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路平
有的地方以山水毓秀举世闻名,如桂林、乌镇;有的地方以人文荟萃千古流芳,如西安、凤凰;有的地方以互联共享创建未来,如杭州、德清。
一城一郡一镇不论大小,山水、人文与未来居其一即可扬名,居其二即可传世,三者皆有就可以抵达《庄子·知北游》“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的境界。
天下可称大美、壮美的城镇并非象州一处,但是象州居其一。
刘禹锡《陋室铭》所言:“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
象州不乏大梭峡谷、花池温泉、瑶山古榕……这些地方之所以能名能灵,是因为这里的山水庇护过智慧、孕育过传奇。
放眼百年,象州与太平天国起义中心——金田仅一山之隔,大瑶山南起大樟、妙皇,北至桐木、大乐一带,是太平天国活动极为普遍的地区,亦是起义策源地和兵源集结地之一。
放眼千年,自五祖弘忍接法后至广州法性寺现身期间,六祖慧能隐蔽的15年行踪不为人知。近年,广西象州发现六祖岩,并有大量摩崖石刻,学界推论六祖极有可能在沿着珠江流域来回隐匿修行期间,曾驻留象州、永福等地。
象州的山水曾经孕育了慧能的智慧、太平天国的传奇,按照多元史观,象州是岭南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岭南在古代曾是柳宗元、韩愈被“发配”的边疆、慧能的隐修地,近代以来,岭南成为消化西方文化、输出中国文化的枢纽。洪秀全从传教士赠送的《劝世良言》里得到灵感,最终,岭南的大瑶山为他和他的同伴们提供了革命的温床。
位于大瑶山西麓的象州看似封闭,但是受益于近代岭南文化的开放气场,象州人天生具有进取突破的开放性灵气。祖籍象州县妙皇乡大窝村的著名艺术家——廖冰兄,1939年就与黄新波、刘建庵、张安治、阳太阳等人一起发动桂林美术界举办大规模美术展览,1947年廖冰兄到香港加入革命美术团体——“人间画会”。广西壮族自治区人民政府原主席、出生于象州县寺村镇的韦纯束,少年时就到桂林参加第三届学生军集训。出生于寺村镇的韦大卫在桂林接受教育,之后在广州加入国民革命军。
这些丰富的象州传奇故事也是我的父母教育我的“教材”,在我很小的时候,他们就鼓励我要跨越长江、跨越黄河去求学、去发展事业。优美的山水常有,能够孕育传奇、智慧的山水不常有,我为自己生于这样的灵性山水而庆幸。
作为策展人和艺术家,我一直在构思以何种形式来呈现“山水象州”,“毓秀古郡·壮美象州——象州籍书画艺术家优秀作品巡展”让我第一次看到“山水象州”的壮美画卷。郑板桥把画竹过程分为“眼中之竹”“胸中之竹”“手中之竹”3个阶段。在这个展览中,我们看到了23位画家、5位书法家的28双眼睛。这28双眼睛构成了观望“山水象州”的开放性“散点透视”结构,构成了多中心的“象州视角”。有些眼睛在象州,有些眼睛在柳州、桂林、南宁,还有一些眼睛在北京、南京、杭州、上海……这28双眼睛都源于象州,之后一部分眼睛离开故乡开始远行,开始用源于象州的眼睛和眼光去看世界更多的山水美景,目光与视野持续解构、重构。然后过了5年、10年、20年、40年……这28双阅尽万千世界的眼睛又以这次巡展为契机,回望象州。这是一次“象州眼光”“象州视野”的奥德赛,他们离开家,阅尽世界,在外安家,然后回家重访、回望重构。
“眼中象州”的奥德赛,发酵成为“胸中象州”。就像“胸中之竹”是郑板桥在胸中、心中对“眼中之竹”的完美转译,我看到了28种对象州“横看成岭侧成峰”的胸怀。这28种胸怀来自28种审美训练、学术传承,来自28种专业、风格、技法、师承……这28种胸怀更来自这28位艺术家的人生阅历和不同的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
“胸中象州”的奥德赛,最终具现为“手中象州”“笔下象州”。这是一个艺术家对“山水象州”大美、壮美的物化过程。
杜尚说,“观众的目光成就了作品”。因为巡展,这28双眼睛、28种胸怀、28组作品,将会在巡展的流动场景中相遇熟悉或陌生的无数双“眼睛”“胸怀”和“笔墨”。28组作品构成的“山水象州”的初始画卷将会随着巡展持续绵延。德里达的“延异”现象将会在有时间差的异质性场景中,再生产所有作品的形态和意义。“山水象州”也会在这个“延异”的过程中被不断“后制”“重混”,生成复数的“象州意象”和“象州灵性”。
在某种程度上,这种画卷的延绵和意义的迭代,无论是主动的还是被动的,都是对孕育过禅宗智慧和革命传奇的象州的开放精神、包容精神、进取精神的继承与致敬。
1931年,梅贻琦在出任清华大学校长的就职演讲中提出“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的著名论断。梅校长说:“一个大学之所以为大学,全在于有没有好教授。孟子说,‘所谓故国者,非谓有乔木之谓也,有世臣之谓也’。我现在可以仿照说,‘所谓大学者,非谓有大楼之谓也,有大师之谓也’。”
对从象州出发走向世界的人来说,所谓故乡者,非谓有山水之谓也,有宗师之谓也。
郑小谷,象州县寺村镇白石村人。道光十五年(1835),郑小谷第四次进京考试始中进士,任刑部主事。郑小谷的大半生则是在两广从事教学,被誉为“两粤宗师”。
象州,孕育了包括郑小谷在内一代又一代的才子英雄:谢洪、姚槐、刘策奇、韦纯束、韦大卫、韦纯粹、韦章平、韦少成、李文达、林超群、朱锡华……但是像郑小谷这样通过书院机制和著作完整反哺故乡的才子则比较罕见。郑小谷做官仅14个月,辞官归里后,潜心教学,先后在广西河池德胜书院、庆江书院,桂林榕湖书院、秀峰书院、孝廉书院,柳州柳江书院,象州象台书院以及广东顺德凤山书院、广州越华书院等11个书院任主讲,门生遍布岭南。不少学生后来考中了进士,有的官至按察使。郑小谷著作等身,文与人齐。他的诗作数量和艺术质量,“即使置于19世纪中期的整个中国诗坛,也是一颗光华灼灼的大星”。
郑小谷辞官后的思想光芒不限于点亮象州,更是照亮岭南,这种大师气魄堪称象州软实力的“镇城之宝”。郑小谷以一人之力生成了具有时代高度和岭南广度的象州“人文山水”。因为有了这位“两粤宗师”,我们甚至可以将象州理解为一座“无墙的大学”,因为这符合梅贻琦校长对“大学”的定义。这所“无墙的大学”延绵了一个多世纪之后,还将继续启蒙这片土地上的儿女。
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象州是一个十分重视教育的地方。就连我的奶奶都用山歌来影响我,“读得书多不用忧,不愁耕种自然收。白天不怕人来借,夜晚不怕贼来偷”。我的父亲时时教育我,“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我自己成长在一个充满书香气的院子里。小时候,我家在象州县文化馆,除了在隔壁的图书馆看书或跟母亲下乡演出躲在幕布下看彩调,我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溜进文化馆里一位叔叔的画室,看他画画。这位叔叔过去当过兵,后来还考上了中央民族大学。当他从中央民族大学毕业,回到文化馆的时候,我正要准备高考。这位叔叔给了我父母和我一个锦囊妙计:如果我正常高考,可能可以考上广西的高校,如果我考美术,也许有机会考到省外的高校。从小我的父母就鼓励我要有跨越长江、黄河的梦想,所以我的父母和我接受了这位叔叔的建议。后来我考上了西安美术学院,过了长江,而且也过了黄河。
这位叔叔就是我的美术启蒙老师,第九届广西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第四届桂林市美术家协会主席张贤先生。也是《毓秀古郡·壮美象州——象州籍书画艺术名家巡展优秀作品集》的主编。大多数人都看到了张贤的艺术成就,但是可能忽略了他的教育成就。我非常有兴趣从教育的维度来审视这次展览,我将张贤的教育工作和这个展览也理解为郑小谷书院传统的延续和迭代。
云来山更佳,云去山如画。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
——张养浩《雁儿落带得胜令·退隐》
引用《雁儿落带得胜令·退隐》来讨论“云”与“山”的关系,我要说的“云”并非张养浩之云山关系里的“云”,而是云端与山水故乡的关系。在5G时代来临之前,人类已经深深卷入了“云生活”。对于离家在外的游子,一年里的大多数时间都是在互联网云端跟家人“相处”。距离我上一次见到张贤老师,也已经有好几年了。但是这并没有影响我们在云端保持“点赞之交”的联系。
“象州”在云端幻化成了微信群的“象州矩阵”,有初中群、高中群、家人群、老乡群。因为时间关系我没有提供作品参加“毓秀古郡·壮美象州——象州籍书画艺术家优秀作品巡展”,但是我会在不同的群组中看到相关的图文、语音、视频、文件在云端流动。
现在存在着“三个象州”:一个地理的“山水象州”,一个以思想和艺术传播的“人文象州”,还有一个存在于云端的“云象州”。“云象州”和前两个象州之间正是“云来山更佳”的关系。虽然“云去山如画”,但是很难想象如果没有“云象州”,“毓秀古郡·壮美象州——象州籍书画艺术家优秀作品巡展”可以“山因云晦明,云共山高下”。除了作品在物理空间的巡展,还有第二个巡展以拓扑结构分布式地流动在互联网上面,持续生成意义,碰撞机缘,涌现灵感。这个“云展览”将物理巡展很难触达到的节点都串联起来,就像有机体一样,同时也在孕育新的节点、新的展览。
自从电影被发明以来,艺术世界这100多年就一直试图调停“艺术与机器”的关系。大约在半个世纪之前,这个工作被转化成为“艺术与互联网”的关系。当我正式进入艺术圈的时候(2000年),也正好是人类社会和艺术世界被深度卷入互联网的开始。我这一代艺术家,创作工具是机器(复印机、数字相机、数字摄像机、电脑、手机),发表环境是互联网,艺术社群的组织形式也是互联网(从早期的MSN,到现在的微信、推特、脸书)。当我使用这个“云工作室”跟世界发生关系时,我源于象州的目光能够看到更远的地方,我的创作得以被更多的异域目光欣赏。2003年,我抵达莱茵河畔的巴塞尔驻地创作,将我的水墨实验作品陈列在哲学家卢梭的故居,将我的卷轴画装置在巴塞尔艺术博物馆跟毕加索和贾科梅蒂的作品互照、对话。2005年,我抵达泰晤士河畔的伦敦驻地创作,在英国文化协会发表演讲。我想到了张贤老师当年的指导和指引,让我源于象州的目光不仅看到了长江、黄河对岸的景致,也阅尽了莱茵河、泰晤士河彼岸的风光。
在担任“第六届宋庄文化艺术节”总策划的时候,我就提出了“艺术跨界”的理念,力图带领艺术家跨越传统艺术生态与互联网的边界。近年来,我更是全力投入实践互联网艺术的新形态和新物种之中,跨入创意产业和创客的版图,探索艺术、技术、经济和社会间的无限可能性。在通常情况下,这个“云艺术生态”跟之前的传统艺术生态是断裂的,但是互联网与真实社会间、互联网与传统艺术生态间的解构和重构是以毫米级、纳米级、指数级的摩尔定律方式跳跃性进行的。转眼之间,我们每个人都有了云家庭、云同学会、云老乡会,艺术家也都有了云展厅、云画廊、云博览会。在新的云语境下,“云”帮助我们生成了“云乡愁”,“云”倒逼出了“山水象州”和“人文象州”之外的第三个象州——“云象州”,“云”也创造出了云端版的“山水象州”和“人文象州”。
“山水象州”“人文象州”“云象州”是三位一体的整体。三者协同正在加速书写象州的新时代和新时代的象州。繁荣发展新时代象州文艺事业,需要更多年轻人的参与,需要利用新观念、新工具和新方法连接更多象州人、象州智慧和象州节点,创造性地提升象州文化品位,增强象州文化软实力和影响力,提升象州知名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