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世纪,希腊哲学取代神话世界观,成为希腊思想的主要成分。希腊文化中的人脱下了“神”的外衣,成为哲学家关注的话题。早期希腊哲学的主要形态是自然哲学。“自然”(physis)并非我们现在所说的作为自然事物总和的自然界,它的意义接近于现代西文中的“本性”(nature),特指事物运动变化的本性。“本原”(arche)是自然哲学家关注的焦点,它的本义是“太初”。希腊哲学家认为,最初存在的东西在运动变化过程中始终起作用,因此,事物的最初状态或者是构成事物的基本要素,或者是事物存在和运动的缘由。
早期自然哲学把人看作宇宙的一部分,与自然物有着相同的本原和本性,遵从相同的理性原则。早期自然哲学并没有特意探讨人的问题,只是把关于人的学问当作自然哲学的推论。
希腊哲学起源于自然哲学。最早的哲学家最感兴趣的问题是宇宙本原和万物的起源。就这个内容而言,它与神话有相同之处,因为神话也是对万物起源的一种解释,它的兴趣也是寻求它们的根源。自然哲学与其不同的地方在于,它以理性的思考和科学的态度来探讨这个问题,而且寻求的是终极的起源。自然哲学家所理解的人是物质世界的一部分,他们关注的主要是人的自然起源和物质结构。
最早的哲学家提出了关于人类起源的猜测,在这些猜测中确立了人是变化的产物的原则。他们普遍地认为人一开始并不是这个样子,而是经过一系列变化才成为今天这种状态。例如,阿那克西曼德(Anaximander)认为,生物是从太阳蒸发的湿气中产生的,而“人是从另一种动物产生的,实际上就是从鱼产生的,人在最初的时候很像鱼” 。这是人从另一种动物产生的一个依据。他提出的另一个依据是,相比其他动物,人有一个更长的幼儿期。其他动物一生下来很快就能够独立谋生,寻找食物。但人却不能,人有一个很长的哺乳期,如果没有人喂养,人就不可能生存下来。他由此推断人一定是从另一种生物变来的。
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这两个猜想都与现代生物学的进化过程有一致之处。也许他观察过人的胚胎,因为人的胚胎在最初的确像鱼;人的哺乳期长,也的确与人比其他动物有着更长的演化史有关。
恩培多克勒(Empedocles)提出了关于生物进化全过程的解释。他认为生物进化经历了逐步完善的过程。第一代生物是最初从土里生长出的许多各自独立的器官,如头、胳膊等。第二代生物是器官的无目的的杂乱的结合,合成了各种各样的怪物,如长着无数只手的动物、长着两个脸和两个胸膛的动物、半人半牛的动物、半男半女的人等。怪物由于身体各部分不相适应而灭绝,剩下各部分和谐的生物,这是第三代生物。这些生物中的一些由于形体美丽而吸引异性,因而能够大量繁殖;而另一些则由于形体丑陋而没有后代。最后形成的第四代生物不但身体各部分协调一致,而且形体美丽。恩培多克勒依靠理性的思辨,猜测到生物进化、自然选择的道理,代表了当时生物学所能达到的最高成果。
自然哲学家们对于人的个体的起源也饶有兴趣,提出了种种猜想。毕达哥拉斯(Pythagoras)认为,人的精液是一滴脑髓,含有热的蒸气。在进入子宫后,就逐渐形成各种组织,人的灵魂和感觉是由热的蒸气产生的。精液在子宫中49天形成胎儿,10个月形成完整的人。巴门尼德(Parmenides)认为人是由男人和女人的爱情种子混合的产物。当爱情的种子混合等量时就产生了完善的身体,当这种混合不等量时就产生可怕的男女同体现象。
自然哲学家对“男人与女人是如何形成的”这个问题也非常关注。巴门尼德主张子宫的右边生男孩,左边生女孩。恩培多克勒则用温度来解释形成男女性别的原因:当男人的种子和女人的种子流到子宫中时,遇到寒冷就生女孩,遇到温暖就生男孩。
自然哲学家们通常都把人当作宇宙的一部分,宇宙是如何构成的,人也就是那样构成的。泰勒斯(Thales)第一个把人的灵魂看作是构成万物的水,赫拉克利特(Heraclitus)把人的灵魂看作是构成万物的火。阿那克萨戈拉(Anaxagoras)通过设问和论证,说明人和自然物有着共同的构成。他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食物为什么能够变成人的血肉?表面上看,食物与人的血肉没有任何相同之处,但这些东西被我们吃了以后却变成了人的血肉,因此应当承认,在这些食物中一定包含着血液、神经和骨骼等我们身体中具有的元素。否则的话,“毛怎能来自非毛,肉怎能来自非肉呢?” 只是由于这些元素很小,我们才看不见它们,但我们从理性角度上可以认识到,这些很小的东西就是人和自然物共同具有的“同类体”(stoichenon)。
德谟克利特(Democritus)是第一个把人描述成“小宇宙”(microcosm)的人。 他的意思是说,人与其外部的大世界都是由相同的元素构成的,即都是由原子和虚空构成的;并且,人的原子构造和世界的结构相似,人与外部世界之间存在着结构上的同一性。“人是小宇宙”是西方人学的一个基本命题,后世很多思想家从不同角度对此命题作了深入的阐发。
希腊哲学的一个重要范畴是“逻各斯”(logos),它由赫拉克利特首先提出。这个词的原意是“话语”,赫拉克利特用它专门表示人所说出的道理,它可被理解为“理性”“理由”,又可被理解为“原则”“规律”“道”等。“逻各斯”这一范畴的哲学含义是世界和人的活动的必然性和规律性,与神话的“命运”观念格格不入。“逻各斯”的观念使得一些自然哲学家,特别是原子论者摆脱了宗教命运观,对人和社会现象作出了合规律的自然主义解释。
德谟克利特认为世间万物都由原子和虚空组成,因原子的结合而产生,因原子的分离而消失。他把原子的运动称作“必然性”,说“万物都出于理由按必然生成”,“没有什么事物是偶然生成的”。 自然是如此,人事也是如此。
根据对原子运动规律的理解,伊壁鸠鲁(Epicurus)否认了命运、宿命论和神意。他说,如果摆脱不了对神、命运和死亡的恐惧,就不会有幸福生活。按照他的解释,神只是原子运动的结果;这些神远离人事,不干涉自然。万事万物都按照原子规律运动,没有什么命运。死亡只是构成人的原子的消散。当我们活着的时候,原子还没有消散;当原子消散的时候,我们已经不知道了。总之,没有理由畏惧这些与我们的生活无关的东西。后来的伊壁鸠鲁据此开出了医治心灵的“药方”:“神不足惧,死不足忧,乐于行善,安于忍恶。”
最早的自然哲学家关注的焦点是外部世界,但也已经开始思考人生价值的问题。他们把永恒起作用的规律作为判断事物和人生的最高价值,认为人的幸福不在于物质享受和肉体上的快乐,因为物质享受是很快就会消逝的,只有永恒性的东西才有长久的价值。赫拉克利特讽刺说:“如果幸福在于肉体的快感,那么就应当说,牛找到草料吃的时候是幸福的。” 他还说,那些优秀的人物抓住的是永恒的事物,而不是这种瞬间就会消逝的东西:“最优秀的人宁愿取一件东西而不要其他的一切,就是:宁取永恒的光荣而不要变灭的事物。” 而大多数人却相反,他们只关注那些变化无常的事物,以为那就是最有价值的东西,这些普通人是没有多少价值的,所以,“一个人如果是最优秀的人,在我看来就抵得上一万人” 。
德谟克利特则明确地说:“幸福不在于占有畜群,也不在于占有黄金,它的居处是在我们的灵魂之中。” 不管是赫拉克利特所说的“永恒的光荣”,还是德谟克利特所说的“灵魂中的幸福”,都是指认识永恒规律的智慧。在他们看来,万物常变,稍纵即逝,人生也是如此;但人可以通过智慧认识永恒的真理,把短暂的人生融合在永恒的真理之中,这就是人生的价值所在。
罗马时期的原子论者卢克莱修(Lucretius)的《物性论》从自然的起源和本性谈起,全面系统地阐述了人和社会的起源、发展和本性,被认为是继公元前5世纪希罗多德的《历史》(详见下节)之后的又一部典型的人学著作。
卢克莱修说,万物都必须按照一定的规律而发生,同样,人也不是按照神的目的而产生出来,万物的产生也不是为了人的目的。“(人的)身体中任何东西都不是为了我们能用它才产生出来,而是生长了它才有它的用处的。”
卢克莱修认为,人的灵魂和精神都是精细的原子构成的,所不同的是,灵魂分布在全身,是人的生命的动力;而人的精神是理智,只存在于人的胸中,支配人的意识活动。但既然灵魂和精神也是原子,它们与构成身体的原子有共同起源和相互作用,他得出结论说:“心灵的本性不能没有肉体单独生出来,也不能远远离开血肉而存在。”他还根据这一观点,对人的意识的活动作了具体的分析。人的意识开始于感觉,感觉是外部事物中的原子“流射”进人的感官而造成的“影像”;有些精细的影像“穿进身体的小孔,并且在内部搅动心灵的精细的本性”,就会在心灵中产生概念和思想。 “流射”“影像”等说法实际上是对人的神经交感作用的最初的解释。
卢克莱修描述了人和社会产生的自然过程。他认为人的产生是一个长时期的进化过程,最初地球上只有植物,而后出现动物,最后出现人类。原始人过着漫游的生活,主要靠树木花果为生,只是发展到一定时期才有了火、衣服和住所,而后产生了家庭,有了语言。在语言交往中,人们的理性进一步发展,要求公共道德规范和法律,于是订立契约,选举首领,组成国家。令人惊异的是,卢克莱修所描述的从植物到人、从原始生活到社会生活的进化过程,与进化论和社会进化论的总的思路是如此一致。
希腊哲学家把人生的价值和目的归结为善。但是什么是善呢?有些派别把善恶归结为人的自然情感,认为善就是快乐,恶就是痛苦。这一自然主义的伦理价值观被称为“快乐主义”。但实际上,被称为“快乐主义者”的人的主张差别很大,既有放纵肉体快乐的非道德甚至反道德的主张,又有提倡精神快乐的道德主张。
苏格拉底之后的昔兰尼派认为,幸福生活是一切快乐的总和。但是什么是快乐呢?这一派别的创始人阿里斯底波(Aristippus)接受了智者们的相对主义原则,认为每一个人都有自己判别好坏的标准,每一个人所能确定的只是自己的感情。根据这一标准,每一个人都追求快乐,避免痛苦;而人们所能感受的快乐都是肉体快乐,这是最强烈、最真实的快乐。视觉或听觉给予的快乐,记忆和期待的快乐以及其他心灵快乐,都低于肉体快乐。他们还区分了作为目的的快乐与造成快乐的手段,认为只有肉体快乐才是真正的目的,精神快乐和德性只是达到肉体快乐的手段。比如,智慧的目的是避免造成痛苦的原因,如嫉妒、迷信、恐惧、愤怒等,但智慧本身不是快乐,愚蠢的人也会有快乐。同样,有些快乐是用非道德的手段获得的,它们也是好的(善)。昔兰尼派把快乐视为肉体快乐,主张用一切手段获得快乐,这是非道德的主张,但不一定就是反道德的。
苏格拉底之后的犬儒派主张按照本性生活,抛弃一切人为的习俗。犬儒派的代表人物第欧根尼(Diogenes)仿效狗的生活,主张放纵自然欲望,并以最简单的方式满足欲望,不依赖他人以及任何文明手段。他认为快乐的人的标志是对苦难泰然处之,不承担任何社会责任,不受拘束地放言,毫无顾忌地行动,抛弃荣誉感和羞耻心。他身体力行自己的主张:虽然出身于富裕家庭,他却过着乞丐般的生活,睡在一只废弃的水桶里。他甚至为吃人肉和乱伦辩护。但他却说正常人不是真正的人,于是在白天打着灯笼到处找真正的人。犬儒派反对一切社会伦理和规范,追求赤裸裸的原始欲望的满足,他们的快乐主义是反道德的主张。
希腊化时期的伊壁鸠鲁派被称为“快乐主义”。他们论证了快乐无可辩驳地具有崇高的价值:感觉证明了“快乐为善、痛苦为恶”这一常识的正确性,感情显示了趋乐避苦的自发性和自明性;视快乐为人生目的是显而易见的真理。
伊壁鸠鲁坚决反对把快乐与享乐相等同。他说:“所有的快乐由于天然与我们相联,所以是善的,但并不是都值得抉择。” 那么什么样的快乐才值得选择呢?伊壁鸠鲁区分了三类不同的快乐:第一种是自然的和必需的,如食欲的满足;第二类是自然的,却不是必需的,如性欲的满足;第三类是既不自然又不是必需的,如虚荣心、权力欲的满足。他又区分了强烈但不能持久的快乐与平静而长久的快乐,还区分了动态快乐和静态快乐:前者是欲望的要求和满足,如娱乐和高兴;后者是痛苦的消除,如无饥无渴、无欲无求的轻松状态。
伊壁鸠鲁在比较了各种快乐的得失之后,认为静态快乐高于动态快乐。他的理由是:最高的幸福是不可增减的,人们在动态快乐中得到的享受或强或弱,只有在静态快乐中才能处于平稳不变的幸福状态。伊壁鸠鲁也认识到,享乐无止境,欲望对快乐的追求和满足是贪得无厌的。他说:“当我们缺少快乐和感到痛苦时,就会感到需要快乐。” 欲望的追求和满足总是摆脱不了痛苦,过度的享受最终导致痛苦,这也是“欲壑难填”的道理。
伊壁鸠鲁所谓的静态快乐指身体免遭痛苦和心灵不受干扰两个方面,如用肯定的方式表述,指身体健康和心灵宁静。伊壁鸠鲁认为这两个方面相互影响,身体遭受痛苦时心灵不能宁静;反之,心灵受到干扰时身体健康也会受损害,但是他更加强调心灵的快乐。“宁静”的心态是静态快乐的主要特征,伊壁鸠鲁把它和审慎的生活相联系,认为这种生活才是最高的善。他本人对自己的伦理思想身体力行,一生过着宁静生活,赢得了追随者的信任和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