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的传奇

我一直以为，如果看水，有两个地方的水最值得看，一个是九寨沟的水，一个是尼亚加拉大瀑布。可以毫不夸张地说，看过这两个地方的水，其他地方的水可以不必再看了。

如果看水的柔韧劲、可塑性，看水是如何将绚烂归于平淡，将刚劲寓于柔顺，将流动化为宁静，将一时融于永恒，那一定要去看九寨沟的水。那里的水化繁为简，化整为零，将浩瀚的水天女散花成一个个珍珠般串联的湖泊。每一个湖泊都是那样清澄透明，纤尘不染，将水本来的无色透明，幻化成孔雀蓝的蓝色，蓝得让人心醉，让人如同看到教堂里洗礼用的圣洁露水，如同听到教堂里管风琴演奏的《圣母颂》，而不敢有丝毫的俗尘杂念，懂得并真真地看到人世间居然有纯洁美好和透彻的净，就在这里远避尘嚣而静静地存在。

如果看水的激扬、水的冲动、水的澎湃，看水是如何将平常琐碎的嘈杂的泡沫般的一切变为顶天立地的世界，将儿女情长的喃喃细语化为誓言一般的慷慨悲壮，将千年的积蓄爆发于瞬间的一时，将压抑的心情冲出胸膛，将万马齐喑的场面搅成冲天怒吼，将风花雪月的迷恋变为金戈铁马，那一定要去看尼亚加拉大瀑布。

九寨沟的水，是阴柔的，是女性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则是阳刚的，男性的。上天在造水的时候，和上帝造人一样，故意要造成这样对称的两极，让这样性别和性格迥异的水，呈现在人类的面前，仿佛上苍抛向人间的两面镜子，让我们能够时时照亮自己的容颜和心地，看看我们和大自然的距离。

我终于看到了心仪已久的尼亚加拉大瀑布。

是晚上，夜色和灯光双重作用下的瀑布，以那样轩豁而宽阔的幅度和面积，从你的身旁直直地坠落下去，不惜粉身碎骨，也要举身赴清池一般决绝地直冲而下，真的是烈性得可以。而就在刚刚，就在一步之遥，它的水还是平静地流淌着，和我们平常见到的水没有什么两样。突然间，它就像我们川剧里的变脸一样，一跃而起，冲天一怒，将平静庸常的水迸发出另一种形态，崩落成一天飞溅四溢的雪浪花，宛若千树万树梨花开，宛若欢蹦乱跳着拥挤着互不相让赶赴约会的夜精灵，宛若义无反顾的高空蹦极的无畏勇士。

要我看来，看尼亚加拉大瀑布，白天比夜晚更要精彩、更要真实。夜色下的大瀑布，有些像是王尔德笔下穿戴着朦胧的七层纱跳舞的魔女莎乐美，带有拉美的魔幻色彩，却也多少让大瀑布变形，让大瀑布变得亦真亦幻，似是而非，变得加入了夜色迷离的色泽，还有灯光闪烁的科技元素。白天看大瀑布，大瀑布才是本色的、原装的，未经化妆和加色的，彻底地脱下了七层纱，就像雷诺阿笔下那些壮硕的裸女，将美丽而健康的胴体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水花如雪，是那样地洁白；激流如歌，是那样地壮烈；排阵如兵，是那样的气势雄伟，如同看到了一场古罗马冷兵器时代的战争。

第二天上午，我又去看了大瀑布。大瀑布从山崖跌落下去，虽然只是瞬间的事情，却是经历了从平缓到崩落到激流到云雾到彩虹这样几个步骤，层次是那样的鲜明清晰，衔接又是那样的缝若天衣，贯穿又是那样的一气呵成。特别是彩虹，无论你站在哪个角度，都可以看到瀑布跌落时被天光映射出来的七色虹霓，如同从水中钻出来的彩色蜥蜴或珊瑚，柔若无骨，袅袅婷婷，在和气势不凡旁若无人的瀑布调情。

想起20世纪80年代宗璞先生笔下的尼亚加拉大瀑布，她说大瀑布是“整个的雪原从天上崩落了”，是“崩落了还在奔跑的雪原”。我以为这是迄今描写尼亚加拉大瀑布最美也最真的意象。

来看尼亚加拉大瀑布的人，一般都要乘船近距离再看大瀑布的。因为，从美国一方看大瀑布，只能看到美国这一面的两道瀑布，即名曰美国瀑布和新娘面纱瀑布，而尼亚加拉大瀑布是由三道瀑布组成的，其中最大的马蹄瀑布在加拿大一方，必须乘船而游。这时候，三大瀑布方可一览无余，也才更能够体验三道瀑布的气势，因为这时候人是仰视的，瀑布显得越发的雄伟，人在这样的大自然壮观面前，真的是很渺小的。说尼亚加拉大瀑布是世界的第七大奇观，确实名不虚传，这时候的感受就犹如三道瀑布同时在心里激荡，那种感觉好像你在等待着一次充满期待的旅程，即将出发，心里跃跃欲试，鼓胀着八面来风。

船行一会儿的工夫，马蹄瀑布便越来越清晰，它确实呈马蹄形，敞开怀抱，伸出双臂，在招呼着人们。据说它宽有两千五百英尺（约七百六十二米——编者注），宽阔得如同巨人的胸膛。当船越来越靠近它的时候，水的轰鸣声音越来越响亮，水的雾气也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清冽。等船行至瀑布下面的时候，水的形态完全不见了，只感到包围在身边的是白茫茫的雾气，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刻都变成了霭霭雾气，载我们湿漉漉地飘飘欲仙。

那一刻，其实，我已经看不见什么马蹄形的瀑布了，只好像进入了一个水晶般的巨大的罩子里面。它让我第一次感觉到，水居然可以形成这样一个神奇的世界，虽然穿着雨衣，你的身子已经几乎全被水打湿了，但你看不见一滴水，看见的只是白茫茫一片，像雪、像雾、像千古的冰川。如果站在上面看，就像宗璞先生说的，瀑布像是“崩落了还在奔跑的雪原”，那么，在这里近距离地和瀑布亲近，瀑布就像是一个凝固的童话世界。如果站在上面看瀑布，还只是乐曲的第一章，那么，这里则是瀑布的华彩乐段了。

我又想起了九寨沟的水，和尼亚加拉大瀑布相比的话，那像是一部温馨浪漫的生活影片，荡漾着的是属于东方的审美情调；尼亚加拉大瀑布则是一部桀骜不驯的西部牛仔影片，每一滴水珠里都仿佛有一个神灵在横刀跃马，仰天长啸。

如果说九寨沟的水是上天留给人间的一个童话，那么，尼亚加拉大瀑布则是上天留给我们的一个神话。

如果九寨沟的水是一首诗，尼亚加拉大瀑布则是一段传奇。

2010年9月尼亚加拉大瀑布归来
2011年8月写于北京 bsOC4UOZ1S5tdmJIsTEu7cVa4//47OqiNQii6ZHHv3MBVlczrV9qF6EfX9REBn4F