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各国通向现代化的基本方式有内源型与外源型之分,进入现代化进程的时间有先后之别,但就整个世界范围内而言,现代化进程首先发轫于西欧,则是学界公认的事实。但它发生于何时,则众说不一。有的学者认为始于文艺复兴, 有的主张始于16、17世纪的科学革命, 而更多的学者倾向于18、19世纪的工业革命。我国学者罗荣渠先生就坚持后一观点。 笔者是比较赞成第一种说法的。这不仅因为具有现代或近代意义的Modern一词是人文主义者首先采用,以表示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一个新的、有别于中世纪的时代,更重要的是,文艺复兴是西欧中世纪以来前所未有的思想大解放运动。它以古希腊罗马文化为武器,以人文主义为旗帜,从文化上、思想上使西欧摆脱了长达千年的基督教神学的控制,从而为人的天赋才能的尽情发挥开辟了广阔而自由的天地。这是一个需要巨人而且产生了巨人,尤其是科学巨人的时代。它既是近代西欧的开端,也是现代化进程的开端。 由Modern而走向Modernization是历史发展的必然。
那么,为什么以思想解放、文化重建和科学革命、工业革命、制度革命为标志的现代化进程开始于西欧呢?这是一个现代化进程研究中必须面对而且无法回避的问题。但从发生学意义上的现代化起源来看,这只是问题的一个方面,另外一个相关的问题随之产生。那就是为什么西欧以外的世界其他地区没有自发地产生科技革命、工业革命这样改变社会生产方式和整个社会面貌的重大事件呢?为什么现代化的基本特征,如政治民主化、经济市场化、文化多元化、工业科技化等没有在非西方地区或非欧美地区率先萌芽并逐渐形成呢?作为中国的一名世界史研究者,既有感于近几个世纪以来西方遥遥领先、飞速发展的现代化进程,也深痛于中国近代长期落后挨打的屈辱,自然更会关切为什么具有五千年文明史的中国却未能在深厚的历史积淀与发展中孕育出现代化的胚胎,并使之在我们的传统和文化背景中发育、成长、壮大,从而成为世界新潮流的引领者呢?其实,这个问题早在20世纪三四十年代就引起了一位对中国科技文明极为痴迷的英国学者李约瑟的注意。他曾在一篇名为《东西方的科学与社会》的著名论文中,明确提出了与此相关的两个问题:其一,“为什么现代科学只在欧洲文明中发展,而没有在中国(或印度)的文明中成长?”其二,“为什么在公元前1世纪到公元15世纪期间,中国文明在获取自然知识,并将其应用于人的实际需要方面要比西方文明有成效得多?” 这就是科学史研究中非常著名的“李约瑟难题”。李约瑟先生的这一想法是1938年产生的。他为此苦苦思索了大半个世纪,试图作出合理的解释。据说,李约瑟本来打算在其巨著《中国科技史》第七卷中系统阐述对这些问题的看法,可惜生前并未完成。国内学者对此提出了种种解释,总的看法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因素阻抑了中国科技的突破性发展。 不过也有的学者认为近代西欧科技先进、中国落后的原因应从当时当地的社会条件中去寻找。而不必回到一千多年前的古代希腊和中国。 此论一出,即引起激烈争论。 但犹如李约瑟难题一样,至今尚无定论。当代美国研究中国科技史的著名学者席文甚至认为,中国没有出现西欧式的科技革命是一种历史存在。不要问它为什么发生或没有发生。 席文先生似乎是用一种历史命定论或自然生成论来劝导人们不要再纠缠于这样的无意义命题。然而,问题毕竟还是问题,不会因为暂时无解而不再存在。历史研究者的任务不仅要还原历史,弄清是什么的问题,更重要的是要提出问题,并回答为什么的问题。因此,要对现代化进程进行研究,就应首先对其起源问题作出合理的解释。而且随着这一研究的深入,我们不仅有可能揭开现代化何以首先在西欧发生之谜,而且可以为回答它为什么没有在其他地区、国家,特别是在中国内部自发产生的问题提供新的视角和思路。
笔者认为,西欧率先发生现代化的原因必须回到西欧的历史传统中去寻找,也就是说首先把现代化看作一个历史过程而非历史发展的结果来研究。任何一个历史事件,都是历史演进序列或链条中的一环。它们不会孤立地发生和存在,或与此前与此后的历史相割裂。诚然,偶然的因素有时似乎可以影响历史的进程(如西方人所津津乐道的埃及艳后“克列奥帕特拉的鼻子”),但这些偶然因素实际上只是隐形的历史必然性的一种显性表达而已。无数个偶然构成历史的必然。基因突变的生物学理论在历史学领域并不适用。因为它等于否定了历史发展的延续性,从而否定了历史研究的合理性。历史不会中断,也不会被人为地中断。历史长河可以一时改道,或潜入地下,但它终究还要保持前进的态势并重新流出地面。从古希腊罗马文明到当代西方文明,历史就是这样一步步发展过来的。古希腊文明的火种首先被罗马人欣然接受,其后通过拜占庭文明、阿拉伯文明的中介而传入西欧(西欧一些教会和修道院也保存了不少珍贵的古代典籍),并经过文艺复兴的深入挖掘、发扬光大,从而影响了包括现代化在内的西欧历史进程。此外,文明或文化的影响是潜移默化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即是其最形象的写照。经过文艺复兴大洗礼的西欧,无疑会受到希腊罗马古典文化的深刻影响。虽然现代西方文明中到底包含有多少或什么样的古典文明因素,受到它多大的影响,学者们可能会见仁见智,但古希腊文明是西方文明的源头,“我们都是希腊人”(雪莱语),“没有古代的希腊和罗马,就没有近代的欧洲”, 已成为西方学者(包括马克思主义创始人)的共识。恩格斯甚至说,“如果理论自然科学想要追溯自己今天一般原理发生和发展的历史,它也不能不回到希腊人那里去” 。由此可见,西方现代化的源头还是应该回溯到西方的古典文明时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