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住在大院里,都是一些引车卖浆者之流,生活不大富裕,日子各有各的过法。
冬天,屋子里冷,特别是晚上睡觉的时候,被窝里冰凉如铁,家里那时连个暖水袋都没有。母亲有主意,中午的时候,她把被子抱到院子里,晾到太阳底下。其实,这样的法子很古老,几乎各家都会这样做。有意思的是,母亲把被子从绳子上取下来,抱回屋里,赶紧就把被子叠好,铺成被窝状,留着晚上睡觉时我好钻进去,被子里就是暖呼呼的了,连被套的棉花味道都烤了出来,很香的感觉。母亲对我说:“我这是把老阳儿叠起来了。”母亲一直用老家话,把太阳叫老阳儿。“阳儿”读成“爷儿”音。
从母亲那里,我总能听到好多新词。把老阳儿叠起来,让我觉得新鲜。太阳也可以如卷尺或纸或布一样,能够折叠自如吗?在母亲那里,可以。阳光便能够从中午最热烈的时候,一直储存到晚上我钻进被窝里,温暖的气息和味道,让我感觉到阳光的另一种形态,如同母亲大手的抚摸,比暖水袋温馨许多。
街坊毕大妈,靠摆烟摊养活一家老小。她家门口有一口半人多高的大水缸。冬天用它来储存大白菜,夏天到来的时候,每天中午,她都要接满一缸自来水,骄阳似火,毒辣辣的照到下午,晒得缸里的水都有些烫手了。水能够溶解糖、溶解盐,水还能够溶解阳光,大概是童年时候我最大的发现了。溶解糖的水变甜,溶解盐的水变咸,溶解了阳光的水变暖,变得犹如母亲温暖的怀抱。
毕大妈的孩子多,黄昏,她家的孩子放学了,毕大妈把孩子们都叫过来,一个个排队洗澡,毕大妈用盆舀的就是缸里的水,正温乎,孩子们连玩带洗,大呼小叫,噼里啪啦的,溅起一盆的水花,个个演出一场哪吒闹海。那时候,各家都没有现在普及的热水器,洗澡一般都是用火烧热水,像毕大妈这法子洗澡,在我们大院是独一份儿。母亲对我说:“看人家毕大妈,把老阳儿煮在水里面了!”
我很佩服母亲用词儿的准确和生动,一个“煮”字,让太阳成为我们居家过日子必备的一种物件,柴米油盐酱醋茶,这开门七件事之后,还得加上一件,即母亲说的老阳儿。
真的,谁家都离不开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是,谁家又离得开老阳儿呢?虽说如同清风朗月不用一文钱一样,老阳儿也不用花一分钱,对所有人都大方而且一视同仁,而柴米油盐酱醋茶却样样都得花钱买才行。但是,如母亲和毕大妈这样将阳光派上如此用法的人家,也不多。它们需要一点智慧和温暖的心,更需要在艰苦日子里磨炼出的一点本事,这叫作少花钱能办事,不花钱也能办事,阳光才能够成为居家过日子的一把好手,陪伴着母亲和毕大妈一起,让那些庸常而艰辛的琐碎日子变得有滋有味。
对于阳光,大人有大人的用法,我们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用法。我家的邻居唐家是个工程师,他家有个孩子,比我大两岁,很聪明,就喜欢招猫逗狗,总爱别出心裁玩花活儿。有一次,他拿出他爸爸用的一个放大镜,招呼我过去看。放大镜我在学校里看见过,不知他拿它玩什么新花样。我走了过去,他在放大镜底下放一张白纸,用放大镜对着太阳,不一会儿,纸一点点变热、变焦,最后居然烧着了,腾地蹿起了火苗,旋风一般把整张白纸烧成灰烬。
又有一次,他拿着放大镜,撅着屁股,蹲在地上,对准一只蚂蚁,追着蚂蚁跑,一直等到太阳透过放大镜把那只蚂蚁照晕,爬不动,最后烧死为止。母亲看见了这一幕,回家对我说:“老唐家这孩子心这么狠,小蚂蚁招他惹他了,这不是拿老阳儿当成火了吗?你以后少和他玩!”
有一部电影叫作《女人比男人更凶残》。有时候,小孩比大人更心狠,小孩子家并不都是天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