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会是一个卷帙浩繁的移译工程!而且,从知识生产的脉络上讲,它也正是上一个浩大工程——“海外中国研究丛书”的姊妹篇,也就是说,它们都集中反映了海外学府(特别是美国大学)研究东亚某一国别的成果。
然而,虽说两套书“本是同根生”,却又完全可以预料,若就汉语世界的阅读心理而言,这后一套丛书的内容,会让读者更感生疏和隔膜。如果对于前者,人们还因为禀有自家的经验和传统,以及相对雄厚的学术积累,经常有可能去挑挑刺、较较劲,那么对于后者,恐怕大多数情况下都会难以置喙。
或许有人要争辩说,这样的阅读经验也没有多少不正常。毕竟,以往那套中国研究丛书所讲述的,乃是自己耳濡目染的家常事,缘此大家在开卷的过程中,自会调动原有的知识储备,去进行挑剔、补正、辩难与对话。而相形之下,眼下这套日本研究丛书所涉及的,却是一个外在文明的异样情节,人们对此当然只会浮光掠影和一知半解。
不过,设若考虑到这个文明距离我们如此之近,考虑到它在当今国际的权重如此之大,考虑到它跟传统中华的瓜葛如此之深,考虑到它对中国的现代化历程产生过如此严重的路径干扰与路径互动,那我们至少应当醒悟到,无论如何都不该对它如此陌生——尤其不该的是,又仅仅基于一种基本无知的状态,就对这个邻近的文明抱定了先入为主的态度。
还是从知识生产的脉络来分析,我们在这方面的盲点与被动,至少在相当大的程度上,是由长期政治挂帅的部颁教育内容所引起的。正如20世纪50年代的外语教学,曾经一边倒地拥抱“老大哥”一样,自60年代中苏分裂以来,它又不假思索地倒向了据说代表着全球化的英语,认定了这才是“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国际普通话”。由此,国内从事日本研究的学者,以及从事所有其他非英语国家研究的学者,就基本上只能来自被称作“小语种”的相对冷门的专业,从而只属于某些学外语出身的小圈子,其经费不是来自国内政府,就是来自被研究国度的官方或财团。
正因此才能想象,何以同远在天边的美国相比,我们反而对一个近在眼前的强邻,了解得如此不成正比。甚至,就连不少在其他方面很有素养的学者和文化人,一旦谈起东邻日本来,也往往只在跟从通俗的异国形象——不是去蔑视小日本,就是在惧怕大日本。而更加荒唐的是,他们如此不假思索地厌恶日本人,似乎完全无意了解他们的文化,却又如此无条件地喜欢日本的产品,忽略了这些器物玩好的产生过程……凡此种种,若就文化教养的原意而言,都还不能算是完整齐备的教养。
与此同时,又正因此才能想象,如此复杂而微妙的中日关系,如此需要强大平衡感的困难课题,一旦到了媒体的专家访谈那里,往往竟如此令人失望,要么一味宣扬一衣带水,要么一味指斥靖国神社。很少见到这样的专门家,能够基于自己的专门知识和专业立场,并非先意承旨地去演绎某些话语,而是去启迪和引导一种正确的阅读。
那么,除了那两种漫画式的前景,更广阔的正态分布究竟是怎样的?总不至于这两个重要邻邦,除了百年好合的这一极端,就只有你死我活的另一极端吧?——由此真让人担心,这种对于外来文明的无知,特别是当它还是极其重要的近邻时,说不定到了哪一天,就会引发代价惨重的、原本并非不可避免的灾祸。确实,要是在人们的心理中,并不存在一个广阔的理解空间,还只像个无知娃娃那样奉行简单的善恶二元论,那就很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
作为一介书生,所能想出的期望有所改善的手段,也就只有号召进行针对性的阅读了,并且,还必须为此做出艰苦的努力,预先提供足够的相关读物;此外,鉴于我们国家的大政方针,终将越来越走向民主化,所以这种阅读的范围,也就不应仅限于少数精英。正是诸如此类的焦虑,构成了这套丛书的立项理由——正如在上一套丛书中,我们曾集中引进了西方自费正清以降的、有关中国研究的主要学术成果,眼下我们在新的丛书中,也将集中引进西方自赖肖尔以降的、有关日本研究的主要研究成果。
我们当然并不指望,甫一入手就获得广泛的反响和认同。回想起来,对于大体上类似的疑问——为什么满足理解中国的精神冲动,反要借助于西方学界的最新成果?我们几乎花去了二十年的不倦译介,才较为充分地向公众解释清楚。因而,我们现在也同样意识到,恐怕还要再费至少十年的心血,才能让读者不再存疑:为什么加强理解日本的途径,也要取道大洋彼岸的学术界。不过我却相信,大家终将从这些作者笔下,再次体会到怎样才算作一个文化大国——那是在广谱的意义上,喻指学术的精细、博大与原创,而并非只是照猫画虎地去统计专著和论文数量,而完全不计较它们的内在质量。
我还相信,由于这套丛书的基本作者队伍,来自我们二战时期的盟国,所以这些著作对国内读者而言,无形中还会有一定的免疫力,即使不见得全信其客观公正性,至少也不会激起或唤醒惯性的反感。此外,由于这些著作的写作初衷,原是针对西方读者——也即针对日本文化的外乡人——所以它们一旦被转译成中文,无意中也就有一种顺带的便利:每当涉及日本特有的细节和掌故时,作者往往会为了读者的方便,而不厌其烦地做出解释和给出注释;而相形之下,如果换由日本本土学者来处理,他们就不大会意识到这些障碍,差不多肯定要一带而过。
不待言,这面来自其他他者的学术镜子,尽管可以帮助我们清洗视野和拓宽视角,却不能用来覆盖我们自身的日本经验,不能用来取代我们基于日文材料的第一手研究——尤其重要的是,不能用来置换中日双边的亲历对话,以及在此对话中升华出来的独自思考。而最理想的情况应当是,一旦经由这种阅读而引起了兴趣和建立了通识,大家就会追根究底地上溯到原初语境去,到那里以更亲切的经验,来验证、磨勘与增益它们。
无论如何,最令人欣慰的是,随着国力的上升和自信的增强,中华民族终于成长到了这样一个时刻,它在整个国际格局中所享有的内外条件,使之已经不仅可以向其国民提供更为多元和广角的图书内容,还更可以向他们提供足以沉着阅读和平心思考这些图书的语境。而这样一来,这个曾在激烈生存竞争中为我国造成了极大祸害的强邻,究竟在其充满曲折与陷阱的发展道路上,经历了哪些契机与选择、成功与失败、苦痛与狂喜、收益与教训,也已足以被平心静气地纳入我们自己的知识储备。而借助于这样的知识,我们当然也就有可能既升入更开阔的历史长时段,又潜回充满变幻偶因的具体历史关口,去逐渐建立起全面、平衡、合理与弹性的日本观,从而在今后同样充满类似机遇的发展道路上,既不惮于提示和防范它曾有的失足,也不耻于承认和效仿它已有的成功。
我经常这样来发出畅想:一方面,由于西方生活方式和意识形态的剧烈冲击,也许在当今的世界上,再没有哪一个区域,能比我们东亚更像个巨大的火药桶了;然而另一方面,又因为长期同被儒家文化所化育熏陶,在当今的世界上,你也找不出另一块土地,能如这方热土那样高速地崛起,就像改变着整个地貌的喜马拉雅造山运动一样——能和中日韩三国比试权重的另一个角落,究竟在地球的什么地方呢?只怕就连曾经长期引领世界潮流的英法德,都要让我们一马了!由此可知,我们脚下原是一个极有前途的人类文化圈,只要圈中的所有灵长类动物,都能有足够的智慧和雅量,来处理和弥合在后发现代化进程中曾经难免出现的应力与裂痕。
此外还要提请注意,随着这套丛书的逐步面世,大家才能更真切地体会到,早先那套连续出版了一百多种,而且越来越有读者缘的“海外中国研究丛书”,在其知识创化的原生态中,实则是跟这套“西方日本研究丛书”相伴而生的。作为同一个区域研究的对象,它们往往享有共通的框架与范式,也往往相互构成了对话基础和学术背景。而由此也就不难联想到,尽管西方的区域研究也在面临种种自身的问题,但它至少会在同一个地区谱系中,或在同一个参考框架下,把中日当作两个密不可分的文明,来进行更为宏观的对比研究——这就注定要启发我们:即使只打算把中国当作研究对象,也必须蔚成一种比对日本来观察中国的宽广学风,因为确有不少曾经百思不得其解的难题,只要拿到中日对比的大框架下,就会昭然若揭,迎刃而解。
最后,由于翻译此套丛书的任务特别艰巨,既要求译者通晓英文,又要求他们了解日本,也由于现行的学术验收体制,不太看重哪怕是最严肃的翻译工作,给这类唯此为大的学术工作平添了障碍,所以,对于所有热心参赞此项工程的同侪,我既要预先恳请他们随时睁大眼睛,也要预先向他们表达崇高的敬意;并且——请原谅我斗胆这样说——也为他们万一有什么“老虎打盹”的地方,预先从读者那里祈求谅解。当然,这绝不是一个“预先免责”的声明,好像从此就可以放开手脚去犯任何错误了。可无论如何,我们想要透过这套书提供的,绝不是又有哪位译者在哪个细节上犯下了哪类错误的新闻,而是许多译者经由十分艰苦的还原,总算呈现在图书中的有关日本文明的基本事实——无论知我罪我,我还是把这句老实话讲出来,以使大家的目力得以穿透细枝末节,而抵达更加宏大、久远和深层的问题!
刘东
2009年8月16日
于静之湖·沐暄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