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大院里,景家爱侍弄一些花花草草。有一年春天,景家的孩子送来一盆植物,我不认识是什么,只见花盆挺大的,那植物长有半人多高,铺铺展展的大叶子,挺招人的。
景家屋前有一道宽敞的廊檐,他们家的花花草草,大盆小盆,都摆在廊檐下面,一年四季,除了冬天,花开花落不间断,他们家的廊檐下,简直就成了一道花廊,常常招惹蜜蜂蝴蝶在那里飞舞。
唯独这盆新来的植物不开花。我想,可能不像是桃花在春天开花。可是,都快过了夏天,它还是不开花,就像一个人咬紧嘴唇就是不说话一样。我想,它可能像菊花一样,得到秋天才开花吧?这个想法,遭到我们大院九子的嘲笑。九子比我大一岁半,高一个年级,那时候,暑假过后,他就要读四年级了,自以为比我懂得多,远远地指着景家这盆植物,对我说:“知道吗?这叫无花果!不开花,只结果!”
无花果,我听说过,却是第一次见到。果然,暑假过后,景家的这盆无花果,在叶子间像藏着好多小精灵一样,开始结出了小小的圆嘟嘟的青果子,一颗颗地蹦了出来。
景家原来是做小买卖的人家,有两个孩子,都各自成家了,一个在外地,一个在北京,偶尔过来看看。景家只住着老两口,这些花花草草就是老两口的伴儿,每天侍养它们,给老两口找来很多的乐儿。
景家的无花果的果子越长越大,颜色由青变得有些发紫的时候,九子找到我,远远地指着景家廊檐下的无花果,问我:“你吃过无花果吗?”我摇摇头,然后问他:“你吃过吗?”他也摇摇头。那时候,住在我们大院里的大多都是穷孩子,像我,以前见都没见过,无花果是稀罕物,谁能有福气吃过呢?
“你敢不敢跟着我一起去景家搞几个无花果吃?”九子这样问我。我睁大了眼睛说:“这不成偷了吗?我妈该……”九子立刻打断我的话说:“就知道你不敢!胆子小得像耗子!”然后他转身就跑走了。
第二天,在大院门口,我见到九子,他很得意地对我说:“可好吃了!可惜,你没有尝到,那味道,怎么说呢?特甜,还特别软,里面还有籽儿,特别有嚼劲儿,有股说不出的香味!”说心里话,说得我的心里怪痒痒的,馋虫一下子被逗了出来。“后悔了吧?让你昨天跟我一起摘,你不去!”九子说着风凉话。
晚上,九子来我家,把我叫出屋,说:“我还是真的又想无花果的味儿了,真的好吃,敢不敢跟我去景家?跟你说,天黑,他们根本看不见咱们!”
要说小时候真的是馋,神不知,鬼不觉,我跟着九子溜到景家屋前。窗子里的灯光幽暗,廊檐下更是黑乎乎一片。偷偷摘下几颗无花果,真的是谁也发觉不了。可是,我和九子猫着腰在廊檐下转了一圈,没有看见那盆无花果。我心里想,肯定是昨天九子没少偷摘,让景家老两口发现了,把无花果搬进屋里了。
果然,九子趴在门口,伸手招呼我。我走过去一看,无花果真的搬进屋了,正在景家外屋客厅的地上。九子轻轻对我说了句:“门没锁,你给我看着点儿,我溜进去,给你摘两个无花果就出来。”说完,他把门推开一条缝儿,像狸猫一样钻了进去,不知道碰到什么东西了,就听“哗啦”一声,惊动了景家老两口。拉亮了电灯,我和九子,一个在门内,一个在门外,灰溜溜地杵在景家老两口惊讶的目光之下。那天晚上,我和九子的屁股都各自挨了家长的一顿鞋底子。
在以后好几年的时间里,我几乎都忘记了无花果。一直到有一年,秋天,我从南方回来,九子找到我,递给我几个乒乓球一样大小的圆嘟嘟的青中带紫的果子,对我说:“知道这是什么吗?”我认出来了,是无花果,问他:“哪儿弄来的?”他得意地说:“甭问哪儿弄来的,是特意给你留的,尝尝吧!”我一口气吃了两口,里面是有籽儿,但特别小,哪里像他说的那么香,还特别有嚼劲儿?那时,我才知道,其实,九子和我一样,小时候也没吃过无花果,一直到这时候才第一次吃这玩意儿。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去南方的时候,九子跟着一帮人抄了景家的家。真的有些匪夷所思,他去抄景家的家,就是为了吃人家的无花果。
那天半夜里,我闹肚子,上吐下泻,没有办法,我爸把我送到医院看急诊。大夫问我白天吃什么东西了?我说没吃什么呀!再一想,是吃了无花果。
不知道为什么,从那以后,我只要一吃无花果,一准闹肚子。有一年,已经是过去了三十多年的时间以后的事了,在新疆库车的集市上,看到卖无花果的,那无花果又大又甜,禁不住诱惑,吃了两个,夜里就开始上吐下泻,而且发起烧来。
后来,读美国植物学家迈克尔·波伦所著的《植物的欲望》一书。我惊讶地看到他说,植物与我们人类有一种亲密互惠关系,我们人自己也是植物物种的设计和欲望的对应物。这实在是大自然的神奇,也是命运对人类惩戒的象征。
从此以后,我再也不敢吃无花果了。
2015年7月2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