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多亚派的综合达到了希腊人学的最高阶段的同时,希腊人学也遭遇到怀疑派的严重挑战。在与斯多亚派同时期的怀疑派看来,斯多亚派和他们的前辈关于人的本质所作的论述都是经不起推敲的“独断论”。怀疑派提出,人是不可理解的。一般认为皮浪(Pyrrho)是怀疑主义的创始人,故怀疑主义也被称为“皮浪主义”。此外,公元2世纪至3世纪的塞克斯都·恩披里克(Sextus Empiricus)也是一个重要人物。
同当时的其他哲学派别一样,怀疑论的最终目的也是寻求幸福,也是要达到不动心或宁静的心境。恩披里克指出,怀疑论的起因是希望获得安宁。在各种相互矛盾的事物中作出判断,必然会引起争论,使心灵不得安宁,无论什么样的判断,都会引起困惑,因为“对任何一个命题都可以说出相反的命题”。因此,只有悬搁判断,才能避免争论和困惑。悬搁判断就是不作任何判断,不肯定也不否定任何东西。皮浪说:“最高的善就是不作任何判断,随着这种态度而来的就是灵魂的安宁。” “悬搁”不仅是一种认识论的态度,也是一种生活态度,皮浪的怀疑论同时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些哲学家之所以欣赏皮浪思想,并不是因为接受了他的怀疑论,而主要是出于伦理上的原因。皮浪先于伊壁鸠鲁和斯多亚派提出,生活的目标是灵魂的安宁,这大概是他的学说的历史意义所在。
皮浪所说的不动心指两种不同的情况。一种是完全消极的状态,既无思想和情感的冲动,又无积极的作为。据拉尔修写的传记,皮浪不关心任何事物,也不避免任何事物,对像车祸、摔倒、被狗咬之类的危险无动于衷。有一次,他的朋友跌入泥坑,他径自走过,没有伸手相助。还有一次,在海上遇到风浪,别人都惊慌失措,他却若无其事,指着船上一头正在吃食的猪说,这就是哲人应有的不动心状态。但是一个人如果真的如此生活,可能很难存活,皮浪只是在其朋友紧随其后,不时地把他救出危险境地的情况下,才能过那种不动心的生活。另一种更为合理的观点是,不动心是一种随遇而安的态度。据史料记载,皮浪主义者“并不背离正常的实践”,他们接受生活的四条常规:自然的指导,情感的约束,习俗和法律的传统以及技能的使用。按照这种理解,不动心只是平常心而已,并非哲人才能达到的高深境界。看来,皮浪派还是区分了理论和实践,他们所悬搁的只是理论上的判断,而不是日常生活须臾不可离的经验判断。
怀疑派要求悬搁判断,首先是要悬搁对判断者——人的判断。恩披里克在他所著的《皮浪主义概述》一书中集中论述了这个观点。他说:“就独断论者做出的种种陈述而论,我认为‘人’(如果他属于‘判断者’的话)似乎不仅是不可理解的,而且也是不能设想的。”
怀疑派从以下几个方面论证了人是不可理解的。
人们之间对于人的本质看法不一致,有的认为人是这样的,有的认为人是那样的,有的认为人既不是这样的也不是那样的。这就足以说明,人们根本不知道人是什么。
本质由定义表达。人们提出的各种关于人的定义,都是不能成立的、不可理解的。
德谟克利特说,人就是我们大家都认识的东西。怀疑派反驳说,如果他是对的,那么就正好相反,我们就不可能认识什么是人了。因为狗也是我们认识的,这样狗就成为人了;另外,有一些人我们并不认识,那么他们就不是人了。按照他的学说,只有原子和虚空才是真正的存在,它们构成了一切事物。从这个角度出发,根本就无法区别人与其他动物,因为它们都是原子和虚空所构成的,我们在这里只能找到原子和虚空,而找不到人。
亚里士多德等人说,人是有理性的。怀疑派反驳说,动物也是有理性的,按这个定义,动物也同样是人。
还有人说,人是有朽的动物。怀疑派反驳说,按照这个定义,如果一个人还没有完全断气,就不能说他是一个人。只有在他死了以后,才能确定他是人。这显然是荒谬的。
有人认为,人是由肉体和灵魂构成的。怀疑派反驳说:“灵魂和肉体恰好又都不可理解,因而人就不可理解。” 我们所知道的只是肉体的属性,如肉体的颜色、形状等,而不是肉体本身,且这些性质并不专为肉体所具有。灵魂的不可理解更是显而易见,人们对于灵魂有各种各样的看法,有的认为灵魂存在,有的认为不存在,有的则不作判断。这说明他们不知道灵魂是什么,他们事实上是在承认灵魂不可理解;若是可理解的话,就不会有这么多争论了。
怀疑派说,即使假定人是可理解的,我们也没有用来理解人的工具。我们的理解只有两个工具:感觉和理智。但这两者都无法理解人。
首先,感觉是不可靠的。我们无法确定一种感觉是真实的还是幻觉。味觉对同一种蜜有时感觉是甜的,有时则感觉是苦的;视觉对同一种颜色一会儿感觉是红的,一会儿则是白的。因此我们无法判断哪一种感觉是真的,因而依靠感觉是不能理解人的。
其次,理智的存在本身就是不可理解的。理智是否存在、理智本身是什么这个问题至今没有解决,它对自己都没有一个精确的认识,怎么能够用它来对人进行理解呢?人们还认为理智有程度的差异,那么我们就无法找出一个最聪明的理智,因为我们无法断定已知的理智是否最聪明的,也许未来还会有比它更聪明的理智出现。因此就无法找到一个聪明的理智来理解人。
剩下的唯一途径就是感觉和理智相结合来进行判断。但这又是不可能的,因为感觉与理智是相反的能力,两者得到的结论相反,这样我们仍然不能得出一个确定的结论。
怀疑派说,人们所说的善恶和生活的准则之类的话,也都是不可相信的。因为你认为是善的,别人会认为是恶的;反之,你认为是恶的,别人却认为是善的。这就表明,根本不存在什么善恶,也不存在什么统一的生活准则,每个人都有不同的生活方式。伊壁鸠鲁所喜欢的生活方式对他来说是快乐的,但对斯多亚派来说却是痛苦的。因此,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人都是不可理解的,人的行为也是不可理解的。
希腊神话之后的文化有着明显的理性主义色彩,希腊人学也是如此。不独是“智慧人”的形象,“自然人”和“文化人”的形象都是以某种理性的态度和方法对人的现象和本质加以反思的结果。我们前面看到,苏格拉底关于“德性就是知识”的命题,柏拉图认为理智统摄灵魂的观点,亚里士多德关于思辨的生活是最幸福的生活的论述,斯多亚派要求按照理性生活的基本原则,无不表现出强烈的理性主义特色。怀疑派用理性来怀疑理性,从理性内部解构了哲学家们的理性主义的人学观,对希腊人学有很大的破坏作用。既然人是不可理解的,那么以前人们所说的关于人的一切言论都要被悬搁,种种关于人的自我形象就都被消解了。
希腊理性主义的人的形象被怀疑派消解,唯独“宗教人”的形象是非理性的,没有成为怀疑派的理性怀疑的对象,因此能够在希腊文化转向基督教之后,成为希腊人学向基督教神学过渡时的一架桥梁。但是基督教神学所关心的神不是希腊神话中的神,它所关注的是神人关系,与希腊神话的人神同形同性论也有根本的不同。西方人学在基督教神学神人关系的框架中,发展出更为深刻和普遍的“宗教人”的观念。这是我们在下一章要讨论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