,是在五天后。学校进入了考试周,虽然跟我没多大关系。母亲在我身后叮嘱:“别被发现了。”今天夜里我又去了公交车站。打开候车室的门时,蒂夏不在。失望之余,我的身子也变得沉重起来,刚弯腰坐下,视野的一端有光闪了一下。定睛一看,是我期待已久的光。
“又见面了呢。”声音一如既往地沉着冷静。
幸好是蒂夏先起了话头。要是我先开口说话,很有可能激动得嗓音变尖,如此一来,岂不是暴露了我一直盼望见面的小心思?
蒂夏似乎对我出现在这里没什么特别的感受。她还是在老位置——我右边的位子上坐着。
“蒂夏,你在什么东西上坐着呢?”
为了遮掩自己的慌乱和过度喜悦,我抛了一个不痛不痒的问题。不过,我是真的想知道她坐在哪儿。我现在坐的是木质长椅,她坐的又是什么呢?
“××上。”
“抱歉,你说得有点快。”
“嗯……怎么形容呢?长长的椅子?”
“哦,那跟我一样。”
蒂夏所在的避难所,跟这个候车室的形状相似。形状相似,世界重叠,这两者之间或许有着某种关联。
“你现在有空了,是因为没战争吗?”
这次,我总算问出了自己提前想好的问题。如果蒂夏回答“是”,那我就必须搞清楚蒂夏出现在这里的规律。虽然这么问很失礼,听着好像我希望某个地方发生战争似的。
“不,不是。”蒂夏答道。
我松了一口气:幸好她这次来的原因不是战争,否则我真要成为“祈祷蒂夏周围发生不幸”的阴险小人了,还要不免俗套地陷入“作了恶又心生愧疚”的迷茫。
“最近没出现,是因为一位远房亲戚去世了。事发突然,有很多东西需要料理,我去帮忙了,在那边和大家一起躲在一个大避难所里。”
“去世,是因为战争吗?”
“不是,生了病死掉的。是××,但我们没怎么说过话。”
“是什么?我没听清。”
“爷爷的妹妹。在我的家人里,从事战争这种职业的人只有我哥哥。所以可能在战争中死掉的人,顶多只有他。”
可能在战争中死掉,这个措辞……
自己的家人时时刻刻可能死亡,亏她还能这么冷静地陈述状况。
虽然这时候插一句“你还真是冷静啊”很容易,但会显得我很招人厌,随即作罢。
不管我们俩在不在同一个世界,人与人之间几乎做不到真正的感同身受。
“对了,之前分开时我就说过,下次见了面想听香弥你多聊聊自己。”
“嗯。”
我随声附和了一句,其实不用她说,我也打算这么做来着。倒不是出于自我倾诉的欲望,而是因为她是蒂夏。只要是蒂夏想知道的信息,无论是什么我都会如实相告。作为交换,我也想从蒂夏那里学一些东西。这个算互惠互利吧,毕竟如果不这么想,我就完全没兴趣聊自己了。
“首先……”
我是先说自己的家庭成员呢,还是说自己迄今为止的人生经历呢?
得说一些能了解彼此身份的信息。
“香弥你喜欢的东西是什么?”蒂夏问道。
明明已经做好回答问题的心理准备了,可话一到嘴边,却说不出来了。
喜欢的东西,这个问题过于抽象,并且就算她抢在前头了解我的喜好,又能怎样呢?
“喜欢的东西……我想想,是指喜欢的食物吗?”
我试着把她的问题具体化。
“香弥你最喜欢的东西是食物吗?”
不讨厌,但也不能断言自己喜欢。比如,我不会主动说“享受美食是我的爱好”啦,“一天中最期待的事情就是吃饭”啦之类的话。所以我摇了摇头。
“也不是这样,如果你问的是兴趣爱好,硬要说的话,我喜欢每天跑步。”
“跑步的时间对你来说是一天中最宝贵的,是这个意思吗?”
“不是……”
倒也没有到“最”的程度。刚刚我还以为蒂夏问的是兴趣爱好呢,所以列举了除衣食住行外自己每天主动做的事——跑步。仅此而已,跟最不最的不沾边。当然,衣食住行除外。
现在看来她问的不是兴趣爱好。否定了蒂夏的说法后,我想了想自己一天中做什么事情的时间是最宝贵的,却什么都想不出来。
什么最重要?这个问题既然能被问出来,就说明无论哪段时间,都不是很重要。
自己那无聊的日常里,最重要的事,一件也没有。
实际上从某方面来讲,来到这里的时间对我来说是最宝贵的,但我没有说出口。
要是被她误解为我眼里的重要事是跟人聊天,那可就不妙了。我可不想被判定为无聊的人。
“我暂时想不起来。那么蒂夏你呢?一天中你有最宝贵的时间吗?”
如果对方回答“在这里的时间最宝贵”,那我俩各自的目标岂不是一样了?我要说自己心里一点也没期待过这种场景,那是在撒谎。但同时,我又不希望蒂夏是说那种无聊话的人,这也是真的。
“我……”
接下来不会又是些听不清的词吧,但我猜错了。
“睡前自己一个人在屋子里待着的时间,最宝贵吧。”
还真是普通女孩子的回答呢。
期待落空了。这种高高在上、自以为是而引发的失落感像镜子般窥视着我,逼得我无处躲藏,原形毕现:自大、任性、拧巴。但具体原因她还没解释,说不定原因不普通呢。
“为什么这个时间段最重要呢?我能问一下吗?”
“嗯,因为全都是我自己的时间。”
她说这句话时,宛若故事里走出来的世界掌控者。
“我喜欢自己房间里的东西和自己脑袋里的东西。屋里有我爱的××、音乐、书,还有一直在写的日记,脑袋里放着没被任何人看到过的想法和感情。不会有人擅自闯进这个房间,也没人能随便窥探我的内心,就连表情,我也不会轻易暴露给旁人看。待在屋子里的时间,只属于我一个人,所以我很喜欢。我真正的世界,在这个房间里。”
蒂夏这次说的话虽然长了些,但几乎没出现听不清的词。她很贴心,用的大都是我能听懂的措辞。
我问她:“你刚刚说房间里有书、音乐、日记,还有什么来着?刚刚没太听清。”
“味道,能感受到故事的东西。该怎么形容呢?”
“类似香水一样?”
“嗯,但跟香水又不一样,闻了这个味道,脑海中就能浮现出风景和人物。几种味道组合起来的话,还能感受到故事。你们那边的世界没这种东西吗?”
没有。或许有,只是我没听说过。我尽最大努力想象了下,不知道自己脑海中想象的气味,跟她说的是不是一个东西,总之先记下来再说。
我回想了下蒂夏刚刚说的,还是觉得她的想法过于自我封闭了。她似乎并不开心。
我甚至很快想到了战争,便开口问她。
“你是因为家附近的街道上有战争,所以才不怎么外出,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吗?”
特殊环境孕育特殊文化,她之所以会有这种想法,是不是受了文化的影响呢?
但我推断错了。
蒂夏就像在寻找合适的词一样“嗯”了一声,然后开始解释。
“这可能跟战争没什么关系,我喜欢待在房间里的理由有很多,但没有一个是被强制形成的。反而是因为我可以自由待着,没人管我、干涉我。就算有洗脑似的音乐、××和刚刚所说的类似于气味的东西,就算接触到这些东西的理由各种各样,但我喜欢上某个东西的契机,只能是我自己,跟其他任何人、任何事都没关系。所以待在自己房间里的时间,对我来说很宝贵。”
我隐约听懂了她想表达的意思,但我俩对屋子的看法却有很大区别。对我来说,自己的房间不过是一个箱子,能防风能睡觉,能够隔着自己不被他人看见。作为代价,自己必须委身于这个空间。总之,待在房间,只会无限放大自己的无聊,想想就窒息。
“你说你想不起来什么是重要的。那对香弥你来说,重要的东西是所有,还是一件都没有?”
依旧看不见她的嘴,我只能听到声音,看不见口型。
我一下子蒙了,反复咀嚼她刚才的话,试图弄懂其中的意思,但还是想不明白她要问什么。当然我也可以无视她问题背后的真实意图,只回答“有”还是“没有”就行了。嗯,暂时先这么办。
“应该是一件都没有吧。为什么这么问?”
“我问你什么时间最宝贵,你什么也想不出来。我琢磨了下原因。刚开始我以为可能是因为你体内只有一种色彩,比较单调。人这种生物,要么被很多东西塞得满满当当,要么空空如也。但你哪种都不是,你是什么都没有呢。”
“你说的这个‘什么都没有’,我能问问是什么意思吗?”
我觉得蒂夏可能是误会我了,为了避免遭受这种多余的同情,我跟她解释:“我刚刚可能没表达清楚。我说的一件都没有,不是说自己没有家人或者无家可归之类的,也不是为自己没朋友没恋人而悲伤,只不过在我的生活中,重要的东西一件也没有。”
最重要的东西没有就是没有,我不想胡乱编造一个来应付别人。
“你没有装呢。”
蒂夏说的话,让我一头雾水,不得要领。
“没有装?”
“嗯。在这之前我很好奇,生活中没有特别的事物,是怎样一种感受呢?”
除了正面回答,我没有别的选项。
“非常地无聊。但我又不像你似的,喜欢用书和音乐填补空虚,所以才不知道回答什么。”
“你还真是不会伪装呢。”
蒂夏的眼睛闪闪发光,像是忘了眨眼似的,死死盯着我这边。
我开始理解蒂夏说的“没有装”是什么意思了。
“在我们两个的世界,人这个词的定义相不相同,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我这边的世界,大家都在伪装。其中最大的伪装就是‘假装自己理解了,假装自己很喜欢’。”
“……嗯嗯,深有同感。”
蒂夏刚才的话,让我深感共鸣,同时又震惊不已。
虽然用“震惊”这个措辞,感觉充满了轻视对方的傲慢,但我确实被她的思维和表达惊到了——她竟然把我平时脑袋里思考的东西,用语言精准无误地表达出来了。
“伪装对于生活是很有必要的,这个跟好坏无关。所以刚刚香弥你的不伪装让我很吃惊。在香弥你的世界里,大家都这样吗?”
“不,大家也都在伪装着生活,况且我也不是完全不伪装。”
迄今为止,我也装过好几次。虽然当时我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装,可现在回想起来,那就是伪装。所以我也不过如此,跟其他人一样庸俗无聊。借用蒂夏的话说:我这一生可能都在追逐某些特别的、能让自己卸下伪装的东西。
“虽然次数比其他人少,但是我也会装哦。可我的装,跟那种向周围妥协式的装,又不一样。”
我伪装的动机,要仅仅是为了生存保命的话,当年也不会被那些底层败类盯上了。是小学那会儿的陈年旧事了,那些家伙只是想找个理由肆意欺凌他人。
“正因为想找到不伪装也行的东西,所以才装的。”
我感觉自己越解释越复杂了。
“刚刚你提到了装喜欢,那蒂夏你对于书和音乐的感情,也是伪装的吗?”
“不,我是真的喜欢哦。但是出了自己房间,我会也装作喜欢各种各样的东西,对,就是这样,在外面我只能把自己的不喜欢放到一边,来融入周围,所以我才喜欢待在自己房间里。”
原来如此,现在我终于理解她喜欢待在自己的房间是什么意思了。
老实讲,就连她喜欢待在自己房间的心情,也不过是伪装,只是她自己没意识到而已。
他人的创作物,永远无法填补人生的空虚。
“话说回来。”
一个只有眼睛和爪子的生物,竟然能灵活使用“话说回来”这样的转折词,着实不可思议。人类感情和心情的表达方式,或许比我们想象中更依靠视觉。
“嗯。”
“家人和朋友这两个词我能听懂,但是li鄋r閚是什么?”
“欸?你不知道吗?怎么说呢?恋爱中的两个人?大概是这个意思。”
“li鄋鄆这个词我也没听懂。”
一直以来,蒂夏言语间给我的印象是知识面很广,应该没有她不懂的东西。没想到她竟然不知道“恋爱”这个词。看来我得换个别的描述来解释了。
该怎么用其他日语来解释“恋爱”这个词呢?
“怎么说呢?我想想,嗯——怎么说才好呢?就是两个人互相喜欢,然后交往。”
“跟朋友不一样吗?”
“不一样,虽然两者的界限我也不是很清楚,但这两个词意思不一样。”
我脑海中浮现出了“结婚”“家人”这些词,但这些跟恋爱没有必然联系。当然,作为异性我倒是也能给出一个说明来,但恋爱也有女性视角,究竟如何不失偏颇地阐述恋爱的定义呢?
“恋人跟朋友的区别在于,恋人大多是异性之间的关系,而且跟性欲有关。”
“可我觉得就算是朋友之间,性欲这种东西有时也会有吧。”
“还真是,哦,不对,好吧,确实如此。”
我还真不知道怎么说明才好。用日语来解释日语,就等于把自己平时对词语概念的理解拿出来,摆在他人面前,让别人测量自己的智商程度。这种行为简直像裸奔,一想到这里,我瞬间紧张戒备起来。
蒂夏好像知道“朋友”这个概念,然后她刚刚也说了“喜欢”“性欲”这些关键词。也许在她的认知里,是用别的词来形容类似恋爱的概念,而且这个词我听不懂。不过这些都没关系,只要她有这个概念就行。
莫非没有?莫非在蒂夏的语言体系里,本来就没有恋爱之类的概念?
“蒂夏,你知道结婚这个词吗?”
“这个我知道,组建家庭的一种手段。”
“两人从相识到结婚的过程,在我们的世界里大抵就叫作恋爱。”
“啊?那跟我们不一样呢。在我们这边,朋友只要不是相互讨厌,双方彼此合适的话,就结婚。”
“合适?”
“比如,工作啊,两家之间的距离啊之类的。原来在你们那边,结婚是需要恋爱的啊。恋爱是什么东西呢?还有你刚刚提到的过程,是要做什么吗?”
“做什么?这我还真的一下子答不上来。”
“做一些跟朋友之间不做的事吗?”
我想起了一些往事。为了积累人生经验,我曾经决定好好谈一场恋爱。可谈了之后,我意识到自己很快就厌倦了,于是就又开始装了。跟着这些往事,一个名字从我脑海里一闪而过,但我现在已经放下了。
我也有过能称之为朋友的人,所以很清楚“跟朋友之间不做的事”是什么。
虽然想到了几点,但我的常识告诉我:一些话在女性面前说是很失礼的。所以我选了一些能说的,告诉了蒂夏。
“比如,互相触碰之类的。”
“那前几天我触碰了你的手,从人际关系上讲,在你的世界里岂不是很不妥?抱歉。”
可能是她心怀歉意时的小习惯吧,蒂夏眨眼的次数比平时要频繁,光也慢慢地忽亮忽灭。要是给她造成奇怪的误会就不好了,我慌忙否定。
“不,不是这样的,朋友之间也会握手的,我指的不是这种触碰,而是亲吻。”
“亲吻是什么?”
亲吻这个词,光是说出口就感到很羞耻了,没想到我还得说明这种行为。
“是生孩子吗?”
这个你也知道?话说回来,在蒂夏的世界里,也是这样繁衍子孙后代的吗?可如果她说他们那边的孩子都是从地面上生根发芽长出来的,我又该作何反应呢?
“不,不一样,是互相触碰哦,嘴对嘴。”
我用什么倒装句啊,真是的。
“嘴唇吗?”
“对,两个人嘴对嘴。”
“这有什么含义吗?是记号之类的东西吗?”
“不,不是为了做记号才亲吻的。”
诚如她所言,亲吻的意义在哪儿呢?生物学上的东西我不太懂,可是从心情和情绪上,我也无法给出明确的解释啊。别说亲吻了,连恋爱本身的意义我都没搞清楚。
“在我们这边,跟其他国家的人打招呼时也会亲吻。但在我的国家,亲吻是表达爱的一种方式。你们不亲吻吗?”
“嗯,不亲吻。就算跟家人朋友表达感情,我们也不这么做。”
原来如此,他们那边也有“爱”这个概念。她刚刚说了朋友之间也会有性欲,也就是说,他们对朋友的定义,范围比我们要宽广很多。或许有问题的不是他们,而是我们这边的世界。我们这边特意用大量词语把人际关系切分开来,除了增加麻烦,再无其他作用。
“香弥你有合适的恋人吗?”
沉思之际,耳边突然传来蒂夏的声音。
我“欸”了一声,不是脑子没有反应过来,也不是别的什么,而是我的心乱了。我竟然失去了冷静。
这时,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过去的记忆,还有前几天田中说的话。
“没……没有。”
蒂夏正在尽可能地理解我刚才那句不自然的回答,至少从眼睛和爪子的光来看,她很努力。看来,她并未对我产生怀疑。
虽然刚刚我撒了谎,但连续回答她多个不同的问题后,我还是给了她一些信息的。
比如,恋爱通常是一对一的,同时有几个恋人不好,大多数人是从朋友变为恋人的,谈恋爱后两人的关系也不是一辈子都不发生变化。
“我之前也有过恋人,后来分手了。”
我之所以自己主动说出来,是因为不想被问了之后,心绪再次波动。
“那要是不做恋人了,还能做朋友吗?”
“有时候会,有时候不会。”
至少我不会。
说再多我的恋爱史也没什么用。虽然我不是很想提,但蒂夏对“恋爱”这个新词貌似很感兴趣。
“恋爱关系都这么复杂了,还要坚持给自己找个同伴,你们那边的人还真是不可思议呢。”
“怎么说呢?可能是大家都想让自己变得特别吧。”
有些人把自己劈腿了、出轨了之类的私事,兴致勃勃地到处宣扬,显得自己很特别似的。
“所以说成为一个人的恋人,就会让自己变得特别啰。”
“很多人都这么想。而且不只是恋人,朋友与朋友之间的关系也是如此。”
“这样啊,我俩这样的关系算不算朋友我不知道,但此时此刻,我眼里只有你呢。”
语气掺杂着玩笑,她在逗我开心吧。她的感情我收下了,但我只当玩笑话,并没有当真。
“谢谢。”
其实此刻我心里想的是:我最近无论睡着还是醒着,脑子里都是关于蒂夏你的事情。
但我到底没说,就算对方再怎么没有“恋爱”这一概念,这句话我也说不出口。
警报还没响,看来今天留给我们的时间比平时要长一些。我一直很好奇蒂夏每天的日常生活是什么样子,便问了她。
我一边听着她夹杂着噪声的说明,一边想象她的一天。
蒂夏早晨起来,会先去类似菜市场的地方买东西,到家后跟家人一起吃早饭,然后做家务。至于吃的什么,她解释了我也没听懂。在防守日,他们会提前按照说好的时间躲进避难所。战争是在午饭前后开始的。跟我碰面的这个地方,貌似是离她家最近的个人避难所。当天战争结束后,家周围如果被破坏得一团糟,收拾起来会很辛苦。蒂夏家离重点区域比较远,很少遭到破坏。战争结束后的时间和没有战争的日子里,她会出门帮父亲的忙。她父亲从事管理国家图书的工作。工作结束后回家吃饭、睡觉。虽然蒂夏也去过学校之类的机构,但在十六岁时就毕业了。
“这样的日子,蒂夏你觉得怎么样?”
“怎么样都好。”
“‘怎么样都好’是什么意思?”
“无聊”和“怎么样”都好,是一个意思吗?我不知道,太微妙了,很难分辨啊。
“生活在我看来,只是保持思考和感受的手段而已。为了有容器装脑袋里的想法,为了能看书、听音乐,感受各种各样的事物,身体和生命是必需的嘛,所以我才活着。身体是维持心脏正常运转的容器,我每天活着只是为了保证身体正常运转,不死掉,所以怎么样都好。”
蒂夏说的这个“怎么样都好”,跟“每天都很无聊”还不太一样。她说怎么样都好,不是为了遮盖日常中真正重要的东西,也不是悲观,而是一开始就觉得怎么样都好。在我听来是这样的。
“活着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是这个意思吗?”
“如果我死了之后,仍然能够思考和感受,那活着的确是没什么意义。但现实是我死了后,可能没办法打开书,就连我自身的存在都有可能消失。正因为不知道死后会怎样,所以眼下我必须活着。并且死后的世界里,好像没有我的房间。或许将来有一天,我思考的东西和感受到的东西都会被夺走,所以我才憎恶战争和疾病。”
听完这段闻所未闻的人生观,我小小地感叹了一下。之所以没到吃惊的程度,是因为这样的想法或许在蒂夏的世界里很普遍,而她只是在叙述常识而已。
“在香弥你那边,有我这种想法的人吗?这种想法怪吗?”
“我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观点,不过我能理解你的意思,所以不觉得奇怪。”
自认为很奇怪的人,我不喜欢。
“太好了,很早之前我曾对××说这些话,对方生了很大的气。因为在我们这边,能活着就已经比什么都好了。虽然跟你说完,并不会让我的世界发生什么变化,但香弥你能理解我,愿意听我说,我已经很开心了。”
蒂夏眼睛的光,变细了。
“香弥,你也有不轻易对旁人说的话吗?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讲给我听听。”
向别人剖露内心后,又能得到什么呢?但面对蒂夏的提议,我却犹豫了。大多数人的倾诉欲,不过是想寻求外部的共鸣,或者彰显自己的有趣罢了。我不想做这样的俗人,但又被她说动了:要不要向她展示自己平时绝不示人的部分呢?她会不会听我说呢?毕竟这里是公交车站的候车室,是非日常之地。
“我现在想不起来。”
“这样啊,我还想为你做点什么呢,现在看来什么都做不了呢。不过请你把这一点牢牢记在心里,下次想说时,你就有倾诉的对象啦。我不会忘记,香弥你也别忘了哦。”
我没有赞成,因为我不想撒谎敷衍她。
喂喂,你要什么都做不了的话,我会很难办啊。看来我也得给她些什么才行,毕竟还要从她那里得到一些东西。
但是她断言自己什么也为我做不了。不知为何,听完她这句话后,我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为什么呢?或许是听到自己暂时不必为她承担责任,所以才如释重负了吧。
“作为交换,能告诉我你的生活中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再小的事也没关系哦,说给我听一听吧。”
“可以,但我这边什么都没发生,真的。能说的也只有天气,前几天,我家附近的树遭雷劈了。”
“欸?离我家几步远的树也遭落雷了,而且这棵树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在了,我还去××了呢。”
“你去什么?”
“我把散落在四处的碎木块捡起来,放到家里的××烧。我家附近的树有时候会因为战争被烧掉,我也会捡起来带回家。虽然不清楚为什么要捡烧焦的木头,但这个好像是很早之前定下来的传统。”
打断她的话不太好,所以我没有追问她把木块放在家里的什么东西里烧,可能是暖炉之类的东西吧。这种奇奇怪怪、不着边际的传说,还真是哪里都有呢。
“落雷的时候虽然没下雨,但看起来明天就会下了。”
“我这边还是晴天。”
“是吗?抱歉。不知不觉中就以为我们俩在同一个地方了。”
蒂夏小声地笑了,气氛变得温和起来。
“下雨的日子里会有战争吗?”虽然现在问这个很煞风景,但我很想知道。
“下雨天我们不进避难所,我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所以大多时候,下雨天里没有战争。”
既然如此为老百姓着想,那最开始就别打仗啊。我逐渐理解蒂夏为什么那么愤怒了。
我这边也是,各式各样的媒体天天宣传,让大家做好战争的心理准备,真是够蠢的。不开战,比什么都管用。
警报还没响,今天留给我俩的时间还剩多少呢?
问了蒂夏,她也只是说每次的时间都不一样。到底还剩多少时间?我甚至把“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见面”的可能性都考虑在内了。现在这种情况,我得尽量从蒂夏那里获得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什么是有用的信息,一下子很难搞清楚啊。
最后几分钟我想到了蒂夏的兴趣,所以围绕气味游戏,问了些问题。既然这边世界没有,或许我能学一下,然后用到自己的生活中。我甚至可能会痴迷,会陷进去。可这种沉溺于感官知觉的娱乐,就算对方再怎么用语言跟我说明,作为倾听者,单靠想象还是很难理解。
“下次我带过来吧。”
“规则允许吗?”
“应该没问题,也不是那么强的气味。”
说话间,蒂夏把爪子放在了脸颊两侧,警报又响了。
“再见。”
她丢下这么一句话,像往常一样消失了。
她只用两个字,就定下了我们的再会。可下次能不能再见还另说呢。我们两个很可能就此离别,再也没机会了解对方,在各自的世界里度过余生。所以蒂夏用约定这种方式牵绊住我俩,或许是正确的。约定好麻烦,我不想承担那玩意儿。所以让蒂夏做出了约定,这样我也拥有了一个约定,这么一想,我可真够卑劣的。
可眼下我只能空担心,没有任何方法来帮她。现在我只能祈祷自己有一天能和她再见面,体验异世界的文化。
我起身走出了候车室,神志瞬间清醒了不少。
我开始察觉出她其实是有生命力的。蒂夏不是幽灵,也不是我的想象,她是活生生的人。
至于这是不是好事,眼下还很难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