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中国的美术馆行业不得不在其普遍薄弱的社会基础与文化基础的夹缝中寻求出路,以至业内对美术馆的关注通常更偏向于其实际操作与运营,进而美术馆在维系生存、行政管理、展览策划以及公共活动的组织中耗费了较多的精力。然而,对于渴望审美经验、渴望知识的大众来说,美术馆不仅是艺术作品的展示之所,也是其接受艺术思想的殿堂。美术馆应该在社会中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又应该以何种方式定位自身、促进知识生产,这同样是值得耗费精力去思考与实现的关键问题。
美术馆在寻找当代意义的过程中,自身方法与理论需要更新。国内的美术馆学虽然还没有形成相对系统、有理论深度的研究方法,但是我们应该看到,在这样一个多元交织的时代,传统美术馆学和“新美术馆学”交织在一起,美术馆和当代文化交织在一起,时下已经进入到美术馆和文化界需要对当代前沿文化进行思考的阶段。尽管解决操作层面的问题依然是必要的,但我们同时也需要大胆地提出关于美术馆理论层面的更进一步的,甚至是超越当下的思考,回应一些更具有挑战性的问题,生发出与跨文化理论互动互为的新观点。这些具有前瞻性的思考或者反思,即便不会立即对具体问题提供指导性的意见,却可能为未来的美术馆事业和美术馆学的发展提供有益养分。
在当代文化与艺术现场,美术馆是首要的研究对象,也是众多文化生产、体制机制、思想学术、公众社会等当代问题的交汇点。我们对美术馆的理解可以分为美术馆管理和美术馆学研究两类,美术馆学研究是对美术馆实践与管理的生发与升华。在美术馆体系化与规范化运作的今天,美术馆学也经历了从砥砺前行到系统化、学科化的艰辛过程,在当下也面临着由业已成熟的体系到自我反观与批判怀疑的转变。这带出美术馆学对自身观念的边界拓展,也激励着新一代学者以对话者、行动者的身份去构建新的美术馆学研究方法和研究理论。
在这样的背景下,“新美术馆学”的提出,既是一种理想,也是理论建构和实践实验的动力与方向。“新美术馆学”所直面的是当下美术馆行业重实际运营而轻学术研究、重惯性实践而少观念更新、重修补缺失而弱开阔视野的现状。同时,“新美术馆学”也有意识地寄希望于美术馆的管理者和研究者朝着与国际博物馆界及当代文化理论领域同步的方向努力,提出中国式的美术馆学的前沿理论。
虽然从研究领域上讲,“新美术馆学”可以说是“博物馆学”的一个分支,属于“艺术博物馆”的分类范畴。但在西方传统意义上,“博物馆”(Museum)的词根与古希腊语境中主管文艺的缪斯(Muses)女神有直接关联,其本意是以文艺为主导的神庙与殿堂。因此,艺术史研究与视觉研究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的主要工作。但是,我们为什么要独立提出“新美术馆学”,并对“新美术馆学”的研究方向有着自身专业范畴的当代表述?这里有两个方面的问题值得关注。其一,在中国特殊的美术馆文化历史与现实的语境中,以现当代艺术为主要研究、收藏、展览对象的美术馆,其与以历史文物收藏、陈列为主体的博物馆还是有不少方面的差异的,更何况国内的美术馆与博物馆是分列在艺术部门与文物部门不同的管理系统中的。它们的职责范畴与工作方向有所不同,行业及社会对其认知也并不相同。因此,从这样的角度考察,美术馆、美术馆学到“新美术馆学”,这从现实的关系上讲,与博物馆、博物馆学到“新博物馆学”就有分列而论不同的关注、论述对象与范畴了。其二,西方20世纪六七十年代“新博物馆学”的出现,很大程度上是在当代文化理论及思潮影响下,对传统意义上的博物馆的一种反思、反叛、拓展与延伸。而恰恰发生在西方当代艺术博物馆及博物馆理论间的转型,甚至挑战性现象,其思想及理论的根源往往与当代艺术及当代文化的观念转变与对体制的挑战有关。而在中国的博物馆、美术馆的文化现实中,美术馆作为一种偏重现当代文化呈现与触发思想激荡的空间,更可能在文化观念变革的大潮中,以更开放式的思维、更尖锐的实验,以及跨学科的方式,对其“物与人”“空间”“权力”“制度”等议题,以视觉呈现、作品实验及开放论坛等方式展开公共讨论。因此,在中国,“新美术馆学”也就有了不完全相同于“博物馆学”的相对独立与富于挑战性的学科方向与特点。尽管“新美术馆学”与“博物馆学”的历史背景和针对对象有一定的差异,中国的美术馆对文化的思考及其现实也远远没有进入到学科化与系统化的层面,美术馆也有其偏向于当代文化实验的不确定性特点,但这也不会抹杀“新美术馆学”与“博物馆学”之间的关系。“新美术馆学”会自然地衔接“博物馆学”及“新博物馆学”中的一些观点和理论,比如社区理论、生态理论、公众理论、多元文化理论,等等。而同时,“新美术馆学”也将突出美术馆的自身特点,针对美术馆与当代艺术及当代文化观念的转型、实验等问题,结合当代文化的相关理论来做出新的思考与实践实验。
“新美术馆学”的“新”,其实是一个相对的“新”。它一方面指当下的、跨学科的知识,另一方面指一种新型的研究方法。但更关键的是,它是一个研究维度、角度的“新”,在面对美术馆和美术馆学的各种问题时,从一个新的角度、一个新的维度切入,去提出问题、思考问题,不直接套用理论,不囿于问题表面。“新美术馆学”的研究对象也包括历史上的展览和机构,但强调要以一个新的角度和方法去重新审视它们。最后,为了适应公众对艺术需求的转变,适应创新性的艺术展示方式和艺术实践,“新美术馆学”的研究工作也势在必行。
我们对“新美术馆学”的理解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一、“新美术馆学”是对传统美术馆学的一种新的思考、推进与拓宽。它并非是对传统美术馆学的否定和批判,而是意味着边界突破,从自省反思中延伸出新的可能性。二、“新美术馆学”是开放的。它的反身性观察激发了许多未知领域,它们促进形成了相较以往更开放的思维、更综合的方法和跨学科的视野。三、“新美术馆学”尤其强调理论与实践的结合。新的理论与研究方法需要现实和实践的检验,“新美术馆学”并非闭门造车,反而极为希望能够在美术馆实践中得以验证、得以应用。
我们注意到,这些年来,一些美术馆学研究者及文化学者对美术馆的相关问题及理论有不同角度的介入与研究,一些研究也从理论架构到研究方法等方面,突破了原有美术馆理论的表述体系与话语方式,以开放的思维、综合的方法和跨学科的视野,探讨美术馆与当代文化及理论之间的问题,结合具体的美术馆文化实践,展开反思与建构,为国内美术馆的理论研究提供了新的视角与成果。基于此,我们希望通过编辑出版《新美术馆学研究》丛书,以汇集与呈现“新美术馆学”视野下的学术思考与理论建树,探寻与检验“新美术馆学”发展的多元可能性及意义所在,引介国际先行的“新博物馆学”及美术馆文化理论。同时,我们也意在鼓励新一代的美术馆研究者与践行者开拓美术馆理论建构与实践实验的新路径。我们对此充满信心与期待!
王璜生
(广州美术学院美术馆总馆长、新美术馆学研究中心主任,
中央美术学院教授,《新美术馆学研究》丛书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