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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二阶:《馈余草》

闺闱之趣

展现甘立媃婚姻生活的卷章题曰《馈余草》,以已婚女性于祭祀与日常置备饭蔬饮食的主要职责(“妇主中馈”)予以命名。正如首卷以离开娘家时所作送别诗收结,次卷(卷二)则以介绍夫家长者——一为舅姑(公婆),一为祖姑——的两首叙述诗开篇,第三首则恰如其分地名曰《入厨》。 有了这个切近得当的发端之后,《馈余草》卷中诗作的情感中心便顺势挪移到自己夫君身上;而更为关键的一点是,她对娘家至亲们的依恋挚情也并未褪色。接续的两首诗便呈现出甘立媃之于琴瑟之好的两重身份维度:一是给予丈夫生活上至亲至爱的陪伴,二是支持郎君应举上尽心尽意的鼓励,后者能让其夫其家光耀门庭显亲扬名,乃至升官晋爵平步青云。其一《晓妆对镜口号》诗中,她揽镜自照,与镜中人对话展现出她身为新妇对自己的绰约风姿和如花美貌有了一层全新认识,甚至乐在其中:

晓妆对镜子口号

晓起临妆镜,分明我并肩。

祗宜与君对,休要受人怜。

鬓薄承华镊,钗横敛翠钿。

未能学椎髻,深愧孟光贤。

初为人妇的甘立媃在诗歌中希冀自己温婉可人、端庄娴雅,故在末句中引用孟光之典,暗喻自己不及古代贤妻典范梁鸿妻孟光,能为夫志“欲裘褐之人,可与俱隐深山者尔”而“更为椎髻,著布衣”。 顾影自鉴,她向镜中的自己细数增光添彩的金钗钿合(“华镊”“翠钿”)。然而在其二诗中她又旋即对如此再现女性欲望而加以否定,而在文本中塑造出一位关心郎君仕途、全心支持夫君的贤内助形象:

春夜观夫子读书

读破青箱卷若干,
书声灯影压春寒。

光芒不羡灯花艳,
文笔生花更耐看。

当丈夫挑灯夜读时,甘为贤妻的立媃长伴左右;不过这也为这对鸾凤和鸣的夫妇创造无人搅扰的独处时光空间,让其能从操持家务琐事、侍奉公婆长辈的繁文缛节中暂得解脱,因此,这些吉光片羽的韶华片段被立媃不断镌刻融化入诗也就不足为奇了。与其他应举赴试的年轻举子们无异,徐曰吕也曾离家入塾闭门苦读,《馈余草》就有不少表达丈夫不在身边时她对他蒹葭之思或锦书之意的诗作。劳燕分飞的情形在本卷中出现较早,第七首诗 《春晓忆外》 表述了一种前所未见情感体验,而这在日后诸多场景中会以不断复现的时序标志来层见迭出,那就是春夏秋冬一朝一暮,她只是茕茕孑立,孤身一人。

受益于良好家教又长于能书善写,即使丈夫未伴身边,立媃也能内心充盈怡然自得,下引二绝句即是明证:

夏夜独坐(二首其一)

绕篱犬吠萝难成,
独坐沉吟对短檠。

正是诗情无着处,
添来远近水蛙声。

夏夜独坐(二首其二)

清宵岑寂漏将残,
倚枕徘徊觅友难。

架上有书长是伴,
几回欲睡又寻看。

“夜间独坐”是女性诗作中的常见主题,在男性诗作中亦属寻常,其意味着在一天的操劳之后能拥有的一段静思冥想、弥足珍贵的独处时光。其一呈现出她在“思表纤旨”的神思诗学传统中训练有素,并在女性生活幽居情境中游刃有余的敏锐感知力。自然界与人世间的万籁之音被捕获与记录,从嘈杂喧动的犬吠之声,到宁谧寂静的蛙鸣之音,随着夜色渐浓而宫移羽换,声气变幻。自然生灵的高韵低调与诗人自我的轻吟浅唱相得益彰融为一体。白天忙碌于操持家务,只待夜深儿女睡去而又逢夫君远行,女子们倍加珍惜此般独处闲逸,抽暇从事一些诸如读书作诗等才识雅事。其二则强调了读书与学习之于少妇生活气充志定的意义所在。丈夫外出时她独守家中,奉侍公婆,抚养幼子,只在夜深人静时求知若渴自得其乐,幸得与拥有私藏的书册文卷相知相伴。

联韵:生活与诗歌的联结

在这段幸福的婚姻生活中,甘立媃留存下来的诗作颇为可观,其中部分是对夫作的步韵唱和诗,而更多的则是与夫君携手共写的联句联韵诗——总计65首。无论是一句一联,还是四行两对,夫妇二人都会在句末自注署名“拜璜”“如玉”。正如上文所述,这种亲密书写曾在甘立媃豆蔻年华时与家姊月娥之间操演,而如今她则与夫君联手再拾前趣,通常是由其夫破题起头。《春夜理琴》首联便是联珠合璧、鹣鲽情深的绝佳展现:

一帘香卷绿窗前,(拜璜)

并坐春宵奏七弦。(如玉)

徐曰吕的出句设定了闺房内闱的女性空间,甘立媃的对句就直言琴瑟和鸣亲密相伴:比肩并坐,同拂琴弦,共度良宵,此乐何极。同样,在《闺夜》一诗中,二人依旧将香闺内帷视为一个聊以促膝对谈、诗思飞扬、欣享欢愉的共处私密空间,并以诗为媒,表达和记载彼此的共同经历:

闺夜

芳情传翰墨,良友擅诗词。(拜璜)

琴瑟鸣香韵,琳琅捧玉姿。(如玉)

钟声敲竹静,月影上帘迟。(拜璜)

欲竟千秋业,深宵未寐时。(如玉)

这首联句诗所传达的是夫妻二人如何采用传统的诗体形式和语言来表达心心相印与惺惺相惜。徐曰吕在首联中对甘立媃能以精湛娴熟的诗技来传情达意赞美有加,而甘立媃则运用“琴瑟”这一喻指夫妇的传统意象在颔联回应,以彰显二人之间情深意笃、两情缱绻的谐和怡悦;“琴瑟鸣香韵”一句融视觉、听觉和嗅觉的通感联觉表述“琴瑟静好”的关系。在颈联徐曰吕继续陈说这专属二人的良夜好景,而甘立媃在尾联又把话题带回到二人同心、助力夫君焚膏继晷地备试科考的熟稔主题上。这也是在家中长幼夜深睡去之后夫妇独享彼此松萝共倚的尺璧寸阴。

五律《对月》诗中,徐曰吕先吟前两联去生动地描述皎洁月光,首联用了月中有桂的典故。甘立媃接续颈联,之后在尾联夫妇各赋出句、对句,在形式上把如胶似漆的鸾凤和鸣推向极致,甘氏结句在语义上进一步强调了佳偶天成、鸾凤和鸣的意味。该诗的章法结构被精心建构成一个互动共通的精巧网格:

对月

皎皎金波涌,亭亭桂魄盈。

流光栖鸟怯,移影睡鸥惊。(拜璜)

玉女天开镜,银蟾水吐晶。(如玉)

夜阑庭院寂,(拜璜)相对两心清。(如玉)

夫妻诗人在诗作中不断提及月夜,这并不仅仅意味着他们耽溺沉湎于这些琐屑俗常的物象,而是此情此景之于明清时代男女的日常生活而言别具社交与情感深意。对于燕尔新婚的年轻夫妇来说,能够尽享彼此陪伴,共同记录良辰美景赏心乐事以充作日后私人与家庭之回忆,此举所包含的意义并未超越现代人的情感认知。徐曰吕在联句诗《夏夜》末句里刻画了夫妻间身体上的亲密接触:“赋罢笑携看夜色,半轮淡月照层楼”。 在能够连枝相依的共享时间里,在四季交迭的同一短暂时光中,他们不厌其烦地铭记着一日一夜,一朝一暮:

夏暮

小窗迎暮霭,斜月挂云端。

蛙鼓欣同听,瓶花笑共看。(拜璜)

联吟嫌漏短,搁笔怪灯残。

剪烛添龙麝,冰弦试一弹。(如玉)

正如他们的联句诗所示,甘立媃和徐曰吕的婚姻可谓是鸾凤和鸣的典范。简而言之,饱读诗书、吟诗作赋,能够提升少妇立媃的自信底气,赋予她有效的交流手段去用以发展、巩固、维系她这一生命阶段中的各种纽带与关系。

诗系娘家亲

对于智识士绅阶层的女性来说,诗词可谓是其远嫁后与娘家人维系消息互通的重要媒介。当她们不能亲身列席家族活动之时,往往形之于诗,诸如为祝寿诞辰、喜结连理、弄璋弄瓦等喜庆场合(自然也少不了金榜题名)寄去贺诗,又如为近亲辞世奉上悼诗;而即使是在太平无事的寻常时光,她们也会不时寄诗与那些在成长岁月中情深长伴的嫡亲们,以表达自己的情意之思与桑梓之念。汉语中“归宁”一词专指已婚女子回娘家归省父母之行为。 无论琴瑟相调或失调,大多数女子都希冀借机归宁省亲,探望椿萱、昆季与嫡亲们。她们也多会饱含深情地记录阖家团聚尽享天伦的探亲之行。而对那些婚姻不幸的女性而言,归宁省亲能让她们从困顿的婚后现实中暂获抽身,略得喘息。

传统父权社会包办婚姻,基本上就是把年轻女子从她熟门熟路的社会情感环境嫁入人生地疏的陌生空间,那里她得只身与全然生分的人们(尤其是自己丈夫)周旋应对,以寻求新的社会与情感的锚定。这段经历所造成的心理创伤易于导致年轻女子被疏离或被遗弃的悲惨命运。不过,甘立媃和徐曰吕的媒妁之姻可谓吉人天相,婚后二人郎情妾意琴瑟合鸣,她与翁姑也相处融洽。虽说如此,立媃与娘家的联系依然紧密;虽然家慈和唯一的家姊在其字人之前业已辞世,但与家严和家兄,尤与季弟(四弟)甘立猷(号西园,1780年进士)过从甚密,以诗代简就是至关重要的联结方式之一。甘立媃书写婚后生活的《馈余草》卷穿插排布了一些与娘家人互通的诗作。初为新妇,她撰有一些思父念家之诗,也记录了两次归宁之旅,其中一次再度痛表失恃之悲;不仅给幼弟立猷原作步韵和诗一首,也有悼亡诗祭奠两位亡嫂。当家父进京赴任,立媃有诗赠之,日后也多有诗歌往复,彼此联络。在嫡亲们离家之际,她总会以送别诗寄意,像伯兄亦入京履职之时,伯嫂之后随任之时,三兄调任贵州之时,皆是如此。在椿庭花甲大寿之际,她以寿诗相贺,遥寄京城;季弟喜结良缘之日,她亦贺诗以赠。而在这一时期与她传书最频、存诗最多的嫡亲,是她的长嫂李氏。李氏曾在立媃慈亲殁后“长嫂为母”,如今化身为她的金兰莫逆之亲频频现身于诗作之中:

寄怀长嫂李夫人

为念同心侣,长宵梦不安。

传情凭尺素,寄兴在毫端。

怀远登层阁,看花倚曲栏。

几时重把袂,相慰各加餐。

这里用以刻画亲密关系所用的语言与表达跟夫妻间卿卿我我之作异曲同工,都在诉说着怀恋、无眠、寄词,以及相近相亲之念想。一位女子寄亲昵之语与另一位女子,在其他情形中多被认为暗含身体吸引和性欲挑逗的意味,但在这里的语境中,只不过是用以表述女子同性社交(homosociality)和姐妹情深的惯用修辞而已。

最后,在甘立媃家父在京城溘然长逝后,她作有组诗三首悼念亡父,题为《哭父》,诗中自注提供了甘氏家族史大事记的诸多细节(前文曾有提及)。于她而言更别显意味深长的是——她深知,家严辞世使得她的归宁省亲礼仪在象征性上和现实性中都迫不得已地戛然而止:“而今永绝归安愿”。

子女与侍婢

在记录嫁为人妻生活的《馈余草》卷中,甘立媃没有提及女性最普遍关注的话题——生儿育女、抚养幼子。说来也怪,这种缺失恰恰反映出中国传统诗歌强烈的情感交流面向特征:诗言志,待知音;酒逢知己饮,诗向会人吟。因此,不解其中意的髫年稚子并非预设的理想读者。涉及娇儿稚女的诗作中,最常见也最动情的文类,莫过于母亲(及父亲)哀恸于孩子稚龄早夭的悼诗。 十年锡婚,甘立媃诞下二子二女;但在这一卷存诗中,幼子们只是在数首中被浮光掠影地稍加提及而已。不过,一首题为《嫁婢》的诗放在了本卷之末。甘立媃为她年近摽梅的侍婢打点婚嫁之事,此诗就是立媃寄赠侍奉自己九年的十八岁少女,为其婚仪而作。士绅阶层女性多与其贴身侍女关系亲密,其中有些侍婢(尤其是年轻丫鬟)通常是在娘家时就侍候小姐,出阁后亦陪嫁夫家。女性文集中书写侍婢的诗作,无论事关言传身教,还是盛装备嫁,抑或悼其早殇,都是跨越阶层藩篱的真挚情感纽带的见证。由于侍婢是其言教之辞的受众读者,因此甘立媃在此诗中调整了语言的文雅度来寄赠与这样一位天资聪慧但略识之无的侍女。身为女主,立媃此时摆出了慈母之姿。这首五言诗明白如话又多重言叠字,立媃在诗中逐时逐事地回顾着侍女在服伺自己这些年来彼此的照应陪伴。传统诗歌语言一般都会避免使用人称代词,但甘立媃反其道而行之,通篇贯穿着“我”“汝”二词,反复重申自己如何视之如己妹地关照侍婢,为其加餐添被梳髻;也不断列举侍女多年来对自己的体己侍奉。甘立媃借由此道加强了诗歌私人化与对话式的腔调口吻(第5—24句):

呼婢来且前,一一为告语。

汝初事予时,汝年方九岁。

汝发我作髻,汝总我为髢。

汝事我加餐,汝眠我添被。

汝称我姑娘,我视汝姊妹。

我无别鸦鬟,汝亦颇灵慧。

我妆汝捧奁,我浴汝执帨。

我书汝研墨,我吟汝问字。

我绣汝穿针,我织汝络纬

我琴汝焚香,我绘汝铺素。

为示怜爱,甘立媃还在诗中细陈自己数度在侍女顽劣、亟待管教之时,她会先笞挞于己臂,以免下手过重伤及婢身。(“亦有疏顽时,不束虑其肆。欲挞且复止,忍自扑其臂。恐汝负痛深,先将身尝试。”)诗近尾声,她劝诫侍女“毋久居卑贱,女终妇道家”,侍婢不是永久标签,女子终究要守为妇之道,由此表现出甘氏对恪守恰当妇道人生历程的认知。最后,甘立媃履行了作为主母的婚俗义务,为其“亲结其缡”(这是她自己婚礼上未能实现的遗憾),并嘱咐侍婢要做贤妻良妇(第47—52句):

香缡为汝结,嫁衣为汝制。

我为汝主母,与亲母无异。

送至门一言,切无违夫子。

本卷标目中的“馈”(饮食之事)字代表着嫁为人妇生活中的日常家务,而限定补语“余”字则转至作诗时间仅限于操持家务殆尽后的“馈余”闲暇之时。这一标题不仅表明了文学书写只能是忙里偷闲,而且也暗示了家务日常不是立媃自我表征的关注焦点,不会成为其诗主旨。正如我们所见,甘立媃在这段人生经历中最有意于记录与保存的,是她与夫君共享,与自我独处,与嫡亲交流这些经历中饱含深情的时光片段。 ZPhINfSmSYiFfMlr6Gj/Kmd68BIj0IgZTjIvqZJHS8Zgzx8P6PXYPLdpWZ5Y0u5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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