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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打翻了莫奈的调色盘

想念吉维尼已经很久。

吉维尼是一个小村子,那里有莫奈的故居,人们都叫它吉维尼花园。那是莫奈在43岁那年买的一块地,他在那里住了43年,住了人生的整整一半,86岁那年在花园里去世,他的墓地就在吉维尼村的教堂边上。

莫奈刚买下吉维尼这块地的时候,他的妻子刚去世不久,那时,他的画卖得并不好,他只是把这块地种成了花园。有意思的是,他的赞助商破产,赞助商的老婆却成了他的续弦。我没有研究过莫奈的生平传记,心里猜想大概她看中了莫奈的才华,对莫奈有底气。果然,莫奈住进吉维尼不久,画一下子卖得好了起来,声名鹊起,财源滚滚。莫奈便又买了花园边上的另一块地,把它改造成了池塘,种了好多的睡莲,建起了那座有名的日本式的太古桥。他还成功地把流经吉维尼村外的塞纳河水引进他的池塘。而这一切都需要钱来做支撑。莫奈的吉维尼花园渐渐地和他的画一样有名了。

再次到达巴黎,当天下午我就驱车去了吉维尼,弥补上次来巴黎没有去成的遗憾。那里距巴黎70多公里,不算远,但已经不属于巴黎的郊区,属于诺曼底。一路林深叶茂,浓郁的绿色,将天空都染得清新透明。过塞纳河右岸不远就应该到了,但我们却在乡间小道上迷了路。僻静的乡村,找不到一个人,玫瑰花开得格外艳,樱桃树上的小红果结得那样寂寞。来回跑了好多冤枉路,终于找到莫奈故居的时候,天已近黄昏,依然游人如织。窄小的入门处,如一个瓶口,进入里面,立刻轩豁开朗,如潘多拉魔瓶水银泻地一般,展现在眼前的是莫奈的花园,姹紫嫣红,铺铺展展,热闹得像一个花卉市场。据说所有的花都是莫奈亲自从外面买来,品种繁多,色彩缤纷,叫都叫不出名字。其中最引人注目的是花朵硕大的虞美人和鸢尾花,那曾经是莫奈最爱的花。不过说实在的,和我想象的不大一样,和莫奈画过的花园也不大一样,眼前的花园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就像并不懂园艺的一个农人将种子随便那么一撒,任其随风生长,花开得虽然烂漫,却没有什么章法,各种颜色交织在一起,像一匹染得串了色的花布。

也许,我对比的是法国凡尔赛、枫丹白露宫,或舍侬索城堡的皇家花园,那里的花园整体如同几何圆规和三角板的切割,像裁缝手中胸有成竹的剪裁。而莫奈要的是像风一样的自由。

不过,说实在的,莫奈故居的那座主体建筑的二层小楼外墙面上涂的是嫩粉颜色,窗户和外走廊栏杆、阶梯涂的都是翠绿的颜色,可真是让人觉得有些怯,心想这不该是最懂得并最讲究色彩的莫奈选择的颜色呀。这应该是还没有度过童年的小公主愿意涂抹的颜色,哪里是一个老头子的选择呀?没办法,再伟大的画家也有世俗的一面,面对自己的选择也会有马失前蹄的时候。

最漂亮的,要我说,是花园后面的池塘。通往池塘的小径,一边有小溪环绕,一边是树木葱茏,花开得灿烂,如同热情好客的向导,一路逶迤引你走去。有几座小桥和花拱门可以进得池塘,一碧如洗的水上,睡莲的叶子静静地躺着,和花园的喧闹有意做了对比似的,一下子安静了下来,让心滤就得澄静透明。还没到睡莲开花的季节,亭亭的叶子,大大小小,圆圆的如同漂亮的眼睛,紧贴在水面上,似乎枕在那里还在朦胧而湿漉漉的睡梦当中。那座被莫奈不知道画了多少遍的日本太古桥就矗立在对面的柳枝摇曳中,和莫奈故居窗户和栏杆的颜色一样,也是翠绿色,在这里却格外和谐,有绿树和绿水的相互映衬,桥的绿色像是彼此身上亲密无间蹭上去的一样,那样亲切和快乐,那样浑然一体,妙自天成。

我看到过20世纪20年代晚年莫奈在池塘边和太古桥上的照片,对照眼前的池塘和太古桥,没什么变化,特别是没有添加一点儿别的东西。这是非常重要的,既然是故居,一切如旧,就是最好,也是最难保持的。在故居的保护方面,做新容易,持旧却难,但唯有持旧,才能够让我们在故居这样特定的环境中,感觉时光倒流、昔日重现,还能有和莫奈在这里邂逅的冲动和错觉。

池塘是莫奈晚年最爱流连的地方,这里的睡莲大概是莫奈用比他前妻还要多的模特,被莫奈不厌其烦地一遍遍地画。莫奈爱选择在不同时间坐在池塘边画睡莲,他会比我们所有人都更能感受到细微的光线的变化,而这些光线就是莫奈的另一支画笔和另一种色彩,帮助他画成了那一幅幅睡莲图。没有谁能够比莫奈更懂得睡莲的了,没有谁能够比莫奈画睡莲画得更好的了。只有站在这里,才会明白莫奈对睡莲的感情。我们古代画家讲究梅妻鹤子,即把梅花和仙鹤人化和圣化,当成自己妻子和孩子一般。莫奈其实也是把睡莲内化成他的生命,而睡莲则是他自己身心的一种外化。

记得莫奈的老师欧仁·布丹曾经这样教导过莫奈说:“当场直接画下来的任何东西,往往有一种你不可能在画室里找到的力量和用笔的生动性。”这个教导对莫奈很重要,一生受益。莫奈坚持室外写生,这里的池塘便是他的老师的化身。我们特别愿意把莫奈当成印象派的画家,以为他完全可以靠印象肆意去画,殊不知面对池塘和睡莲,他的写生是如此认真和持久。他并不完全凭仗印象,他同时相信室外写生时的力量和用笔的生动性。而这力量和生动性是池塘和睡莲给予他的,他才在大自然的万千变化中找到了艺术鬼斧神工的魅力,找到了属于他自己神性的睡莲。

环绕池塘走了一圈之后,我在想,人的一生真的是充满了偶然性,画家也不例外。如果没有这种满睡莲的池塘,莫奈可以到别处写生,也可以写生别的,但还会有那一幅幅让他声名大振的睡莲画吗?看莫奈的画,画得最多的,也是最好的,还得数睡莲。相同的睡莲,让他画出了千般仪态、万种风情,画出了心,画出了梦,画出了无数精灵,真的是哪一位画家都赶不上的。

站在池塘边,想到在巴黎橘园里看到莫奈画的那环绕四面墙的巨幅睡莲,想到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看到莫奈画的占据了整面墙的长幅睡莲,能够感受到那里的每一朵睡莲都来自这里,这里的池塘成就了莫奈。莫奈与他的睡莲、这里的池塘,彼此辉映,成就了一个时代的辉煌。

能够造就一个时代的辉煌,在于理想,在于才华,但想想莫奈在吉维尼43年,直至离开这个世界,一直坚持画面前的睡莲,谁能够坚持这样漫长的岁月,谁都可能创造属于自己的时代的辉煌。

2009年5月记于巴黎 ojOnlqy0i3qemVK0wsc2Cwk0aiG2C9nrB0WCLxea69ARa5Kg5itU9oJ3mOfWHv0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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