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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未曾听过的声响，小豆豆大半夜醒了过来。那是妈妈在里面的房间呜呜咽咽的声音。她肩头颤抖，内心的震颤仿佛已经飞出体外，声音低沉而沙哑。爸爸似乎也在流泪。
第二天早上，小豆豆问妈妈：“为什么哭呢？”妈妈面不改色，静静地说道：“爸爸要去当兵了。”
当时的日本有征兵制度。爸爸在二十岁时接受过征兵检查，结果是五个级别中的第三级“丙级合格”，也就是勉强合格，但并不适合服役。最优秀的是甲级，其次是乙级。爸爸在那个年代属于高个子。太高的人难以配到尺寸合适的军服，所以大多拿不到甲级合格，一般都是乙级或丙级。
爸爸大概就是因此免于兵役的。或者说，丙级的人不去当兵应该也无所谓。可是，就连这样的爸爸也收到了被称为“红纸”的征兵令，可见战况已经相当严峻。
后来听妈妈说，作曲家山田耕筰曾为爸爸四处奔走，并说：“黑柳对日本音乐界来说非常重要，一定要让他上战场吗？”爸爸结婚前曾在山田先生创立的日本交响乐协会的乐团中演奏，受到诸多关照。不过仔细想来，乐团成员接连入伍，又无法演奏来自敌对国家的音乐，古典音乐会想开也开不了。
有人委托爸爸演奏军歌，可是音乐家的尊严让他严词拒绝了。据说只要演奏，就能得到大米、砂糖和羊羹，但是无论食物多么匮乏，全家人肚子多么饿，爸爸都毫不动摇，坚决不演奏军歌。妈妈也始终保持“哎呀，那就别去了”的态度，从没说过“为了家人就忍忍吧”之类的话，这正是妈妈了不起的地方。
送别爸爸的仪式是在家门口举行的。穿着白色烹饪罩衣、挂着绶带的阿姨们来了，穿着国民服的叔叔们也来了，将小旗发给聚集起来的人群。爸爸站在正中间，一身军服看上去和他完全不相称，听着众人三呼“万岁”，他十分惶恐地一次又一次鞠躬。
这是小豆豆第一次见到没有拿小提琴的爸爸被人群包围。局势似乎已经非常严峻，可是没人知道实情，被送行的爸爸也好，前来送行的人们也好，都没有什么悲壮感，这也许算是万幸了。
不到一个星期，家里就接到连队的通知：“马上就要出发了，请你们来见一面。”
妈妈说着“能见到爸爸了”，不知从哪里弄到了红豆。因为爸爸入伍，家里收到了配发的大米。妈妈将米煮熟，用仅有的一点儿砂糖做了萩饼。萩饼不怎么甜，但在那个年代也已经足够珍贵，是到处都找不到的美味了。然后，妈妈带着小豆豆、二弟纪明和刚出生的真理来到照相馆，拍下了母子四人的合影，只为将照片交给即将出发的爸爸。这是小豆豆出生后第一次在照相馆拍照。
妈妈将头发编成麻花辫盘在头上，穿着像背带裙一样的茶色束脚阔腿裤，把真理抱在膝头。四岁的纪明一脸纯真，穿着毛线织的五分裤，紧紧贴在妈妈身边，一手牵着年幼的妹妹。小豆豆左右分开的柔软头发上别着发卡，白色衬衫搭配黑色裤子。为了看起来时尚些，小豆豆一家已经竭尽全力打扮了。只是难得在照相馆拍照，却没有人露出笑容。
见面当天，一家人带着萩饼和照片来到兵营时，已有很多家属挤在那里。不过小豆豆立刻找到了爸爸。
“父亲！”
“豆豆助！”
看着爸爸跑过来，小豆豆不由得瞪大了眼睛。爸爸竟然剃了光头，卡其色的军服皱皱巴巴，还打着绑腿、穿着分趾鞋。每次出门，爸爸总是西装笔挺，上了舞台则是燕尾服搭配锃亮的漆皮鞋，别提多合身了。眼前的爸爸与小豆豆他们熟悉的相差太远，妈妈不禁湿了眼眶。小豆豆已经不记得了，但是据妈妈说，那时爸爸腰间还挂着用来当水壶的啤酒瓶。
“这是我的战友。”
一向十分腼腆的爸爸露出了毫无顾虑的笑容，向家人介绍起身旁的人。听说这位叔叔入伍前是开鱼店的。爸爸不擅长社交，什么事都依赖妈妈，现在却这样介绍鱼店老板。惊讶归惊讶，发现爸爸的适应力比看上去更强，小豆豆他们很是欣慰。
小豆豆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爸爸不要寂寞。爸爸在家人面前总是滔滔不绝，却不和其他人说话。看到爸爸交了朋友，小豆豆松了一口气。那不是通过工作相识的音乐家，而是在日常交流中结交到的意气相投的朋友。于是小豆豆对鱼店老板说：
“我父亲，就拜托您了！”
语气就像大人一样。
鱼店老板也笑着回答：
“哪里哪里，一直受到照顾的是我。”
老板比爸爸还年轻。
不一会儿，鱼店老板去和亲人见面，爸爸、妈妈、小豆豆和弟弟妹妹来到一旁的空地坐下。妈妈把刚洗好的合照交给爸爸，爸爸立刻对小豆豆他们喃喃道：
“妈妈真漂亮啊。”
“爸爸”“妈妈”是敌国的语言
，在别人面前一定要说“父亲”“母亲”。小豆豆心头一紧，可是周围并没有人听他们说话。爸爸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收进胸前的口袋，竖起右手拇指。爸爸总是比画这个手势，就像如今视频网站上的点赞按钮一样。现在人们已经习以为常，可是在那个年代，很少人会竖起拇指表示“很好”。爸爸经常和外国的音乐家们一起工作，不知不觉就养成了习惯。
没有外人打扰，小豆豆一家畅所欲言。爸爸嚼着萩饼满足地说：“好久没吃过好吃的了。”他比小豆豆他们想象中的有精神多了。
时间转瞬即逝，爸爸把家人一直送到门口。下次来是不是还能见到爸爸呢？看到爸爸冲他们挥手、准备返回兵营，小豆豆大喊：
“再见三角！再来四角！”
这是小豆豆他们之间流行的告别用语。爸爸微微一笑，高高举起双手，挥动的幅度比之前更大了。小豆豆他们也用力挥起手来。
告别爸爸，正准备离开，一个制服上一丝褶皱也没有的高级军官走了过来，在妈妈耳边小声说：
“一个星期后的晚上八点，您丈夫所在的部队会从品川站乘坐夜行列车出发。”
妈妈惊讶地问道：“真的吗？”
“不过出发的站台是进不去的，只能站在远处的站台上送行。”
军官说到这里便若无其事地离开了。
妈妈让小豆豆他们在原地等待，再次进门找爸爸。两人约定，家里人会去品川站为爸爸送行。为了能让大家远远地从队伍中辨认出自己，爸爸到时候会挥动配发的扇子作为信号。
小豆豆并不知道那个人为什么会告诉他们这样的秘密。是因为小豆豆一家看起来很伤心吗？还是因为妈妈太漂亮了？总之，那个人的话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