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说的“人”的诞生不是指人的生理上存在的开端。在希腊文明产生很久之前,人类业已存在。但是,不管是数百万年前出现的古人类,还是数十万年前出现的现代智人,对于自身都没有一个观念;或者说,他们还不能自称为“人”。在个人成长史上,我们把能够使用第一人称代词“我”作为个人意识的标志;同样,在有文字记载的人类历史上,我们把“人”的观念的出现作为人类有意识的历史的开始,即“人”的诞生。
希腊神话里有一则标志着“人”的诞生的传说。斯芬克司是人面狮身的怪物,她守在海边一条通道的岩石上,问每一个过路行人一个同样的问题:“有一样东西最先用四条腿走路,然后用两条腿走路,最后用三条腿走路,这个东西是什么?”回答不出这个问题的人都被她吃掉了。英雄俄狄浦斯为民除害,来到斯芬克司面前说:“那就是人。”斯芬克司于是坠海身亡。
“斯芬克司之谜”的谜底是“人”,它提出的是“人”的问题。它留给人们的启示是:如果不知道“人是什么”,人就会灭亡;只有答对这个问题,人才能存在。但是“斯芬克司之谜”包含着一个循环:提出“人是什么”的问题,需要“人”的观念;而这一问题的答案恰恰又是“人”的观念。观念的循环对于古代希腊人是一个困惑,因此,他们才把“人”的问题及其答案看作是一个“谜”。
那么,人的自我观念又是怎样形成的呢?希腊人的另一则神话与此问题有关。传说美少年那喀索斯只爱自己不爱别人,致使钟情于他的回声女神憔悴而死,其他女神为了报复他,让他爱上了自己在水里的影子,最后也使他因得不到所爱的对象憔悴而死。“那喀索斯之死”的神话说明,人不是孤芳自赏的“水仙花”,人的观念不是自我镜像,而是在自己追求的外在对象的身上看到自我的形象。
用现代人的观点来看,“人”的问题与“人”的观念之间的循环是从低到高、由表及里、从粗到精的“解释学循环”。人不能像认识外界事物那样,凭着感觉、记忆或想象,指着一个东西来回答“这是什么”的问题。人首先必须对他和别人的类别有一个初步的理解,形成“人”的整体印象,然后对这一印象加以反思,从各个侧面对最初的印象加以观照,得到“人”的清晰形象。这标志着西方人学的开端。
我们把西方人学最初的成果称为“人的自我形象”,而不称为“人的观念”。我们在此所说的“形象”(image)与“观念”(idea)相比,有两个特点:一是形象的轮廓性。一个形象是一个整体,它有部分、有结构。希腊人的自我形象如同他们的人体雕塑,每一个部分都刻画细致,整体和谐。在思想领域,他们从各种不同的角度观察人、思考人,提出了各种不同的关于人的形象的整体观念。二是形象的直观性。如同希腊的其他学科一样,最初的人学也是哲学的一部分。但是希腊人关于自然和世界等形而上的理论是高度抽象的,充满着概念思辨和逻辑推理。相比而言,他们对人的反思与他们的生活经验有着更加直接和密切的关系,因而能够在思想中呈现出生动具体的人的形象。
希腊人提出了人的形象是多种多样的,这些形象成为西方不同的人学思想传统的源头。我们把最初的人的自我形象概括为:(1)“宗教人”的形象;(2)“自然人”的形象;(3)“文化人”的形象;(4)“智慧人”的形象。本章前四节分别论述这些形象,第五节介绍在这四种形象基础上形成的综合的人的自我形象。在后面关于中世纪和近代人学的各章里,读者可以看到人的这些自我形象是如何发展、演变为不同的人学理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