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州梦觉北登燕子楼作。
明月如霜,好风如水,清景无限。曲港跳鱼,圆荷泻露,寂寞无人见。如三鼓,铿然一叶,黯黯梦云惊断。夜茫茫、重寻无处,觉来小园行遍。
天涯倦客,山中归路,望断故园心眼。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异时对、黄楼夜景,为余浩叹。
坡仙写景,真是高手,后来几乎无人能及。即如此词之“明月”八字、“曲港”八字、“如”十四字,写来如不费力,真乃情景兼到,句意两得。但细按下去,亦自有浅深层次,非复随手堆砌。“明月”、“好风”,“如霜”、“如水”,泛泛言之而已;“曲港”、“圆荷”,“跳鱼”、“泻露”,则加细矣。曲港之鱼,人不静不跳;圆荷之露,夜不深不泻。虽是眼前之景,不是慧眼却不能见,不是高手却不能写。更无论钝觉与粗心也。至于“如三鼓,铿然一叶”,明明是“如”,明明是“铿然”,明明是有声,却又漠漠焉,叆叆焉,如轻云,如微霭,分明于数点声中看出一片色来。要说只此八字,亦还不能至此境地。全亏他下面“黯黯梦云惊断”一句接联得好,“黯黯”字、“梦云”字、“断”字,无一不是与前八字水乳交融,沆瀣一气,岂只是相得益彰而已哉?至于“惊”字阴平,刚中有柔,故虽含动意,而与前八字仍是相反而又相成。读去,听去,甚至手按下去,无处不锋芒俱收,圭角尽去。好笑世人狃于晁以道“天风海雨逼人”之说,遂漫以豪放目之,动与辛幼安相提并论,可见于此等处不曾理会得半丝毫也。者个且置。譬如苦水如此说,颇得坡老词意不?若说不,万事全休,只当苦水未曾说。坡词俱在,苦水之说,亦何尝损其一毫一发?若说得,难道老坡当年填词时,即如苦水之所说枝枝节节而为之耶?决不,决不。只缘作者生来秉赋,平时修养,性情气韵中有此一番境界,所以此时此际,机缘触磕,心手凑泊,适然来到笔下,成此妙文。若不如此,又是弄泥团汉也。所以苦水平日为学人说文,尝道:苦水今日如此说,正是个说时迟;古人当日如彼写,正是个那时快。当其下笔,兔起鹘落,故其成篇,天衣无缝。若是会底,到眼便知,次焉者,上口自得,又其次者,听会底人读过。入耳即通。若不如此,纵使苦水老婆心切,说得掰瓜露子,饶他听苦水说时,直喜得眉开眼笑,又将苦水所说,记得滚瓜烂熟,依旧是“君向潇湘我向秦”。
闲话揭开,如今且。如今且说坡仙此词,开端“如霜”、“如水”,两个“如”字,不免着迹。“跳鱼”、“泻露”,“跳”字、“泻”字又不免着力。总不如“如”十四个字浑融圆润。“清景无限”,“寂寞无人见”,苦水早年总疑是坡老败阙。以为若作者觉得不如此写不足兴,便是作者见短。若读者觉得不如此写不明了,便是读者低能。总之,此等处于人于己两无好处。于今却不如此想,何以故?且待说了“夜茫茫,重寻无处”二句再说。“寻”字承上“梦云”而言。此时人尚未清醒,亦并未起床,只是在半醒半睡中寻绎断梦。所以下句方是“觉来小园行遍”也。说到者里,再回头追溯开端“明月”直至“无人见”六句二十五个字所写之景,不独是觉来行遍之所见,而且是觉了行了见了之后,方才悟得适间睡里梦里,外面小园中月之如霜,风之如水,与夫鱼之跳,露之泻,早已好些时候了也。嗟嗟,人自睡里梦里,月自如霜,风自如水,鱼亦自跳,露亦自泻。人生斯世,无边苦海,无限业识,将幻作真,认贼为子,且不须说高不可攀处、远不可及处,只此眼前身畔,有多少好处,交臂失之,不得享受,真乃志士之大痛也。然则“清景无限”、“寂寞无人见”两句,写来一何其感喟,而又一何其蕴藉,谓之败阙,如之何则可?苦水当年失却一只眼,今日须向他坡老至心忏悔始得也。如问“梦云”之“梦”,果何所指?苦水则谓:梦只是梦而已,不必指其名以实之,或任指一名以实之亦无不可。但决不是梦关盼盼。静安先生诗曰:“不堪宵梦续尘劳。”苦水则说,宵梦更非别有,只是尘劳。坡老此处,亦是此意。所以苦水于此词录题时,拟删去“登燕子楼”四字。词中并无“登”意也。然则只是夜“梦觉”便得,何必又标“徐州”?苦水盖以为若无此二字,词中之“燕子楼空”,则又忒杀突如其来矣。有一本题作“夜宿燕子楼,梦盼盼,因作此词”。郑大鹤诃之曰“居士断不作痴人说梦之题”,是已。然郑又取王案说,谓是梦登燕子楼,翌日往寻其地作。此又是刻舟求剑了也。学人将疑不知苦水见个什么,便说得如此斩钉截铁。不知只是学人不肯细心参求,并非苦水无事生非。试看老坡此词过片,曲曲折折写来,只道得个人生之痛,半点也无儿女之情,已是自家据实自首,不须苦水再为问案追赃。“天涯”三句,叹息人生无蒂,不如落叶犹得归根。“燕子”三句,说得不拘遗臭流芳,凡是前人生涯,只不过后人话靶。“古今”三句更是说他苦海众生,业识茫茫,无本可据。结尾则是由燕子楼联想到黄楼,后人千载而下,见燕子楼,便想到盼盼,而不禁感慨系之。黄楼是老苏所创,后人亦将见之而想到东坡,系之感慨,辗转流传,何时是了?正所谓后人复哀后人也。如此写来,尽宇宙,彻今古,号称万物之灵底人也者,更无一个不是在大梦之中,更无觉醒之期。然后愈觉睡里梦里,而月如霜、风如水、鱼之跳、露之泻为可悲可痛也。夫如是,与登燕子楼,梦关盼盼,有甚干系?具眼学人且道:坡仙作此词时,梦醒也未?莫是仍在梦里么?若然,则苦水更是梦中说梦也。于古有言:啼得血流无用处,不如缄口度残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