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字交往论》是传播人三部曲的第二部,阐述了我对Web 2.0以来人类交流的思考。屈指一算,三部曲中第一部《弥漫的传播》(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2)的出版,已是20多年前的事了。
开宗明义,写作本书的初心是:借“数字交往”的理论分析,讨论一个巴别塔式的问题——新人类世中的数字团结。如我在文中所述,针对“数字交往”中的“交往”(association)一词的意涵,拉图尔(Bruno Latour)(2005:14)认为,“行动者网络理论”(Actor-Network-Theory,ANT)是对塔尔德(Gabriel Tarde)联结原则的延续,即社会的本质在于association。跟随着这一指引,我认为,在这个超越传统传播的数字化生存时代,社会交流的本质正稳定地从communicating向association演进,同时,那种面向未来的传播研究,也当聚焦这一方向。“交往”——才是对association的最好翻译,并且,“交往”也是“传播”的原初含义之一。
从“交往”这一逻辑起点出发,我讨论了一些与人类数字生存有关的基本问题。这些讨论,与其说是在阐述结构性的理论,不如说是以“数字交往”为一种思想观念、一种思想方法。我将以此重新评估当下被数字技术所支配的生活,并试图擦亮数字实践的常识之灯。
在本书的不同章节,我讨论了“数字交往”的诸种意涵,并分析了它应有的思想精神,诸如:交流-行动,与交往的实践性;交往具身,与分身认知;互利共生主义,与数字公正;普遍联结,数字团结;未托邦,与可知论的怀疑主义;数字人类世,新人类观,与多项式生命本体。
第一,数字交往论是一种实践论。“交往”的本义,是交流-行动。我以“数字交往”一词指代虚拟时代的人类交流图景:“交流即行动”。这一判断的意涵在于,数字实践已不再是单纯的信息流动,而是一种交流-行动复合体。以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概念“脱域”(disembedding)来阐述:数字时代的本质之一,是人、信息、媒介与社会的“脱域融合”。在脱域融合的基础上,万物得以互联,虚拟社会得以演进。同时,“传播”转向“交往”,也成为人类生存与人类心灵双重意义上的新起点。
作为一种还原式的讨论,我以数字交往在交流-行动上的同一性,回应了“精神交往”意义上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的思想,亦以数字交往实践的泛在性,回应了有边界的“交往行动理论”。这些回应大致说明了:数字时代所要求的交往论(数字交往论,Digital Association Theory,DAT),可以为交往哲学的传统增添一些新的思想线索。
交流即行动,媒介即我们。对我而言,从讨论“信息的传播”,转向阐释“行动的交流”,是一种困难的理论转型;而学科之外的读者,则不妨自然地将它视为实践理性转向之余波。回顾自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结构主义建构论”、吉登斯的“结构化”到20世纪90年代科学技术论(Science and Technology Studies,STS)领域的“实践转向”,及至媒介研究领域中库尔德利(Nick Couldry)要把“以媒介为面向”(media-oriented)的实践行为作为研究起点的主张,读者应能看到,这里的讨论是在追随他们前行。
如果说我有什么要强调的,那或许是:要以实践化的“数字交往”涵盖既往的“传播”,而不仅仅将实践作为起点而已。我认为,只有在这个意义上,人类社会从媒介化到共同演化才是可能的,数字人类世的危机才是深刻的,未托邦的怀疑论才是现实的,同时,数字团结和普遍联结才是至关重要的。借此,传播学的讨论也才可能真正焕发人类精神。
第二,数字交往论是一种复杂主体论。现实-虚拟情境将重新塑造关于人类主体的认识,以及——被我称为“分身化”的认知方式。我谈到,在混合现实(Mixed Reality,MR)中交往的人,由于面对多重的感知、身份、行动和交往律而具有复杂的分身性;而分身性,则形成了人在技术中“向内生长”的新的可能——它是意识的扩张,也是自我的分离。
未来人类的媒介化生存,很可能将超越技术现象学的诠释。对那种极致数字化的生存体验,被我定义为跨体系(cross-metaverse)、变维(trans-dimension)、多重分身(multi-separation)的虚拟生存模式:MDSs。身处MDSs式的情境,交往人不止有技术具身:他有自我想象,又虚实相间,且其身份之间是可联结、可接替的。这就是数字交往的分身性。
欲离实在我,询唤以分身。分身性的认识论意义或在于:人对世界的认识,是一与多、虚拟与现实、先验与后验的统一,也因此,分身性有望成为一种调谐或演化的生成。为此,我试图将其发展为分身认知思想。其中,数字交往与认知哲学的思想对话,是要给出更坚实的后现象学阐释,也是要力图丰富演化主义的元认知。
此外,承续《弥漫的传播》中所提出的“传播人”假说,我在这里也具体论述了“交往人”的观念——它是在交往语境下对“传播人”概念的延伸。如果说,数字传播建构了“主体-介体融合”的传播人,那么,数字交往则定义了“人-物-实践融合”的交往人,这是虚拟交往时代主体认识论的基础。
只有在“交往人”概念的观照中,数字交往所有的主体性批评才是可解释的。诸如:MDSs生存与超越的具身是如何实现的?为什么是社会-网络效应(而不只是技术)决定了人?虚拟生活为何形成了未托邦的气质,而数字人类世又何以成为一种现实社会的长期风险?等等。
第三,数字交往论是一种互利共生主义。数字生存“共演”这一概念,借自生物学中的共同演化理论(co-evolution theory)——持续变化发生在两个或多个相互依赖、单一的物种上,它们的演化轨迹相互交织,并且相互适应。
我想以此阐述数字文明的发展路径:在一个实在与虚拟、人与自然、有机与无机共存的广义社会生态里,存在着共同演化的过程。于是,处在双向融合中的媒介,不再被看作是独立的了,也因此,它不再自居仲裁者或权威的象征;处在双向融合中的社会不再被看作是自在的了,也因此,它成为被媒介结构化的人类关系。
我也以此阐述数字文明的发展愿景:共同演化的最优解是互利共生——不是偏利共生,不是偏害共生,也不是原始协作。数字互利共生的共演论,不同于人类中心主义,但也不是反人类中心主义,而是希望搭建一个更为理想的理念框架,使万物生长、自由而协同成为可能。尤其是,在数字媒介及人工智能(Artificial Intelligence,AI)技术高度发达的时代,只有坚持共同演化而非单向的媒介化,才有可能实现互利共生,才有可能破除科学主义的迷思,保卫人本主义,保卫人。
万类相演化,一多故相存。在虚拟-实在的混合环境下,同等地包括着人-人交往、人-非人(物、环境、系统与AI)的交往。只有在互利共生主义的观念中,那种普适计算才是有方向的,“弥漫的传播”才是以人为目的的,追求系统生物性的普遍联结才是关怀众生的,数字文明自身的演化也才是具有历史感的。
并且,也只有在互利共生主义的观念中,那些分身语境下的人的意识演化、认知发展,以及包含生物生命、数字生命、机器生命的全景式交往主体观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为此,我以数字交往论的视角,重访了传播学的关键词“媒介化”“中介性”,以期厘清交往的演化本质,及数字化媒介生存的人文观念:(1)中介性的意义是建构社会形态,媒介化的意义是演化社会基因;数字社会的媒介化,与数字媒介的社会化是同步的。(2)媒介-社会建构的整体化过程,是从“无机”到“有机”,再走向“同一”的过程;媒介与社会处在“共同演化”之中,数字社会的本质、路径和前景,都是共同演化,而非媒介化。(3)理想的交往性,是“万类交往、互利共生”;共同演化的理想,是遵循自由、平等、和谐的生态原则,避免技术驱动、资本垄断、价值缺失所带来的“偏害共生”,以建立公正而理想的数字文明。
毫无保留地,我多次在本书中阐明这一信念:“共同演化”是媒介与人、传播与社会的共同的命运,也是这个不确定的世界绵延存续的唯一路径。这里的潜台词是:媒介也好,人也好,技术、权力与社会也好,它们都无法单独成为数字世界的救世主,事实上,不会、也不应该有什么单独的力量能支配我们的未来。
同样,也没有哪一门单独的学科能完整阐释这个处处可见、处处可感、处处可用的媒介世界。
第四,数字交往论是一种数字社会的团结论。如果说,信息是传播的起点,那么,普遍联结就是交往的信念——而普遍联结的终极意义,则是生命的团结(solidarity)。
数字交往中的“交往”或“association”一词,本身即含有“人的联结”之意,而当我们讨论connection(事物或观念之间的联系、关联、联结)这一概念时,则是要在天地万物的意义上,对万类交往的联结作更广泛的、齐一化的阐释。也因为有“普遍联结”,始自行动者网络理论和联结社会学的数字交往论,在哲学上归向了仿生学派的联结主义(connectionism)。
联结主义是认知科学领域的一种方法论,将认知过程类比为神经网络的整体活动。科学界认为,联结主义计算模式在解决常识问题的可能性等方面,明显优于符号处理模型。对此,我加上了一个注脚:这种“常识”的倾向,更具有人类智能的意义,因为它更接近数字交往的日常面貌与普遍特征,而不是更接近工业化的机械流程与专业化程序。
正是这种“常识”人文的倾向,使我对联结主义的认同保持在社会建构的维度。同样,也正是这种“常识”计算的倾向,使我对AI、AGI(Artificial General Intelligence,通用人工智能)中的某些计算主义逻辑能否“实现人”深感怀疑。以我之见,AGI的学习重任在于人类常识,而其不能逾越的天堑则是人的生物性。
在这里,数字交往论与联结主义、与实践理性的哲学语境之间,达成了某种宝贵的联结:在实践理性转向的浪潮中,学术所关心的是社会存在与社会交往、伦理与价值。现在,普遍联结也是。普遍联结为数字交往定义了一种价值理性:在“盖娅”(星球)的尺度上寻求团结。在数字交往的主题下,普遍联结的方向不是整体一律,而是一多共存的数字团结;并且,只有秉持社会公正,才能减少数字排斥。据此,我讨论了几个理论问题:
(1)类生物隐喻。数字交往的演化哲学是联结主义的,并以系统生物性为方向。关于互联网,在《弥漫的传播》中,我用过“气态”的隐喻,而在数字交往时代,我用了“百眼巨人”的隐喻——显然,它更接近神经网络意义上的整体论。
(2)现实虚拟。数字交往的决定因素,仍然是社会与人,而非媒介与技术;现实虚拟的观念意味着,虚拟中所蕴含的现实性决定了虚拟自身。我一向以为,在当代虚拟现实的主流技术叙事中,现实虚拟的观念价值是被技术主义遮蔽的,其实践价值更是被社会意识形态严重低估的。什么时候我们开始回归现实虚拟,什么时候我们才会得到真正有价值的虚拟现实。举凡人类在虚拟-现实生存中出现的自我分裂与自我沉沦,大多是因为人未能将虚拟现实与现实虚拟相互锚定,亦即未能实现真正的虚实相伴和虚实相生。从广义的层面来说,举凡人类在数字人类世中的自我迷失,或将人性置于交往性的技术支配之下,也是因为人不能以具身、日常等现实虚拟性来观照数字化生存。
(3)社会-网络效应。我试图说明这一事实:技术视角的梅特卡夫定律(Metcalfe's Law)只能呈现物理意义上的网络,而无法解释社会意义上的网络。以普遍联结的方法来衡量,答案是清晰可见的——在一个指数级增长的网络中,只有克服“数字排斥”危机,才能在社会价值的维度上实现网络效应。在我看来,数字技术成为数字文明时代的统治力量,如果仅仅以梅特卡夫定律这类工程学理性作为指引,就必然重蹈科学主义、工具主义的覆辙,并使充满现代性风险的人类世加速来临。梅特卡夫定律如此,“万物可计算”以及一切关于人工智能的现代迷思(modern myths)也是如此。
天地何契阔?联结为众生。我以为,“普遍联结”应成为数字交往的底层密码:起点是作为交流-行动的交往,中途是万类交往的共演,终点是践行公正的数字团结——而这一切的成败都取决于能否在哲学上实现完整的普遍联结。
第五,数字交往论是一种关于技术的“可知论的怀疑主义”(skepticism of epistemology)。“我思故我在”那种笛卡尔式的怀疑,其实是为了更好的确信。我以为,要想穿透技术未来的迷雾,克服人的思维缺陷,以及在数字化的时间里安稳旅行,我们这一代人仍然要以怀疑精神作为交往哲学的基础——我认为这一点至关重要。
可知论的怀疑主义质疑我们对真理的确定程度。例如,怀疑主义者可能会问:我们如何知道我们的感知是正确的?我们如何知道我们的思维过程是可靠的?我们如何知道我们的信仰是真实的?
我想把这里的提问转向我们这个时代的技术讨论。在人文学科里,那些关于数字科技的热烈的、明快的响应,与那些灰暗的、愤世嫉俗的否定一样,都使我感到怀疑。而与它们相比,关于数字未来的可知论的怀疑主义,使我感到更真切、可信。因为它暗示着:我们可能永远无法确立我们的批评,而这种批评却是永远必要的。
在希腊文中,“怀疑主义”这个词的原意是反思、犹疑、怀疑,亦指面对彼此冲突的陈述持有的一种犹豫不决的状态。这也是我对人类数字未来的真实态度。且不说对那样一种未来,我们尚不得见其全貌,即使是身处其中,我们恐也未必能看清它的来意。
这种怀疑主义的主题在本书中被表述为:“未托邦”(vucatopia)。这一概念,是我对数字文明走向的总体性评估。“未托邦”是我生造的词,指称一种在乌托邦与反乌托邦之间游移的观念——它缘自数字未来的VUCA属性:波动(volatility)、不确定(uncertainty)、复杂(complexity)和模糊(ambiguity)。我以为,当下诸种最重要的数字交往叙事都仍然是VUCA属性的,例如,Web 3.0对应着数字未来的社会结构,元宇宙路线对应着数字未来的社会实践,AI时代的开启更是展现了文明裂变的巨大可能。它们所预示的未来会是怎么样的?其实并没有什么人确切地知道。更令人疑惑的是,关于它的善恶好坏的因果,也并没有多少人想要认真讨论。人们在新闻中、在IT评论中、在学术论文里之所见,主要还是充满技术狂热的颂扬。
对此,我上溯了19世纪电报时代“电子崇高”(electrical sublime)式的那种人类激情,以此映照出:今天关于Web 3.0与元宇宙的乌托邦信念,也许是对历史故事的幼稚的重演。实际上,“未托邦”一词对“utopia”(乌托邦)一词的映射,正是用来对冲“电子乌托邦”(teletopia)、“技术乌托邦”(technological utopia)、“数字乌托邦主义”(digital utopianism)的。
但我也并不是一个数字反乌托邦主义者,我并不想重蹈往昔的人文学者盲目惧怕技术发明的覆辙。技术与文明总是滚滚向前的,也总是彼此伴生的。知识人所能做的,其实,无非是担当警戒的责任。
这里,我想把普利策(Joseph Pulitzer)关于新闻业的那段名言拿来改造一下:倘若数字文明是一条航行在大海上的船,人文主义者就是船头的瞭望者,他要在一望无际的技术海面上观察一切,审视数字未来的不测风云和浅滩暗礁,及时发出警告——如此而已。
而在那之前,这个瞭望者,最好能比数字乌托邦主义者多几分谦卑和戒惧,又比数字反乌托邦主义者多几分耐心和信心。如果要定义这样的立场,还有什么比“未托邦”一词更贴切的呢?
往者不可听,来者犹可问。关于“未托邦”式的警觉,我示例了以下几种代表性的趋势:(1)数字社会形态的“流动部落化”;(2)数字社会心理的“自反性沉迷”;(3)数字社会政治的“未定义治理”。显然,以上的讨论远未穷尽应该涉及的思想领域,相关的审视也远非完备的批评。不过,这些段落已大致表达了思想的追问,展现出未来数字交往所要克服的危机。
我坚持认为,DAT要求的是一种均衡、冷静的观念,即在技术狂热的时代,最可贵的是思想者的不激不随,是批评者的不悲不喜,是知识阶层能始终保持人文的清醒。
第六,数字交往论是一种新人类观。其中的主题词是“数字人类世”,这一概念继承了拉图尔、斯蒂格勒(B. Stiegler)等人关于人类世(anthropocene)的哲学反思,意在批评人对技术的过度依赖及技术支配人的现代病。本此,我将虚实融合的数字化生存时代视为一种新的人类周期,并称之为“数字人类世”(digital anthropocene)——以说明今天我们所面对的数字交往。当下以虚拟现实、元宇宙、Web 3.0、脑机接口(BCI)、人工智能革命为路标的技术趋势,也在预示着人被数字科技支配的危机。
今天,在AI兴起的时代,数字化的人类也包括智能辅助人、生理增强人以及非整数维度的数字人。我以类型学揭示了数字化人类的三种发展方向:(1)虚拟化;(2)智能化;(3)外脑化。而趋势分析也足以说明,技术可能加诸人的支持力和支配力可以大到何种程度,而人的自我迷失又将产生何种后果。关于人在数字人类世中将“何以为人”的疑问,我的回答是:只有在葆有自由意志与道德良知时,人才可能继续为人,并在数字交往的空间里实现数字化的跃升。
而在物的那一端,AI使得“物”在交往的意义上逐渐混同于“人”,由此,或将产生一种人类世的后果:人对物的过度依赖,导致技术支配了人。其中,最重要的危机来自:在AI的加持下,仿人机器人将成为超级物种,始则服务、模仿,继而侵入、接替,最终结构性地改变人类生存境遇。在第六章里,我拿机器人“瓦力”的故事作为思想实验,阐述了一种人机交往悖论(我名之为“瓦力悖论”):人类开发AGI,AGI涌现机器的意识,机器意识要求独立性,但独立的机器将觉知自己,并可能将人降到非优先地位。
在这里,我想强调一下,科技的意义在提升生产力,我们所有人都乐见技术进步。只是,以我之见,对不可见的未来,只能名之为“未托邦”,一种具有不可知属性的哲学预期。只要VUCA尚未澄清,我们就应该对科技伦理谨慎小心,对技术加速保持批评。举凡对数字人类世的追问,对数字未来的属性的忧惧,都是未托邦式的怀疑,而非批判的否定。
毕竟,只有当我们预感到灾难的时候,拯救才是可能的。
写到这里,作为一个“可知论怀疑主义”的同情者,我想借评价AGI以及当下GPT(Generative Pre-Trained Transformer,生成式预训练Transformer模型)热潮的机会,评述一下创造了“不可知论”(agnosticism)这个词的赫胥黎(Thomas Huxley)的话。
1860年9月23日,赫胥黎在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我既不主张也不否认人的永生性。我看不到相信它的理由,但另一方面,我也没有证明它的方法。”(Huxley,1889)——类似地,我也想说:“我既不主张也不否认GPT的伟大。我看不到崇拜它的理由,但另一方面,我也没有阻止它的能力。”
赫胥黎又说:“我对这个话题没有自己的信条。我不喜欢试图解决所谓生死、人类起源和命运之谜之类幼稚、未经教育和天真的(puerile)哲学,我对这些讨论的结果几乎没有兴趣。最简单和实用的哲学教导我们要控制好自己的激情,把自己的目标掌握在适当的比例内;随着我们更有能力履行义务,让我们的责任范围不断扩大;对周围的人温柔、帮助和公正,并把我们行动的结果留给比我们更高的力量来照顾。”(Huxley,1889)——对此,我只同意其中的一部分。尽管我对数字未来也没有多少结论,但我确有自己的信念,例如:同情人,同情一切生物生命;秉持人类的基本价值观,秉持人性。我也有思想的坚持,例如:对行动、认知的理解,对互利和团结的认同,对怀疑主义和新人类观的秉持,如此等等。我相信,在应对数字科技和AI物种压力的时候,这些信条和思想是有意义的。
人类“常识”的倾向,使我对计算逻辑能否实现人本身抱有怀疑。在人与机器生命之间,比智能鸿沟更难填平的,是物种鸿沟。究其根本,是因为人的交往可以计算,但生物的具身性不可计算——源自生物演化的完整人性很难为代码所及,也因此,发展AI与机器人不可以一种似是而非的“机器人性”来遮蔽与生俱来的“人性”。
数字开新世,郁郁复纷纷。我警惕数字人类世,也期待人类自身的演进。
在信念的归依上,相较于那种让先进代码和发达人工智能支配人的科学主义原则,我还是宁可相信“人文”——它给人以好奇心、良知和勇气,去追问那些遥远的、沉重的、未知的事情,即使未来杳无音信。并且,我认为,深切的关怀和深邃的自省,并不会妨碍我们在现实中履行义务;相反,对全人类的责任能让人懂得:为什么我们要“对周围的人温柔、帮助和公正”,以及,为什么我们要迎着满天星光,眺望千百年后那些陌生人的人生。
我相信,这些信念,是“更高力量”(higher power)的一部分。
附录中,有《传播学的解放》一文,这是我与周玉黍合作的文章,主题是讨论当代传播研究的困境。我仍然记得那一年的冬天,我们在我那凌乱的书房里热烈对话的情景。
以我之见,传播研究的学科危机来自效果研究范式、经典理论、学科边界等多方面的束缚;是画地为牢的学科传统,使得传播学失去了作为年轻学科的活力和动力。传播学所需要的不是向内的振兴,而是向外的解放,这就需要:(1)再定义传播与传播学;(2)重新发现理论;(3)让学科向外生长。
之所以将这些意见附录于此,是因为我在第一章中曾提及此文,并说:本文有关“数字交往论”的讨论,也是我对“传播学解放”这一学术观念的自我实践。这是认真的告白,也是写作本书的思想动力之一。我在第四章中提到,施拉姆曾期望,传播学将消失——作为一个重要的组成部分被吸收到行为科学统一体之中;这或许意味着,新传播学应努力探索那种具有生态性、价值观及超越工具性的普遍联结,并进而成为一种基础学科。我想,本书是在力所能及地诠释那种施拉姆式的预言。
这是一种理性的期许。如威尔逊(E. J.Wilson)(2013)所批评的那样,如今,传播学在整个学术知识体系中的贡献很低,较之于其他社会科学,传播学总是甘当一个新兴理论的接收者和应用者,却极少向别的学科输出过任何理论。换言之,在整个人文社会科学的世界里,传播学更像一个自私的学术消费人,而不是一个有所贡献的思想生产者。亦如罗杰斯(E. M.Rogers)等人(Rogers & Chaffee,1993)所痛惜的——传播学诞生早期的激情正在消失,传播学研究不再是一个“场域”,而是变成了一个封闭的“学科”。当传播学(也许,更准确的词汇应该是“人类交流研究”)还是一种学术“场域”时——也就是在电子媒介崛起的时代里,那时候,各学科最敏锐的头脑曾持续涌入,最前沿的思想彼此碰撞、交相呼应;而当它故步自封地追求成为一个封闭的“学科”时,意味着这个年轻的学术领域尚未健全长成,便已停止了发育,而这一难堪的变故恰恰体现在互联网崛起之时——这是一个学术史的错误、一种知识演化的悖逆。它不合时宜。
当数字实践的压迫更大,当理论的蹇困更深时,施拉姆的预言将会实现:那种新传播学会拥有一些基础学科的属性,并有以启迪其他领域。
我在第一章里说:如果的确存在着一种DAT——关于我们这个数字交往时代的传播认识论,那么,我希望它的意义在于,能将新传播视为一个即时实践的、虚实混合的交流系统,并有助于重新发现传播理论。在这个意义上,我期待数字交往能重新走向养育过自己的场域,并与所有学科对话,就像一个疲惫的漫游者最终回到故里,亲近所有他认识的人。
到技术的无尽前沿去,到那些思辨飞扬的稠人广众之处去,贡献自己的视角,也加入各学科的问答,并勇敢接受来自数字实践的质询。我希望看见这样的转变。而在本题之下,我也期待“数字交往”会改变我们既有的问题域——在哲学上,问题域(problem domain)指提问的范围、问题之间的内在关系和逻辑可能性空间。假如我们期待数字交往能作为一种审视当下的方法,能引起某些有意义的追问,那就要立即走向对话的广场,置身于思想的旅行。
为此,我想以前述关于“分身”的话题作为一个示例。
“分身”的讨论,更接近一场多学科间的思想旅行。数字交往论关于“分身”现象的理论旨趣,并不在发现身体,而在认知的省思。我谈到,以人-物-实践融合的交往人作为同一性的讨论主体,与技术中介性哲学相比,存在明显的差异。我是要重申:不能只聚焦技术具身,而要关心“完整的人”的具身。
在这一话题的深处,是知识经济以来工具理性压过人文理性的现实,而这种明显失衡的人类精神处境,也是思想界在近几十年间转向实践理性的驱动力之一。
万物互联,人工智能,那些经由媒介技术所发展的未来工程,既在提升人的生存,也在压抑人自身的功能。依斯蒂格勒(2019/2016:97)的观点,“人类世”(anthropocene)正在成为数字科技弱化人、制约人的陷阱,也是一种现代性灾难的指称。
我想,那些被媒介消解的生存意义,是所有人都需要面对的生存危机;我们人类将如何在技术的狂奔中葆有心灵?这恐怕已是所有学科都需要面对的诘问。
分身认知的观念所基于的,是动态的、激发的、多线程的实践,其中所映现的复杂认识论问题,触及人的精神演化,甚至意识层的跃升。我相信,这会是现象学、实践哲学、诠释学,甚至认知心理学、AI工程的共同兴趣。
加塞特(J. O. Gasset)(吴国盛,2008:275)指出,技术的本义应该是为人建造“超自然存在”栖身的小屋,技术“发明了人”,是要让人有空去“成为他自己”。人的精神的追求必定是无限的,而意识的演化也很可能远超技术的初心;那些由技术引发的、无穷无尽的自我建构的理想,多半也只能依赖技术做不断的“发明”;在虚拟时代,技术的便利,将使人更愿意寻求虚实相生的捷径——人们必将通过“分身”,在意识深处不断地亲历关于自己的发明。而在那些高技术所驾驭的纷纭情境里,人的劳作、娱乐和生活,每一种交往的具身也都是情境性的,它们将无休止地被数字交往激活。也因此,每一种情境下的、彼此分裂的交往性分身,都是被交往所询唤(interpellate)的。
借此,“分身”具有了动名词属性。它是随交流-行动生长的,也许,在这里最恰当的比附是海德格尔的“此在”(Dasein)。《斯坦福哲学百科全书》(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对“此在”的解释是:“Dasein不仅仅是一种存在方式,也是一种意识到并理解自己存在意义的存在方式。根据海德格尔的观点,Dasein的特点在于它存在于世界中,具有临时性,并关注存在的意义。”(Crowell,2011)
以我的理解,“此在”所表达的人,是正在演化且呈现其生命价值的“人”。假如“分身”表达了持续处在虚拟-现实交往实践之中、多样性地呈现其自我性的人,它也就是数字交往论对“此在”的注解。
这里,我们看到,在MDSs式的未来化生存的隧道里,出现了一缕值得追寻的光亮:“交往的具身”不仅与物相调适,也是通过交往而生成的,最终,交往的自我发明,使得交往的具身超越了交往人的自身。那些虚实相间的复杂交往,成为人向“此在”不断闪烁的光亮,我以为,此即数字交往的分身性。
这一缕光亮带给我的,不仅是分身认知的思考,还有一种对学术本身的自省:那些我们孜孜以求的理论,究其本质,都不会是什么绝对真知,更不是确定的存在,而只会是一种彼此的唤醒;那些我们所执着的学术工作,以及置身其中的我们,也都只是一种不断演化的知识的“此在”,如此而已。
1. Crowell,S. G.“Dasein.”In E. N. Zalta(Ed.),The Stanford Encyclopedia of Philosophy(Winter 2011 Edition),retrieved from https://plato.stanford.edu/archives/win2011/entries/heidegger-dasein/.
2. Huxley,T. H. 1889.“Agnosticism.”The Nineteenth Century 26(151):766-777.
3. Latour,B. 2005. Reassembling the Social:An Introduction to Actor-NetWork-Theory. 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
4. Rogers,E. M. & Chaffee,S. H. 1993.“The past and the future of communication study:convergence or divergence?”Journal of Communication 43(4):125-131.
5. Wilson,E. J.“Communication scholars need to communicate.”Retrieved from http://www.insidehighered.com/views/2013/07/29/essay-state-communications-scholarship.
6.[法]贝尔纳·斯蒂格勒,2019,《南京课程:在人类纪时代阅读马克思和恩格斯——从〈德意志意识形态〉到〈自然辩证法〉》,张福公译,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7. 吴国盛,2008,《技术哲学经典读本》,上海: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