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结与思考

本章总结了前艺术博物馆时代，也就是珍奇屋时代，为艺术博物馆留下的三份宝贵财富：建构与认识世界的知识体系的理念、科学分类的具体方法以及已经出现用空间生成仪式和知识的权力的可能性。其实在珍奇屋从15世纪晚期到博物馆出现（最早的博物馆在17世纪末出现，艺术博物馆在18世纪下半叶出现）前的发展过程中留下的远不止这几份财富，它自己的历史更是足以构成另一部百科全书般的巨著。本章没有展开那些私人化、神秘化的部分，而是着眼于珍奇屋中的“什么”与后来的艺术博物馆发生了联系。这三份财富在后来的艺术博物馆陈列中被从各种意义上继承和发展，譬如艺术博物馆陈列对艺术史的运用、对意识形态的辩护、注重和空间的统一都可以从中找到来源。可以说，它们提供了艺术博物馆陈列建构自身方法论的思想基础，艺术陈列对此进行进一步细化、调序和变化，最终构成了一种可以较为普遍地适用于艺术博物馆的陈列模式。

不过，珍奇屋并不是随着博物馆的出现就退出了历史舞台。在博物馆刚刚涌现的18、19世纪还有大量珍奇屋存在，英国艺术史学家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的草莓岭（Strawberry Hill）和英国艺术收藏家威廉·托马斯·贝克福德（William Thomas Beckford）的丰特希尔修道院（Fonthill Abbey）里都有珍奇屋，但随着这些收藏物品被不断地拆分到各种类型的博物馆［比如奥地利哈布斯堡（House of Habsburg）收藏中的绘画和雕塑被送往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 ^[33] ］，以及科学发展让人们对珍奇、神秘的迷信不断减弱，珍奇屋作为知识生产空间的功能逐步让位于博物馆，尤其是具有公共性的博物馆，而珍奇屋则退回到保留各种趣味的个人收藏世界中。后来的珍奇屋多是一些和博物馆不太发生交织的收藏家个案，像是《珍奇屋：收藏的激情》一书中介绍的仍保留随心所欲的排列方式的英国马尔普拉凯之家（Malplaquet House，图1-11）。从这个角度来说，它的三份财富也可以看作一种遗产，曾经代表进步的珍奇屋与博物馆在知识、公共性的竞争中走向了另一种意义上的“终结”。

但有趣的是，近年来，珍奇屋和它具有代表性的全铺、混杂的陈列方式在当下的艺术博物馆中屡屡重现，不仅是一些艺术家在自己的作品中尝试，比如美国当代艺术家罗莎蒙德·珀塞尔（Rosamond Purcell）复制了一个16世纪丹麦自然历史学家奥勒·沃姆（Ole Worm）的珍奇屋（图1-12） ^[34] 在美国圣莫妮卡艺术博物馆（Santa Monica Museum of Art）展出（图1-13） ，法国艺术家杜尚（Marcel Duchamp）的《旅行箱中的盒子》（ Box in a Valise ）系列作品也让人联想到珍奇屋中的珍奇柜的样式。艺术博物馆在对艺术作品的排列上也采用了一些相似的做法：法国奥赛艺术博物馆（Musée d’Orsay）将摄影、家具与绘画并置展出；美国波士顿艺术博物馆（Museum of Fine Arts， Boston）在2012年重新对1550—1700年间的绘画作品和银器进行陈列时，仿效了他们曾在欧洲宫殿的布置方式进行层叠式陈列（图1-14） ；德国莫伊兰德城堡艺术博物馆（Museum Schloss Moyland）在陈列博伊斯（Joseph Beuys）藏品时将作品铺满了展厅（图1-15） 。这样的方式首先让人联想到珍奇屋的复兴。不过要注意到，这种复兴其实可能是作为艺术创作和艺术博物馆回应时代的一种手段。奥赛艺术博物馆的首任馆长弗朗索瓦丝·加香（Françoise Cachin）就表示这样的做法是跨学科的尝试，属于将社会学、历史学纳入陈列中来 ^[35] 。与其说这种陈列像珍奇屋，不如说它参考了包括人类学、社会学在内的一些跨学科研究方法，譬如仿效人类学通过多样化素材的叠加和分析来重新观察社会和秩序。波士顿艺术博物馆和莫伊兰德城堡艺术博物馆的陈列方法可以看作是民族学研究中比较常用的复原理念，二者都趋向原址复原的做法。尽管这样的做法很容易在常规的艺术博物馆陈列中造成一种视觉上的刺激，但事实上，珍奇屋复兴的说法其实更多的是将它作为一个可以膜拜的古代圣物。在英国文化历史学家罗伯特·休伊森（Robert Hewison）看来，对这种古代遗产的追溯其实是对现实的一种逃避 ^[36] 。珍奇屋的躯壳复兴了，但它灵魂中的进步性却是被“遏制”的，人们可能只是借用它表达对过去的一种幻想。

而珍奇屋真正的“遗产”（财富）还在艺术博物馆中。

[1] 此处指的是约瑟夫·阿诺德（Joseph Arnold）1668年的绘画作品《丁普费尔家族珍奇屋》（ Cabinet of Art and Rarities of the Regensburg Iron Dealer and Mining Family Dimpfel ）。这件作品收藏于乌尔姆博物馆（Ulmer Museum， Ulm， Germany）。转引自 Max Placnk Institute for the History of Science Research Report 2010-2012 ， p.87.

[2] 此处指的是位于佛洛伦萨旧宫（Palazzo Vecchio）的16世纪的弗朗切斯科一世·德·美蒂奇（Francesco I de’ Medici）的珍奇屋（studiolo）。Patrick Mauriès， Cabinets of Curiosities ， London: Thames &amp； Hudson，2011， p.12.

[3] Mark Meadow and Bruce Robertson （eds.）， The First Treatise on Museums: Samuel Quiccheberg’s Inscriptiones， 1565 ， Los Angeles: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2013， p.1.这本书的原本之一收藏于慕尼黑巴伐利亚国立图书馆（Bavarian State Library， Munich），原书信息为： Samuel Quiccheberg’s Inscriptiones vel Tituli Theatri Amplissimi ， Munich: Adam Berg， 1565.

[4] John Elsner and Roger Cardinal， The Cultures of Collecting ， London: Reaktion Books L.t.d Press， 1997， p.1.

[5] Patrick Mauriès， Cabinets of Curiosities ， London: Thames &amp； Hudson， 2011，p.42.

[6] Katherine Wodehouse， The Ashmolean Museum: Crossing Cultures， Crossing Time ，Oxford: Ashmolean Museum Press， 2015， p.12.

[7] 此处指的是这本书的封面：Ceruto Benedicto， Musaeum Franc. Calceolari iun. Veronensis ， Veronae: Apud Angelum Tamum， 1622。（卡尔佐拉里也写作Calceolari、Calceolarius）

[8] 此处指的是乔纳·海因茨1644年的绘画《一个收藏家的珍奇柜》（ A Collecor’s Cabinet ），收藏于英国皇家收藏信托（Royal Collection Trust）。

[9] Patrick Mauriès， Cabinets of Curiosities ， London: Thames &amp； Hudson， 2011，p.162.

[10] Francis Bacon， “A Device for the GrayGray’s Inn Revels”， Francis Bacon: The Major Works ， Brian Vickers （ed.），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55.

[11] Mark Meadow and Bruce Robertson （eds.）， The First Treatise on Museums: Samuel Quiccheberg’s Inscriptiones， 1565 ， Los Angeles: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2013， p. x.

[12] Patrick Mauriès， Cabinets of Curiosities ， London: Thames &amp； Hudson， 2011，p.155.

[13] John Tradescant the Younger， Museum Tradescant Anum: Or， A Collection of Rarities Preserved at South-Lambeth neer London ， London: John Grismond， 1656，p.A3.

[14] John Tradescant the Younger， Museum Tradescant Anum: Or， A Collection of Rarities Preserved at South-Lambeth neer London ， London: John Grismond， 1656，pp.13-14.

[15] Simon J. Knell， Suzanne Macleod and Sheila Watson （eds.）， Museum Revolutions: How Museums Change and are Changed ， London: Routledge， 2007， p.4.

[16] Paul Lacroix， Revue universelle des arts ， Vol. 18， Pairs: Veuve Jules Renouard and Bruxelles: A. mertens ET fils， 1863， pp.163-178.英文版全文见：https://curiositas.org/lettre-sur-le-choix-larrangement-dun-cabinet-curieux-ecrite-par-m-dezallier-dargenville-secretaire-du-royen-la-grande-chancellerie.

[17] Douglas Crimp， On the Museum’s Ruins ， Boston: The MIT Press， 1995， p. 225.

[18] Sharon Macdonald （ed.）， The Politics of Display: Museums， Science， Culture ，Oxon: Routledge， 1998， p.7.

[19] 此处的分类原文是拉丁文，并且是一段描述，而不是概括性的类目，对每种分类名称总结后的翻译，引用和参考了以下两个研究。第一个是：Stephanie Jane Bowry， Re-thinking the Curiosity Cabinet: A Study of Visual Representation in Early and Post Modernity （University of Leicester MA paper， pp.97-117），在这篇博士论文中，作者邀请了译者Antonio Leonardis首先将其译成英文，然后在译文基础上将此总结为：Of sacred tablets of historians， Skillfully-made carpentry， Incredible Animals， Instruments of the office， The Most famous genealogies from everywhere。第二个是“Samuel á Quiccheberg’s ‘classes’: The First Modern Museological Text”［Susan Pearce and Kenneth Arnold （eds.）， The Collector’s Voice: Early Voice ， Vol.2， Aldershot: Ashgate， 2000， from google books， Unmarked page number］，在这篇文章中作者翻译了分类中的第三和第四部分，第三部分包括Marvellous and rather rare animals等自然物品，第四部分包括Muscial instruments、Mathematical instruments等人工制品。

[20] Ferrante Imperato， Dell’ historia naturale ， Napoli: Nella stamparia à Porta Reale per Costantino Vitale，1599.

[21] Simon J. Knell， Suzanne Macleod and Sheila Watson （eds.）， Museum Revolutions: How Museums Change and are Changed ， London: Routledge， 2007， p.3.

[22] John Elsner and Roger Cardinal， The Cultures of Collecting ， London: Reaktion Books L.t.d Press， 1997， p.2.

[23] Keith Christiansen， The Renaissance Portrait: From Donatello to Bellini ， 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of Art， 2011， p.207.

[24] 此处指的是：费迪南德·斯托弗（Ferdinand Storffer）的绘画《维也纳帝国收藏中的黑色珍奇柜》（ The Black Cabinet from the painted inventory of the Imperial Collections in Vienna ），约1730年，维也纳艺术史博物馆（Kunsthistorisches Museum）收藏。事实上早期的珍奇屋出现圣物的案例目前看起来并不多，这可能是两个原因造成的：一是圣物当时多保存在职能更明确的教堂；二是珍奇屋在当时是作为与神权分离的新的知识空间属性定义的。但即便如此，信仰并没有随着自然科学的发展而消失，珍奇屋一定程度上还保留了当时人们对上帝和神灵的信仰，只是更为隐蔽一些，在笔者目前所见资料中，圣物的出现不会特别明显。

[25] Julius von Schlosser， Die Kunst- und Wunderkammern der Spätrenaissance: ein Beitrag zur Geschichte des Sammelwesens ， Leipzig: Klinkhard &amp； Biermann， 1908.

[26] Patrick Mauriès， Cabinets of Curiositie ， London: Thames &amp； Hudson， 2011，p.156.此处提到的书为Ceruto Benedicto， Musaeum Franc. Calceolari iun. Veronensis ，Veronac: Apud Angelum Tamum， 1622.

[27] Oliver Impey and Arthur Macgregor， The Origins of Museums: The Cabinet of Curiosities in Sixteenth and Seventeenth Century Europe ， Oxford: Ashmolean Museum reprint， 2018， p.93.

[28] Mark Meadow and Bruce Robertson （eds.）， The First Treatise on Museums: Samuel Quiccheberg’s Inscriptiones， 1565 ， Los Angeles: Getty Research Institute，2013， p. 8.

[29] Ferdinando Cospi and Lorenzo Legati， Museo Cospiano annesso a quello del famoso Ulisse Aldrovandi e donato alla sua patria ， Bologna: Per Giacomo Monti Publish， 1677.

[30] Athanasius Kircher， etc. ， Romani Collegii Societatis Jesu Musaeum celeberrimum ，Amstelodami: Ex Officina Janssonio-Waesbergiana， 1678.

[31] Paolo Maria Terzago， etc. ， Museo， ò Galeria， adunata dal sapere e dallo studio del sig. canonico Manfredo Settala nobile Milanese ， In Tortona: Per lifigliuoli del qd. Eliseo Viola， 1666.

[32] Katherine Wodehouse， The Ashmolean Museum: Crossing Cultures， Crossing Time ，Oxford: Ashmolean Museum Press， 2015. p.12.

[33] Patrick Mauriès， Cabinets of Curiosities ， London: Thames &amp； Hudson， 2011，p.190.

[34] 关于沃姆的珍奇屋出版物的插图，参见：Ole Worm， etc.， Museum Wormianum， seu， Historia rerum rariorum: tam naturalium， quam artificialium， tam domesticarum， quam exoticarum， quae Hafniae Danorum in aedibus authoris servantur ，Leiden: Lugduni Batavorum， 1655.

[35] “Orsay as We See it， Krysztof Pomian Interview with Francoise Cachin”， Le Débat ， No.44， March-May （1987）: 55-74.

[36] Robert Hewison， The Heritage Industry: Britain in a Climate of Decline ， London: Methuen， 1987， p.47. YXAxOgymHytQIbdB2axlZLphLYRCoNXIZVILJQGIPbMAN5ow8VQ+RLaxD/7gAWy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