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甩手无边的田野上,坐在驮满麦子和豆荚的马车上回生产队的时候,能够看到夜色是怎样褪去,鱼肚白是怎样露出在遥远的地平线上,晨曦又是怎样一点点染红天空,最后,太阳是怎样跳上半空中。
自20世纪80年代第一次来昆明,今年是第六次,眼见着昆明的变化,越来越大都市化,人和楼越来越多,却也越来越少有了点儿老昆明味儿。如今,硕果仅存的,大概就是翠湖一带,包括讲武馆、昆明大学和云南师大校园内老西南联大旧址,多少还能让人回忆起老昆明的样子。
车子沿着昆明大学校门和云南文联(那里原来是西南联大的教工宿舍)下坡不远,就看见一池碧水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明亮的眼睛一样,眨动着的睫毛,就是湖边风中轻摇的杨柳。再近些,清晰地看见了红嘴鸥飞翔,驮着透明的云霭霞影,衔着湿润的湖光山色。
翠湖到了。如果没有了翠湖,还能找到老昆明的影子吗?
诗人于坚为翠湖曾经写过这样的诗句:“大隐隐于市/旧公园/一盆老掉牙的古玩/居然在市中心逍遥法外。”他说得很对,因为他是老昆明。翠湖,作为街心公园,其特点就在于:一、特别地老;二、位于市中心。这两点都很重要,如果它不在市中心,像滇池一样在城外,意思就不一样了。如果它不古老,不是老得当年和滇池连成一体,它的意义也就不一样了。一座古城,具有这样两个特点相结合的地方,这个地方便成为这座城市一个醒目的节点,连接历史和现实,疏通情感与思绪。可以就地徜徉,也可以虚蹈怀旧;可以集体到这里跳广场舞,也可以一个人借这里抒怀写诗。
因为这次来昆明住在翠湖宾馆,出门便是翠湖,翠湖一览无余,感觉翠湖和昆明别处一样,到处是人,天天都显得像过节一样热闹。即便到了晚上,翠湖依然弦歌四起,人声鼎沸;特别是环湖大道两侧鳞次栉比的饭馆灯红酒绿,让翠湖成为不夜之湖。翠湖,有些过于热闹了。拥挤的城市,把它挤压得像一只气球,膨胀得鼓鼓的,随时都有可能脱手腾空而飞,也随时都可能爆破似的。
起码我第一次来这里时不是这样。
猜想,当年陈寅恪来这里时,就更不一样。
扯起陈寅恪,是因为到翠湖,不能不想起他那首有名的诗《昆明翠湖书所见》:“照影桥边驻小车,新妆依约想京华。短围貂褶称腰细,密卷螺云映额斜。赤县尘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昆明残劫灰飞尽,聊与胡僧话落花。”那是他1939年抗日战争时期写的一首重要的诗,这首诗的手迹,后来在《浦薛凤家族收藏师友书简》一书中曾经见过。那上面还有一题跋:“庾子山哀江南赋云,谈劫之飞灰,辨常星之夜落,今日必有南京明星流落昆明矣。一笑。”诗和题跋意思互现,清晰说明这首诗是战时的离乱弦歌。那时候,陈寅恪来西南联大教书,妻子和女儿在香港,托付给许地山照顾。而且,那时候,他的眼睛已经不好,视力急剧下降。正所谓国难家恨,离愁别绪,以及病魔的折磨,都在心间,便也都在诗间,其中“赤县尘昏人换世,翠湖春好燕移家”一联,最让人心动。
那时候,他家住青云街,离翠湖很近,便常到这里散步。和他一起到翠湖散步的,还有他的挚友吴宓。这一池碧水,多少可以慰藉离乱之人不平静的心。猜想,那时的翠湖绝对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人多如蚁。即使战乱之际,如果不是空袭,在平常的日子里,翠湖也应该是适于散步的地方。一座城市,哪怕建设得再堂皇,再繁华,再国际大都市化,也应该留下一两处可以让人安静散步的地方。更何况,翠湖因有陈寅恪等这样的文化人留下的身影和诗篇,而让人们到这里散步时呼吸到历史的沉重和文化的悠长之气息。这个地方,便越发显得对昆明人也同时对外来游人的重要,散步时会多涌出一份遐想和几丝诗思情意。
心里暗想,如果把陈寅恪的诗,把于坚的诗,把很多诗人写翠湖的诗,镌刻在翠湖边的石头上,翠湖会多一番色彩,成为一泓诗湖呢。
便忍不住把陈寅恪的诗重新找出,敬步原韵,也写了一首,不求石头镌刻,只求自己铭记翠湖和先生:
此地当年驻小车,
而今碧池映秋华。
翠湖锦瑟红鱼出,
黄叶佳人白雀斜。
江北梦消羞有国,
云南路断耻余家。
战云七十五年过,
风动满园金菊花。
陈寅恪当年有诗:“黄鹞鲁连羞有国,白头摩诘尚余家。”记住先生和翠湖,就是记住那段历史,便会分外珍惜翠湖,力求让翠湖保持原韵。
2014年11月22日昆明归来
才出浙江上虞十里,山清水秀的白马湖便扑面而来,风也似乎清爽湿润多了。正是早春二月,想起朱自清先生在《白马湖》一文中曾经说过的:“白马湖的春日自然最好。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小马路的两边,一株间一株地种着小桃与杨柳。小桃上各缀着几朵重瓣的红花,像夜空的疏星……”心里不住地想,此次来白马湖的时间真是选对了。
如同任何一场大革命退潮之后一样,拔剑四顾的茫然,都会让为之献身的人们无所适从。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落潮了,迎来的失望和落败的景象,让一群有理想有追求的文人,心中充满迷惘,他们不想在城市里醉生梦死浑浑噩噩,跑到了无论离杭州还是离宁波都偏远的上虞,寻找到白马湖这样一块世外桃源,去做点他们想做的又能够做的事情,给曾经在革命大潮中急剧澎湃的心找一块绿洲。想起他们,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柔石在小说《二月》里写到的萧涧秋,那样的“五四”热血青年,现在的人们早就嘲笑为“愤青”了。
真是想象不出了,1922年的春天是什么样子的。为什么经亨颐先生在白马湖畔一招呼,那么多的文人,现在听起来名声那样显赫的文人,一下子就抛弃了都市的奢靡与繁华,都来到了荒郊野外的这里办起了这所春晖中学?当时号称“白马湖四友”,除了夏丐尊年长一点,1922年是36岁了,朱光潜只有25岁,而朱自清和丰子恺只有24岁。现在,真的是难以想象了。那毕竟不是短暂的观光旅游。
走出校园的后门,过了树荫蒙蒙的小石桥,终于走到了经亨颐先生和夏丐尊等诸位前辈曾经走过的白马湖畔了。二月春光乍泄,阳光格外灿烂,真的如朱自清先生所说的那样:“山是青得要滴下来,水是满满的、软软的。”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从遥远的历史中涌出,蔓延在白马湖中,荡漾起波光潋滟的涟漪,晃着我的眼睛。
经亨颐的“长松山房”、何香凝的“蓼花居”、弘一法师的“晚晴山房”、丰子恺的“小杨柳屋”、夏丐尊的“平屋”……次第呈现在眼前。虽然“晚晴山房”是后来新翻建的,“蓼花居”已成废墟,但毕竟还有夏丐尊、朱自清、丰子恺的房子保持着原来的风貌。房子都是依山临湖而建,按照眼下的时尚,都是山间别墅,亲水家居,格外时髦的。但现在的房子所取的名字,能够有他们这样的雅致吗?“富贵豪庭”“罗马花园”……那些俗气又土气得掉渣儿的名字,怎么能够和“小杨柳屋”“平屋”相比呢?
名字不过只是符号,符号里却隐含着一代人心里不同的追求。小院里原来是种着菜蔬的,要为日常的生活服务,现在栽满花草,还有郁郁青青的橙树,越冬的橙子还挂在枝头,颜色鲜艳得如同小灯笼。屋子都很低矮,完全日式风格,因为无论经亨颐还是夏丐尊,都是留日归来,当年他们是春晖中学的创办者和主要响应者。走进这些小屋,地板已经没有了,砖石铺地,泥土的气息,将春日弥漫的温馨漫漶着。简朴的家具,能够想象出当年生活的样子。书房都是在后面的小屋里,窗外就是青山,一窗新绿鸟相呼,清风和以读书声,最美好的记忆全在那里了。
走出“平屋”小院,就是朱自清先生说的小马路,小马路前面就是白马湖,湖水在阳光下不住地闪耀。想起朱自清先生写白马湖的诗句:“湖在山的趾边,山在湖的唇边。”也想起他当年看到湖边系着一只空无一人的小船的时候他说过的话:“我听见了自己的呼吸,想起了‘野渡无人舟自横’的诗,真觉物我双忘了。”也许,可以这样说,前者是他们这一代人心中常常涌起的诗意,后者是他们所追求的境界吧?只可惜,这两样,如今的我们都缺少了,而且不以为渐渐失去的弥足珍贵。
朱自清先生在回顾白马湖的时候,还曾经说过这样的一句话:“我喜欢这里没有层叠的历史所造成的单纯。”这话让人沉思。倒不仅仅是单纯已经离我们越来越远,而是层叠的历史和心头层叠的灰尘污垢,越来越厚重,让我们无法清扫干净。白马湖,便在他们的生命中,而只能在我们的想象里。
2005年3月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