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讲人:王 璐
主持人/评议人:王露璐
与谈人:焦金磊、史文娟、黄雨欣、张 萌、王 艳、沈琪章、
李慧敏、陈 宇、汪梦婧、边尚泽
2021年2月,日本时任首相菅义伟任命坂本哲志为日本首位“孤独与孤立对策事务担当大臣”,他上任后迅速成立了“孤独与孤立对策担当室”,召开专门会议商讨如何努力减少本国居民的孤独感和社会疏离感,以应对由此产生的自杀率上升等社会问题。日本并不是第一个设立“孤独大臣”的国家,英国早在2016年就设立了“孤独委员会”,2018年,英国政府又设置了“孤独大臣”这一部长级的职务,由负责体育与国事事务的国务秘书特蕾西· 克劳奇(Tracey Crouch)兼任这一职务。
从当前的社会现实来看,孤独已经从一种个人的主观感受发展为一种引起广泛关注的社会问题。2018年发表在《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上的一篇文章《孤独是一个严重的公共卫生问题》(Loneliness is a Serious Public-health Problem)中谈到,小规模研究已发现,孤独和心脏病、阿尔茨海默病、中风、癌症、饮食失调、吸毒、失眠、抑郁症、酗酒、焦虑等一系列健康问题有着密切联系。同时,孤独引发了如经济衰退、自杀率上升等一系列的社会问题。为了应对由孤独引发的一系列问题,英国的“孤独大臣”已经开展了许多工作,例如采用国家统计局的孤独感测量方法评估社会状况;通过专业人员将遭受孤独的人转接给其他社区团体;重新设计社区空间、交通、住房,建立促进社会联系的社区;组织志愿者们把市场、社区咖啡馆和商店发展为当地人聚会的场所,增进良性的社会交往;开展公共卫生运动,提高人们对孤独的认识,减少围绕孤独的耻辱感等。
“孤独大臣”的设立让我们看到,孤独现已成为一种严重的社会问题。同时,这也引发了我们的思考:在现代社会,孤独为什么会从一种个人的主观感受演变为一种社会问题呢?为什么在互联网通信技术如此发达的今天,人们之间的联系看似越来越密切,但孤独问题却越发严重呢?
边尚泽: 我认为孤独与语言学的共同叙事有关。日常生活中,人们基于语言学的共同叙事建立起了一种连接,在这种连接中,人们就不会有孤独感。相反,如果人们之间无法形成这种共同的连接,孤独感就会产生。对于为什么现在孤独会演变成为一种社会问题,我在《赖声川的创意学》一书中看到这样一种观点,即当前社会中自由和平等思想的盛行是因为权威的削弱,而在公共教育过程中,孩子们没有一个共同的权威语境,同时也就失去了建立共同叙事的起点,从而也使人产生了较强的孤独感。
李慧敏: 对于孤独为什么会从一种个人的主观感受演变为一种社会问题,我想到了三个原因,即传统社会到现代社会的过渡、利他到利己的过渡、物质需求到精神需求过渡,这三个原因是一种递进的关系。首先,技术进步和物质生活水平的提升是现代社会的主要特点,每个个体或者每个独立的核心家庭的需求都可以通过先进的技术或者其他方式得到满足,个体之间的依赖性和情感关联大大减少。在这种情况下,人们便产生了“我不打扰别人,别人也不要来打扰我”的想法,也就导致很大一部分人产生了一种不被需要的孤独感。其次,现代社会中人口流动性的增强带来了归属感的减弱,这也导致了孤独问题的产生。例如那些外出打工、求学的人,大多自己居住在陌生的城市,与他人的交往非常有限,难以建立起对一个集体、社区和城市的归属。最后,现代社会中,网络通信技术越来越发达,人们可以随时随地与他人取得联系,然而过多的联系却使得联系不再珍贵,久而久之人就会产生无意义感。同时,在网络虚拟社会与现实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方式和规则存在巨大差异,生活中有很多人在线上交流时热火朝天,回归线下交流时却变得沉默寡言。
焦金磊: 哲学家克尔凯郭尔认为,人只有处在孤独的境地里,才能与上帝交往。这说明他并不觉得孤独是一种“恶”,更多的是将孤独理解为某种特殊的状态。我们可以借助一个例子进一步说明,在《圣经· 创世记》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亚伯拉罕老来得子,将其取名为以撒。可是某一天,上帝给亚伯拉罕一个考验,要他献祭自己的儿子以撒。这个要求如此突然,甚至没有任何理由。而亚伯拉罕确实服从了,献祭了自己的儿子,但是当他要点火的时候,天使阻止了他。继承人保住了,亚伯拉罕也因此成为“信仰之父”。在这个故事中,上帝的命令没有任何的原因,也不具备任何解释的可能性。这就使得这样一个神学故事内含着可以讨论的伦理困境。根据克尔凯郭尔的分析,上帝的命令使亚伯拉罕处于一种两难的荒诞境地中:如果亚伯拉罕牺牲了他的儿子,最后当以撒死后,他会后悔并回到世俗世界的道德规则中;如果亚伯拉罕一开始没有牺牲他的儿子,他只是服从普世道德。无论是牺牲还是不牺牲,对于亚伯拉罕来说,他似乎不可能超越他的极限。那么他仍处于世俗世界之中,并不孤独。换言之,信仰必须超越普遍道德的限制。以亚伯拉罕为代表的世俗世界未能找到合理解决这一困境的办法,而是通过上帝派遣天使停止祭祀的方式终止了这一道德悲剧的发生。
这个故事关于“孤独”的哲学讨论在于,作为“信仰之父”的亚伯拉罕必须超越人类社会,达到一种“孤独”的状态才能践行自己的信仰。但他又总是人类社会的一员,必须服从人类的道德体系。如果我们遵循康德的意见,那么道德意味着人类理性,但当一个人为了信仰决定把自己所有的精神奉献出去,满足一种孤独的状态时,任何人世间的规则、情感、联系都无法再起作用。通过信仰和顺服,亚伯拉罕超越了他自己,在一个危险的悖论中,他以绝对的一对一的关系直接面对上帝。对他来说,有条件的信仰只是一次个人的孤独之旅,他必须走那条只属于自己的道路,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感受和处境。亚伯拉罕心中清楚这是一个悲剧,也清楚他在做什么,但是在他一切都清楚、一切都是理性的情况下,他仍然选择去做一件非理性的、践行信仰的事情,即“因为荒谬,所以相信”。通过这个故事我希望大家在讨论“孤独”时,不仅仅要将它看作一种需要改善的状态,更应该关注其在哲学层面上的厚重感,关注它与人类生活的固有联系,孤独可能不仅仅意味着“被遗忘”与“不再联系”,更意味着一个理性的主体自愿、主动地去拒绝。
沈琪章: 首先我想对焦金磊的说法进行一点补充。我认为对孤独的讨论,首先要有一个“我”的存在,人直面上帝时之所以会产生孤独感,是因为上帝超越人类,我们在与上帝交流时不得不产生一个“我”来直接与上帝进行对话交流,在这时我就处于镜像的状态。所以,我认为必须对主体的“我”进行深入理解,才能讨论什么是孤独。麦金太尔在《伦理学简史》中强调,道德概念不仅体现于社会生活方式中,而且部分构成社会生活方式本身。我认为可以将孤独也看作生活方式的一部分,因此我们对孤独的理解就不能仅仅停留在个人的主观感受层面,而是要去追问为什么会有孤独这种生活方式,并且思考这种生活方式为什么会成为当前社会中人们不可避免的一种生活方式。在我看来,孤独之所以会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与资本主义社会的发展密切相关。麦金太尔曾指出,在古希腊社会,个体与社会是不可分离的,个体的幸福是以社会的要求为标准的。而在资本主义社会出现之后,个体发展为一个绝对利己的理性经济人,成为与世界、与他人相分离的原子个体。而这样一群原子个体聚在一起,互相猜忌、怀疑和算计,难以形成对共同体的认同和归属感,孤独便由此诞生。
张萌: 有人认为,孤独是缺少亲密关系的一种心理状态,是人际关系得不到满足的结果。我在想“孤独”和“独处”是不是一个概念。我个人觉得有些人并不缺少亲密关系,但就是感到孤独,他在人群中也是孤独的。在这种状态下,有的时候孤独其实就是不可避免的心理感受或生活状态,没有必要去强调孤独消极的一面。孤独本身应该是中性的存在,比如,自己主动选择了孤独,为什么又要听别人的劝说而摆脱孤独呢!
王璐: 我认为张萌没有明确区分“孤独”与“独处”的含义。独处是人作为理性的主体主动做出的一种选择,是主体在明确辨别出身边的人与自己志不同道不合之后,做出的主动远离这些人的选择。这种独处与我们今天所说的孤独不同,我们今天讨论的孤独已经成为一种社会问题,它也确实带来了许多负面影响,如果我们一味地将孤独与独处等同起来,而不去关注孤独所带来的负面影响,那我们今天讨论这个主题的意义又何在呢?
史文娟: 我也想先回应一下张萌对“孤独”与“独处”的理解。我认为对孤独的理解应该从时间维度去思考。亚里士多德说,一生都是在追求幸福,而伊壁鸠鲁门徒说,幸福在于我们自身而不是之外。由此可见,孤独的状态更有利于个人去追寻幸福。但是,这种孤独和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孤独不一样,我们今天讨论的孤独是侧重于社会心理层面的。在《中国大百科全书》心理学卷中,社会心理学家L. A.派普劳(L. A. Peplau)和D. 珀尔曼(D. Perlman)分析了孤独的三个特点:第一,孤独是由社会关系的缺陷造成的;第二,孤独是不愉快的、苦恼的,张萌刚刚提到的享受孤独显然与我们今天所要讨论的孤独有所不同;第三,孤独是主观感受而不是客观状态,一个人可能处于人群当中但依然感觉很孤独,一个人也可能处于独处的状态但并不感到孤独。
通过大家的讨论我们可以发现,每个人对孤独的理解都有所不同,我对孤独的理解和分析,是从区分“孤独”“孤立”“孤单”这三个概念的内涵开始的。孤单是指只身一人,用来形容人孤独寂寞、力量单薄。孤立是指不与其他事物发生联系,形容一个人得不到他人的同情和援助。孤单和孤立表示的都是一种独自一人、不与他人发生联系的状态,而孤独则有着更为丰富的内涵。首先,在社会心理学的研究当中,孤独被视为一个人的主观感受,是一种因为缺少必要的亲密社会关系而产生的一种心理状态。具体而言,孤独是一个人由于其实际的人际关系无法满足自己的心理预期而产生的一种沮丧、寂寞的负面情绪。当人们主观上有想要与他人交往的愿望,而客观上由于种种因素的限制,这种愿望无法得到满足时,人就会产生孤独感。例如亲人的去世、好友的离开,以及无法与他人建立良好的沟通等,都会使人产生孤独感。其次,从哲学的角度来看,孤独与人的主体性和人际交往有关。克尔凯郭尔把孤独视为人在面对上帝时的一种状态,而人只有在面对上帝时的孤独状态中,才能发现真理。在雅斯贝尔斯看来,孤独既是人们相互交往的出发点,也是促进交往的动力。海德格尔和萨特认为,孤独是人在上帝死了之后所产生的直接体验,它是体验个人价值的情感方式,孤独就是人自己选择自己的存在。
对于孤独为什么会发展为一种社会问题,我认为主要有以下三个方面的原因。
第一,家庭模式的改变。传统社会,人类以家族聚居的形式共同生活,进入现代社会,“父母+子女”的家庭生活模式逐渐取代大家族的生产生活模式。在我国现阶段,无论城市还是农村,“一人户”的数量大幅上升。老年人因子女外出求学、打工而被迫独自居住和生活,年轻人则为了追求更好的前途和更多的发展机会,主动孤身一人前往他乡打拼。正是这种“一人户”的生活方式,使得个体与他人进行交往和接触的机会大大减少,人们也变得越来越孤独。一个人吃饭、一个人逛街、一个人看电影已经成为当代人生活的常态。当前有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现象,就是很多职场青年愿意选择合租或者愿意把自己空余的房间租出去,他们这样做不仅仅是出于经济的考量,更多的是为了应对孤独。
第二,对自由的追求也在一定程度上带来了孤独感。对个人意识的强调和对自由的追求是现代资本主义社会最基本的价值预设。正如笛卡尔所说“我思故我在”,西方现代社会的道德肯定个体的独立自主,强调个性的自由发展。个体在不断超越自然的过程中,其主体意识、自我力量也在逐渐增强,人们在获得越来越广泛的自由的同时,孤独感也随之加深。埃里希· 弗洛姆(Erich Fromm)在《逃避自由》中曾指出:“人的自由增长过程与个人的成长过程一样具有辩证特性。一方面,它是一个力量不断增强,人日趋完善,对自然的支配越来越得心应手的过程,是理性能力,与他人的联系日益紧密的过程;但另一方面,这个日益加剧的个体化进程又意味着孤独感和不安感日益增加,也意味着个人对自己在宇宙中的地位,对生命的怀疑的增大,个人的无能为力感和微不足道感也日益加深。” 简单来说,弗洛姆把个体的自我意识看作自由的来源,但是随着个人自我意识的逐渐增强,个体也越发感到孤单和无助。所以不难看出,在追求自由的过程中,孤独是在所难免的。
第三,也是我今天要讲的主要内容,即虚拟社会、电子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孤独从一种主观感受,成为一种“群体性孤独”的社会问题。雪莉· 特克尔(Sherry Turkle)在她的著作《群体性孤独》中描述了这样一个场景:“家人在一起,不是交心,而是各自看电脑和手机;朋友聚会,不是叙旧,而是拼命刷新微博、微信;课堂上,老师在讲,学生在网上聊天;会议上,别人在报告,听众在收发信息。” 所有这些现象都可以归结为群体性孤独。简单来说,群体性孤独就是人们看似都处在同一个时空场域之中,但内心却是相互隔离的一种状态,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的虚拟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有机联系并未真正建立。有人曾形象地将这种群体性孤独现象比喻为“比邻若天涯”。就像哈特穆特· 罗萨(Hartmut Rosa)在《新异化的诞生》中所说的那样:“在数字化的全球化时代当中,社会亲近性和物理邻近性之间越来越脱节了。那些与我们有着亲密社会关系的人,不必然在物理距离方面也离我们很近,反之亦然。”
下面我们进一步来思考,为什么说群体性孤独是现代人孤独的独特样态,并且发展为一种社会问题。众所周知,孤独从来都不专属于现代人。在传统社会,由于交通的不便捷、通信技术的不发达,人们常常因物理空间的阻隔而感到孤独。例如当我们离开家乡,与亲人朋友天各一方时,我们便会发出“西出阳关无故人”的感叹。相反,在现代社会,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为人们提供了便捷、即时的沟通手段,我们随时随地可与家人、朋友取得联系,个体之间“在一起”的实质性空间得到了扩展,这本应该减少人们的孤独感。但现实却恰恰相反,当互联网为我们搭建起的沟通桥梁越来越多、越来越便捷的时候,我们与身边人的现实交往和相处却大大减少。我们的身体与一部分人处在同一个空间之中,但我们的思想和注意力却借助互联网连线到自己身体不在场的任何地方,同身处异地的人时刻保持联络。由此可以看出,与传统社会人们离群索居、形单影只、孤苦伶仃的孤独不一样,现代社会的群体性孤独表现为:一方面人际关系的连接极度便捷,另一方面实际人际关系极度萎缩。
那么,为什么虚拟社会网络空间看似为我们搭建了一个更广阔的交流平台,却没有使我们的孤独感减少呢?为什么我们通过网络打破时空的隔绝,随时与他人取得联系、与陌生人迅速建立起“好友”关系之后,反而越来越孤独了呢?难道仅仅是像克劳特和特克尔等学者所提出的那样,这是一种“互联网社交悖论”(互联网作为一种社交工具,反而减少了使用者的社会联系和社会参与,以至于我们难以融入现实社会中的交往)吗?难道是因为我们花在网上的时间越多,花在现实中时间就越少,从而导致我们走出网络之后发现自己难以融入现实,无奈只能返回网络的恶性循环吗?我想答案不止如此。很明显,人际交往、人际关系对我们每个人来说都是必不可少的,无论是从亚里士多德论证“自足的人为什么也需要友爱”,还是马克思所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还是马斯洛对人需要爱和归属感的论证,都说明我们不能独自生活,我们都需要一定的社会交往,需要与他人发生联系。当我们处于与他人或社会脱离的状态、缺少亲密社会关系、得不到他人的认同和缺少归属感的时候,我们就会感到孤独。
如果说虚拟社会中的社交能够完全替代现实社会的社交,两者都能满足我们的需求,达到同等效果,我们就不会因虚拟社会的交往压榨了我们现实社会的交往而感到孤独。所以我认为问题的根源不是花费时间比例的多少,而是虚拟社会的交往与现实生活中人们的真实交往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它不能代替现实的人际交往。原因如下:
第一,我们与他人交往是为了情感需求。如果我们的情感需求没有得到满足,我们就会孤独。从马斯洛的人的需求层次理论来看,个人有对爱情、亲情和友情等情感的需求。一个人的友谊和情感归属主要依赖社会和他人给予满足,因此我们只有通过与他人的交往才能获得这种情感支持。如果得不到这种情感支持,我们就会感到失落、孤独。这种情感支持和情感满足只能由亲密型社会关系提供。为什么说只有亲密型社会关系才能带来情感支持,这其实很好理解,举一个很简单的例子,即普通同学和闺中密友。今天我们坐在这里第一次见面或者只是一起上过几次课,偶尔朋友圈点个赞,这种相处程度不能给我带来友情这种情感上的满足,而和我天天“煲电话粥”,和我天天一起吃饭、逛街、看电影的闺蜜可以给我带来这种情感支持。我们因为经常见面、经常接触,我有困难时她会给予我帮助,我的情感自然就得到了满足。而虚拟社会中的人际交往很难提供这种亲密型社会关系,它提供的只是一种弱情感支持。虚拟社会只是扩展了我们的社会联系,只是让我们与更多的人接触、产生联系,但社会关系的扩大不等于情感上获得了更多支持。社会资本理论也曾指出,只有强关系或团结型社会资本(bonding social capital)才能为人们提供人情和情感帮助,而弱关系或桥接型社会资本(bridging social capital)只能给人们带来信息资源。虚拟社会的人际交往形成的就是这种弱关系,单纯依靠线上的交往,人们难以获得情感支持,也就难以摆脱孤独的困扰。不仅如此,在今天,我们越来越忙碌,我们为了效率,用技术来处理亲密关系,这种亲密关系就被弱化成仅仅是联系而已。举个例子,我本应该在周末回家看望一下我的妈妈,或者说起码抽空给她打个电话好好聊聊,但是因为学习任务繁重,而我妈妈又非要跟我“见一面”,于是我选择跟我妈妈进行视频通话。我把手机架在电脑前,我眼睛看着电脑,脑子里想怎么尽快完成手头上的工作,我虽然见到了我妈妈,我妈妈也跟我聊了很多,但是我一点也没听进去她在讲什么。我和妈妈的亲密关系就在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视频通话中弱化成了一种联系而已。
第二,我们与他人交往是为了获得认同和归属感,当我们没有归属感、得不到他人的认同时,我们就会感到孤独。我们需要在与他人的交往中获得他人的认同并形成一种归属感,正如阿皮亚所说:“从婴儿时期开始,我们就通过与他人理解的我是谁的对话中去发展我们自身的认同概念……一种认同总是通过你的宗教、社会、学校、国家提供给你的概念(和实践)得以阐述,并且这些概念还通过家庭、同辈和朋友加以调整。” 我们通过他人折射自己,获得自己存在的意义。如果没有这种他人的认同和自我认同,我们就会感到孤独、迷茫。那么我们是因哪些因素而获得他人的认同的呢?答案有很多,例如身份地位、美德、与他人的共同爱好和信仰等。然而所有这些能够使个体获得他人认同的要素,在虚拟社会中,都可以是虚假的。例如在网络中,我们常常把自己美化、包装为另外一个人,包装成我们想要成为的那种人,或者说我认为别人想要我成为的那种人,就像偶像的人设。在虚拟社会中,我们每个人通过将自己塑造成别人喜欢的样子以获得他人的认同,然而这种认同在现实社会中是难以转换的。当回归现实生活,我们依旧要面对那个真实的自己,我们依旧孤独。
第三,我们感到孤独,是因为我们在虚拟社会中很难建立起真正的友谊。我们说起孤独,会联想到一个人因没有朋友而感到孤独,我们与他人交往,也是为了找到那个与自己灵魂相契合的朋友。而虚拟社会中的交往真的能让我们找到朋友、能让我们建立起与他人的友谊吗?亚里士多德说,友谊(友爱)有三个条件,第一是善意,第二是这个善意是相互的,第三是这种善意是彼此都能察觉的。但是友谊的这三个条件在虚拟社会的交往中很难实现。除此之外,我认为友谊还需要责任,但是在虚拟社会中,我们无须“负责”,因为我们的身份是虚拟的,我们不用担心不负责任可能带来的损失和惩罚。因此网络上我们经常做出承诺而不履行。我们也都知道在虚拟空间帮我们搭建的友谊中,是可以随便做出承诺而不必履行的。因此,当我们生病的时候,我们从来不会寄希望于网友会来探望我们,更不会指望网友会和我们一起庆祝孩子的出生或者和我们一起哀悼父母的离世。
总的来说,从伦理学的角度来看,孤独与我们同他人的交往密切相关。今天我们所讲的孤独,不是指一种主观的心理感受和状态,而是一种社会性问题。这种社会问题产生的根源在于,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人一定是在一定的社会关系中存在的,每个人实际上必然会对一定的社会关系有某种需求。而这种对社会关系的需求,不可能完全从虚拟社会中获取,作为一个在社会关系中存在的人,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是无法完全虚拟化的,它们一定要和现实的人、现实的对象产生各种各样的关系。
王艳: 听完主讲人的介绍,我想表达一下自己的观点。今天的这个主题已经暗含了信息技术与群体性孤独的联系。但是我觉得,信息技术的发展只是加剧了个人的孤独,而不是群体性孤独。如果把每一个处在孤独中的人比作一个点,那群体性孤独就是一个圈。它是由孤独的人引起并传播的,继而在一定范围内产生影响。而现代信息技术的发展使得我们在真切的孤独之上又增加了虚拟的孤独,因此我觉得技术加速了个人的孤独而非群体性孤独。
汪梦婧: 雪莉· 特克尔在《群体性孤独》中也提到群体性孤独是一种现象。刚刚主讲人也提到,我们看似在一起但实际上却又各自生活在自己的气泡之中。我们需要形成这样一个共识,那就是孤独已经成为现代社会的一个社会性问题。在我看来,孤独是由虚拟和现实的对立造成的,人在虚拟和现实之中是有明显的差别感和落差感的。
史文娟: 我认为,技术的发展确实让群体性孤独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孤独从古到今一直存在,在今天它之所以备受关注是因为它引发了一系列包括自杀率升高在内的负面影响,孤独已经成为一种社会性问题。在当前社会,随时随地的联系使得空间界限变得模糊,越来越多的人因沉溺于虚拟的网络社交而出现“孤独症”。人类的天性让我们为了保护自我、避免伤害而选择一种自认为更为安全的社交方式,即互联网中的社交;而很多人为了将社交带来的可能伤害降到最低而选择逃避真实世界,但这种逃避其实让人离真实的客观世界越来越远,所以真实的人和人之间的关系与虚拟的交往关系的落差感、分离感使得许多人感到更加孤独。
沈琪章: 我认为孤独已经是当下这个社会中人们不可避免的一种生活方式。将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对立起来去探讨孤独是无用的,这就像是将理性与情感对立起来并从中寻找规范一样,因为孤独不是在虚拟与现实中的对立产生的,而是在生活世界中产生的。网络只是起到一个放大作用,是对生活世界的放大。
陈宇: 工业革命之后,社会大分工的出现标志着生产力的发展,分工的细化让每个人整天忙碌于自己的“一亩三分地”。进入新世纪之后,任何一种东西的形成都需要更为精细的分工,因此彼此之间的共同语言更少,就会越发孤独。可以说,群体性孤独是生产力高度发展和社会化大分工的必然结果。
黄雨欣: 我认为孤独不仅仅是一种完全的内在感受,它是对他者、外界事物的反馈。人作为社会存在物,总是或直接或间接地和他人产生关系。生活在现代社会的我们,虽然独立自由,但这也意味着我们需要独自面对社会,承担各自的风险。彼此之间的交往常常是一次性的,导致个体需求得不到满足,所以个体性孤独容易扩散成社会性氛围。
张萌: 今天我们是从信息技术的发展层面来讨论“孤独”“群体性孤独”等问题,讨论目前人们具体的孤独表现,包括所谓“线上热火朝天,线下沉默寡言”。但是我认为,很多人选择线上交流,是出于对隐私的保护,有很多话我们确实无法在大家都认识的环境下和他人说。另外,线上交流大多是通过文字,文字所具有的深刻性是面对面说话比不了的,所以大家会觉得线上交流更舒适、更被自己需要。
今天我们所讨论的孤独,不能被完全理解为一种主观感受,它不是孤独感,而是一种社会性问题。如果仅从孤独感层面来说,我们无法对其进行善恶评价,因为人们对孤独的感受存在着巨大的个体差异,有的人享受孤独,有的人则害怕孤独。就像讨论“幸福”问题一样,我们需要讨论的不是每个人的幸福感,而是幸福观的问题,是我们对幸福的理解。因此,我们讨论孤独的时候,也需要从社会化的层面对其进行分析,去思考作为社会问题的孤独究竟是什么。
首先,刚刚我们也提到了孤独与孤单、孤立之间的区别。日常生活中,没有人会把孤单和孤立看作一件好事,因为这两个词语分别表达了个人在身体上和精神上的负面状态。孤单是指一个人得不到照顾,没有人愿意与你交往。孤立则更糟糕,是指一个人被其他人厌烦和疏远。没有人会说自己享受孤单和孤立,但是经常会有人说自己享受孤独。由此可以看出,人们对孤独的理解中重要的一点就是孤独并不是被孤立或者在身体上无依靠的状态。但是,我们必须看到,仅从这个层面去解释作为社会问题的孤独是不够的。
作为社会问题的孤独,其主体是人,而人为什么会遇到孤独这一问题呢?马克思曾指出,“人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所以人一定是存在于一定的社会关系之中的,每个人也必然会对这样的社会关系有某种需求。这种对社会关系的需求,是无法完全从虚拟社会中获得的,作为一个在社会关系中存在的人,我们的日常生活和工作无法完全虚拟化,我们一定要和现实的人、现实的对象产生各种各样的关系。
孤独的产生,不能完全归因于新兴的交往方式和技术,问题的关键在于无论人们如何喜爱和认同虚拟的交往方式,人还是离不开现实的人际交往。任何一个人都有与他人进行真实沟通和交往的需求,我们不能因为某人享受孤独,就认为他没有与其他人进行现实交往的需求。简单来说,一个人在享受孤独的同时,又离不开现实的交往,但是当现实的交往没有完成的时候,他就会一边享受孤独,一边又因为没有获得自己所期待的交往而感受到孤独带来的负面情绪。每一个存在于社会关系当中的人,都有某种对社会关系的需求,但是由技术手段构建起来的虚拟关系无法完全满足这种对社会关系的需求,当这种现实关系的构建遇到障碍时,就必然出现被视为社会问题的孤独。
今天,我们每一个人仍然有着与现实世界中的人进行交往、被他人认同的需求,但是这种需求不是始终都能得到回应和满足的。如果这种需求我可以通过适当的途径化解掉,那就不会产生作为社会问题的孤独。但是如果大家都觉得生活状态很糟糕,那孤独就成为社会问题。我认为,英国和日本设立“孤独大臣”,是为了避免孤独所产生的社会负面影响成为一种社会化问题,防止孤独演化为明显带有社会危害或者个人危害的情况。
最后我想说,对孤独的讨论,我们更多的要从社会层面去思考和讨论它会对人际关系、社会交往等产生怎样的恶性影响,而不仅仅把它视为一种个体的主观感受。关于作为主观感受的孤独,我们不能说它不值得讨论,但是很明显这不是伦理学这个学科所关注的重点。从今天这个话题出发,我们可以推而广之地引出诸如幸福、公正等伦理学的重要问题,它们在新的社会背景与技术手段下也会遇到一些新的挑战,而这些问题都可以从今天的讨论中获得类似的思考进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