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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丽的脆弱

我有一个朋友,假期没有像有的人那样往风景热闹的地方跑,偏偏跑到了当年他插队的地方。那是一个叫作西尔根的地方,很动听也很陌生的名字。走之前,全家没有一个人同意他去。是啊,都离开那里二十六年了,没有任何一点儿的联系,干吗心血来潮非要去那里?他偏偏就是一意孤行,只好偷偷地离开家,上了奔向内蒙古草原的火车。就像二十六年前他离开北京去西尔根那天一样,也是独自一人,傍晚的夕阳火红,显得有些凄清。

其实,上了火车,他自己也没明白为什么一根筋似的非要大老远地跑一趟那里。也许就像罗大佑的歌里唱的那样:“眼看着高楼越盖越高,我们的人情味却越来越薄,朋友之间越来越有礼貌,只因为大家见面越来越少;苹果价钱卖得没以前高,或许现在味道变得不好,就像彩色电视机越来越花哨,能辨别黑白的人越来越少……”久居城市,天天见到的都是这些钢筋水泥和上了油彩化妆的脸,心都磨出了厚厚的老茧,硬得油盐不进,真是容易让人心烦意乱,他要躲个清静,突然想起了离开了二十六年的那个遥远的草原?

他说不清,他是个强悍的人,想好的事就要去做,不会在关键的时候弱下来。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又坐了大半天的汽车,他就是要奔向那个叫作西尔根的地方。这地名对家人陌生得犹如在天外另一个星球之上,对他却是比世界上任何一个旅游胜地或其他辉煌的地名都要刻骨铭心。望着窗外奔驰而过的北方原野,他愣是一天一夜在火车上没合眼。

他终于见到了西尔根和在西尔根他想见的人。他曾经在那里度过了整个青春期,那个地方怎么能够像吃鱼吐刺似的轻易地剔除得掉呢?许多和青春连在一起的东西和地方,不管好坏,都是难以忘掉的。西尔根,西尔根,有时会在心中叫着它,就像叫着自己的名字一样。

因为最后几年他当了民办老师,他教过的学生先是呼喊着“巴克西依乐咧”(蒙古语老师来了)都跑了过来,却不是他想象的样子,个个已经面目皆非。都是有了孩子、四十岁上下的人了,有的还居然有了孙子,能不让他感慨流年暗换?

又听见了熟悉的蒙古语,又吃到了熟悉的扒羊肉,又喝到了熟悉的奶皮子,又闻到了熟悉的“乌日莫”拌炒米的香味和属于西尔根草原风中的清香……酒酣耳热之际,这些学生们对他说:“老师,我们给你唱首歌吧!”他以为是常见的蒙古族人喝酒时的唱歌助兴,那就唱吧,没想到他们忽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齐声声唱的竟是二十六年前自己教他们的那首歌。如果不是他们唱,他几乎都要忘光了,他一辈子就自编了这么一首歌,二十六年了,他们居然还记得?记得这么清清楚楚!不知怎么搞的,当着那么多的学生,一下子竟泪流满面。

他才发现自己原来并不那么坚强,竟然这样脆弱。一首陈年老歌就让自己的眼泪没出息地流出来。

其实,有时候,人心需要一点儿脆弱。我们太崇尚所谓的强人和牛仔硬汉,其实,时时都是那样坚强,像时时穿着盔甲、举着盾牌似的,会让人受不了。就像城市要是处处都变成坚强的钢筋水泥,露不出一点儿见泥见土的地方,就不能让雨水渗进去,滋润出一片青草或一匝绿荫。如果我们还能够在行色匆忙之中偶然被一首陈年老歌或被一点儿微小的事打动,说明我们还有药可救。

有时候,脆弱就是这样测量我们是否还有可救药的一张pH试纸。

2005年5月写毕于北京 M4tyqyZuOHr01cqSnwVvSguDnxl1LPa9xm/iJ+Ur4/IPXz/2uoC4KWHuz2jR0V8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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