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画百年以来的发展与衍变中,融合中西、以西润中是其从传统走向现代的重要方法、路径。面对那些贯通中西画学的创作实践和那些历尽磨难坎坷与世间甘苦的艺术人生,当我们将其放置于20世纪中国美术史的整体中来加以观照时,重新建立起艺术家个人史与社会史的关系,我们对艺术史就会获得某种还原性的语境感知,在知人论艺的线索中拂去历史的浮尘。总有些艺术家曾以一腔热血投身艺术,以赤子之眼观看世间。他们通过笔墨与色彩留下了巨大的精神财富,但却被历史过早地淡忘。他们虽称不上真正意义上的“美术史上的失踪者”,但却在后世没有受到应有的关注,也未能得到充分的研究。
在20世纪中国美术史上,在现代中国美术院校的百年历史上,宗其香(1917—1999)先生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作为中央美术学院的同龄人,宗其香的人格与艺术曾影响美院诸多学子,也无声地融进了学院的精神文脉中。时值宗其香先生百年诞辰,作为“百年辉煌:中央美术学院艺术名家系列”展之一的“共美其香:宗其香百年诞辰纪念展”在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已落下帷幕。展览旨在纪念现代中国画融合创新之路的代表性名家宗其香先生百年诞辰,展现中央美术学院百年辉煌历程中名师大家的风范,通过作品展陈、文献梳理、学术研究等,立体、完整地呈现宗其香先生的艺术创作历程及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央美术学院中国画教育教学的艺术水平与学术成就。展览的主题“共美其香”,既是对宗其香先生百年诞辰的纪念,也是对宗氏山水画融合中西的艺术历程的浓缩表达。“共美”取中西共美、中西融合之意,美美与共,凸显了宗其香先生中国画创作引西润中、中西合璧的特点;“其香”源自宗先生名,呈现了百年诞辰纪念的主旨。由此,展览主题以“共美”一词揭示了宗其香对中西绘画技法与观念的融合、整合,同时也暗指宗其香具有代表性的水墨夜景画之夜空、灯光、水色相互交织的意境。“共美其香”亦以双关语意指明宗其香取中西艺术之优长、合东西方文化之神髓,开拓现代中国画发展之路的含义。正如中央美术学院院长范迪安教授在展览前言中所阐发的:“举办宗其香百年诞辰纪念展,不仅是为了使今人学习宗其香先生锲而不舍、勤勉从艺的精神,更是让这种革新意识与探索经验成为当下中国画教学与创作的启示。宗其香先生性情温厚,不求闻达,但平生视艺术为生命,近自然以怡养胸襟,于创造中寄注雄心,并以奉献社会为己任,这种德艺并馨的品格正是中央美术学院前辈名师的风范所在。”
宗其香的艺术创作根植对社会的现实关怀,也源于对世间疾苦的深刻关切。他一生所作的现实题材画作,如编年史般打上了深深的时代烙印,从红军长征、淮海战役到抗美援朝,从十三陵水库、北京展览馆建设工地到首都街景……作为具有强烈社会责任感的画家,其在20世纪40年代创作的《秋风里》《朱门之外》,表现了流离失所的劳苦民众,充满悲凉与苦涩的味道;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他的《不朽的英雄杨根思》(图1)、《巧渡金沙江》《强渡大渡河》讴歌了战场上浴血奋战的英雄人物;《锻工车间》《修船厂》表现了新中国生产建设中干劲冲天的劳动者及其当家做主的热血豪情。
图1:宗其香《不朽的英雄杨根思》
图2:《其香画集》封面
图3:《其香画集》山水木刻之一
这一时期,他画艰辛万状的嘉陵江纤夫,也画神情淡然的城市劳动妇女;画被日军飞机轰炸后的残垣断壁,也画敌人炸不断的顽强的夜岸灯火。1945年春,时任“中国美术学院” 助理研究员的宗其香曾应导师徐悲鸿之命远赴云南昆明,在美国盟军OSS心理作战部总部工作。他当时的工作是绘制抗日宣传画。陈纳德部队的飞机会把宣传画的印刷品空投到日军阵地,以瓦解日军斗志,促使在华日军早日投降。宗其香先生20世纪40年代战争题材的创作、速写,包括此次捐赠给中央美术学院的早期木刻集(图2、图3)和大学期间的速写本、淮海战役战地速写本等珍贵文献及名作《嘉陵江上》(图4)、《临德国铜版画》(图5)、《秋风里》等,都生动展现了他对民族劫难与人间疾苦的悲悯关怀。这些他在读书期间所作的人物画作品所表现出的对社会底层人物生活遭际的同情与关注,也是对徐悲鸿此前指出的“中国画家,确太不注意社会现状,竟无一人写寻常生活者” 的积极回应。而1946年徐悲鸿出任复校后的国立北平艺专校长之后,在发表的书面谈话《新国画建立之步骤》中,也特别列举了其与叶浅予、宗其香、蒋兆和等人的作品,论证“中国画可开展之途径甚多,有待于豪杰之士发扬光大” ,亦足见宗其香在其师徐悲鸿心目中的位置之重、寄望之深。
与他的导师徐悲鸿一样,宗其香在“传统”与“出新”两个方面都有相对清晰的渊源。他早年除求教徐悲鸿外,亦亲炙于黄君璧、张书旂等传统名家。18岁那年做徒工时的摹古山水,即展现了他早年的笔墨功底。同时,他具有扎实的基础造型能力,能将对中国传统绘画笔墨的认识和掌握与对西画色彩表现能力的探索融合起来。在艺术创作上,他追求真与美的统一,也重视主观情绪的感奋抒发。他曾对学生说:“画画要事先想好主题,表现什么、什么最打动你。首先打动自己,你画出来才能打动别人。画画的人要具有演员、导演、舞台装置的才能。”他这种对艺术创作的理解,已经深入到现代艺术从实践操作到观念表达层面的本质。
图4:宗其香《嘉陵江上》
图5:宗其香《临德国铜版画》
从某种角度讲,在20世纪的山水画创作中,宗其香是最早用西方绘画改造中国山水画并取得重要成就的画家。尤其在水墨夜景画创作中,他常以大写意的用水、用墨、用笔的手法画出云彩、炊烟和水波,从而强化了其笔下景象的视觉张力。同时,他也把工笔重彩的浓重色彩融入写意山水画、花鸟画中,使之更富有时代感与表现力。对明灭夜色的偏好和对色彩明度的敏感,使宗其香的艺术最初像是走进了深邃与瑰丽的夜幕。1939年,22岁的宗其香流亡求学到重庆,考入中央大学艺术系。情感的挫折与孤独穷困,使他常常于暮色中徘徊在嘉陵江畔。正如鲁迅在杂文《夜颂》中描述黑夜的奇妙意境:“爱夜的人,也不但是孤独者,有闲者,不能战斗者,怕光明者。……夜是造化所织的幽玄的天衣,普覆一切人,使他们温暖,安心,不知不觉的[地]自己渐渐脱去人造的面具和衣裳,赤条条地裹在这无边际的黑絮似的大块里。虽然是夜,但也有明暗。有微明,有昏暗,有伸手不见掌,有漆黑一团糟。爱夜的人要有听夜的耳朵和看夜的眼睛,自在暗中,看一切暗。……爱夜的人于是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 面对迷茫幽深的山城与呜咽流淌的江水,宗其香真正“领受了夜所给与的光明”,触景生情,创作了水彩画《嘉陵江夜景》。在将夜景水彩画随信寄给徐悲鸿后,他得到了徐先生的赏识和建议:“古人画夜景只是象征性的,其实并无光的感受,如《春夜宴桃李园图》等。你是否试以中国画笔墨融化写生,把灯光的美也画出来?”由此,在夜景中探寻墨色的丰富变化,捕捉与表现黑暗中光亮的不同层次与色阶,使宗其香找到了艺术独创的突破口。
夜景题材在中国古代山水画中也有所表现,但古代文人表现夜景一般不直接描绘深沉的夜色,而是通过月下竹影等相关物象来暗示夜景,或是借由题跋来点明主题。传统的山水画以寓兴和通感等手法来表现夜色,这与“计白当黑”“以少当多”的中国画传统笔墨图式有关。而近代以后引入的光影、素描观念,大大拓展了中国山水画表现空间的可能性。宗其香开创了以深背景留白的画法来表现夜晚的方法,其夜景山水已不仅是一种题材和形式,更升华为心理空间和物理空间的结合。
在笔者看来,宗氏夜景山水的独创性与艺术贡献主要体现于以下四个方面。其一,在具体表现技法上,通过勾、皴画出景物的轮廓,再通过渲染降低景物的墨色对比,夜月下水天云物的光色变幻,使其处于若隐若现的朦胧夜色中。其二,其夜景山水的章法图式借鉴了西方透视观念,同时融入了中国画的视角。他不断尝试用云气、雾气拉开山水的空间,将本来精确的物象透视模糊化。这种虚景的表现融入了中国山水画中对云气图式的处理手法。其三,在物象的造型表现上,他笔下夜景山水的景色多似剪影。他用极简的写意笔墨表现出灯光明灭、楼阁参差、山势崎岖,言简意赅,加强了画面的视觉张力,也适应了夜景的逆光特点。这种“简括”的特色主要来自宋元以来的笔墨结构,而其用色虚实、观察方法、光影表现则借鉴了印象派的手法。其四,面对新的空间方式和现代夜景的明度,传统的表现手法显然已不适用,于是宗其香用写意的方式画云彩、炊烟、水波,强化现实实景的视觉张力,同时又把色彩融入写意中。因此,可以说,宗氏夜景山水画的创作与革新,并不仅仅是单方向“引西润中”的产物,而是面对笔墨传统与现代场景的多向拓展。
以水墨与色彩表现渔火摇曳的川江夜景,成为宗其香艺术成熟的风格标识与创造起点。由此,他以墨色“着意表现茫茫暗夜之中水天光影的夜景,重庆的、漓江的、苏州的、渤海的、黄海的……”长年的专项探索与创作实践,造就了宗氏夜景山水的独有风格与样式。1942年在重庆沙坪坝举办的宗其香“重庆夜景”山水画展,最早展示了一批其独具特色的夜景山水画。它们打破了传统中国画不能表现光感的限制。徐悲鸿对此称赞有加,著文击节叹赏:“宗其香用贵州土纸,用中国画笔墨作重庆夜景灯光明灭,楼阁参差,山势崎岖与街头杂景,皆出以极简单之笔墨。昔之言笔墨者,多言之无物,今泉君之笔墨管含无数物象光景,突破古人的表现方法,此为中国画的一大创举,应大书特书者也!”之后的1948年初夏,他在北平的展览再度引发画坛瞩目,徐悲鸿携夫人廖静文出席画展并亲自主持了开幕式。在徐悲鸿的眼里,“以中国笔墨用西洋画法写生,宗其香、李斛是两个成功的典型”。而宗其香更与蒋兆和、李可染、李斛等画家一道,成为新中国美术改革派的代表性画家。
“文革”结束后,宗其香的大部分时间是在广西桂林的山水之间度过的。他生命的最后二十年与广西结下了不解之缘。这里的青山碧水、沟壑丛林都留下了他的足迹与汗滴。他把生命融入广西的人文风物与自然造化,也把漓江的山水和乡土风情留在笔底。清奇秀丽的桂林山水滋养了20世纪诸多中国画名家的艺术,齐白石、黄宾虹、徐悲鸿、李可染、白雪石等人都曾驻足漓江群峰。而宗其香广西题材的作品则既有漓江夜色的清幽静谧(图6)、邕江骤雨的激越狂烈(图7)、南国植被的繁茂葱茏(图8),也有傣寨人家的袅袅炊烟。广西桂林的山川人文是宗其香艺术创作的田园归处,也是其艺术人生的最后驿站。
图6:宗其香《漓江夜泊》
图7:宗其香《邕江骤雨》
图8:宗其香《古榕伴清流》
图9:宗其香《榕之露》
在桂林期间,宗其香还创作了诸多不同风格的水彩画。它们虽景致与风貌不同,但皆与中国画元素、技法紧密结合。将中西画法结合试验,也充分体现了其师徐悲鸿提出的“古法之佳者守之,垂绝者继之,不佳者改之,未足者增之,西方画之可采入者融之”的“引西润中”思想。这一创作理路一直影响了宗其香在20世纪80年代以后在现代艺术方面的延伸探索,如《榕之露》(图9)、《南国秋香》(图10)等一批抽象风格作品的尝试,以及他在学院教学中的人物肖像、静物写生、灯光人体系列等创新实践。尤其是在长年寓居广西期间,他在桂林群山、漓江、邕江之间,探索与发掘了山水画中行云流水的动感,完成了大量的即景速写与写生创作。
这一时期,宗其香作品中的画境与实景的关联更为明显,同时也由此深化了其创作面向现实的课题。2007年,“宗其香画展”在桂林美术馆举办,展览展出的作品中既有丈二的大幅山水,也有不足方尺的写生小品。正是这批写景小画,让当地观者得到了共鸣。前来观展的桂林市民在其中感受到了故园的亲切与美好,通过画面拾起了久违的共同记忆。而宗其香之子宗海平沿着父亲的足迹重走广西各地,依据作品题跋的记载,找到当年父亲的写生之地,寻觅他写生的角度,用镜头记录下画中之景的今时状态,拍下诸多与画面相应和的场景照片,也从某一角度印证了画中意境与实地景色相对应的妙处和价值,使这批写生作品呈现出另一番记录性、文献性的史料价值。
图10:宗其香《南国秋香》
晚年宗其香不断沿着徐悲鸿的中西融合道路在探索、求新、求变,除了把主要精力放在表现少数民族的风土人情外,还曾进行过现代艺术的抽象探索。虽然当时没有形成完备的体系,但这反映了他求新求变的意志。在人生的最后二十年,宗氏的夜景山水也有发展衍变,但也许因其性格的温和平缓,这种改变是渐进式的,并非颠覆性的突变。
20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央美术学院的中国画教学强调艺术、生活、创作“三位一体”,注重速写、白描、临摹、默写的能力训练,而宗其香却以独特的彩墨画法、精深的写实手法,以及清幽明丽的画风独树一帜。他将传统笔墨与西洋写实技法相结合,以毛笔宣纸与色彩相融的彩墨表现,打破了传统中国画的程式化造型与设色方法,以和谐雅正的色调、富有张力的墨韵与真切动人的造型,将徐悲鸿倡导与鼓励的新风格的中国画创作教学实践推向了纵深层面。宗其香先生的教学十分注重细节,他善于思考,不囿成法,从构图取景到现场指导、演示,每个环节无不躬亲而为。在学生的眼中,“大家对宗先生最佩服的是他见什么能画什么。在五十年代,中国画表现各种现实题材还缺少经验,常显得捉襟见肘,而宗其香对任何题材,都能自由地驾驭中国画的笔墨,应付裕如。”这种对于现实生活的理解与表现能力,无疑得益于其长年的积淀与解悟。
作为师者,宗其香先生温和亲切,严谨而博学,学生对他的印象和评价是:“言语不多、刚直不阿、学识渊博、谦和专注、兴趣广泛、潇洒浪漫、风趣幽默,既有艺术家的儒雅风范,具有鲜明个性,又不失和蔼可亲。”而作为艺术家,他不慕名利、不事张扬、不计得失,无门派之见,同时又有愤世嫉俗、纯真直爽、乐观豁达的一面。在其老友黄苗子看来:“朋友当中,宗其香是最有艺术家脾气的艺术家之一,他‘我行我素’,爱画什么就画什么,爱怎么画就怎么画。他是徐悲鸿先生的学生,有精湛的基本功,可是他并不一成不变地走老师的道路,‘我自用我法’。”王鸿勋认为宗其香是“一世童心”“像个顽童”。1971年,宗其香在干校劳动时给妻子儿女写有配着插图的家书,其中所流露出的天真与童心淋漓可见。正如他在世时最为钟爱的,曾占据他画室整个墙面,唤之以“半壁江山”的山水石屏,宗其香的“艺术家脾气”独特而真挚。这并非叛逆与反常的怪异,来自他对艺术、对自然的执着与热爱。
师者已去,回眸百年,我们今天如何来评价和回顾宗其香以及那一代中央美术学院师者大家的成就得失与艺术贡献,我们如何审视艺术家个体及其作品的价值与现代美术史书写的关联,我们又如何认知艺术家的人格在艺术史评价体系中的作用。这些问题的解决有赖对近现代美术家个案的深入研究,尤其对宗其香这样一位并未在美术史上获得应有价值认定的画家而言更是如此。虽然到目前为止,我们对宗其香艺术创作与美术教育的梳理、研究才刚刚起步,但我们仍然可以在这些鲜活的作品中,直接感知到其人格与艺术的温度,并由此更为直接、准确地认知其艺术创造的价值。
夜色如墨,却孕育和昭示着光明。他用留白与虚影映衬出光的力量,用水墨与色彩让夜幕渐渐“熄灯”。那一瞬间如同意象的通感,联结起中国传统水墨与西方绘画光影的两端,也留下了跨越中西、跨越时代的永恒之境。宗其香是20世纪中国画中西融合的开拓者之一、新中国山水画教学的一代宗师。他的人格与艺术,必将得到愈来愈多的关注,也值得更多艺术家、学者进行更为全面深入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