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潛

陶潛（公元365—427年），字淵明，一説名淵明，字元亮，世稱靖節先生，潯陽柴桑（今江西九江）人，是我國晉宋時代的一位偉大詩人。他出身於没落的士族家庭，自幼生活貧苦。早年他立下了濟世的壯志，曾幾次出仕，先後做過江州祭酒、鎮軍參軍、建威參軍、彭澤令，每次做官的時間都不長。最後因爲實在看不慣當時政治的黑暗和官場的醜惡，決心不“爲五斗米折腰”，於是辭官回家，親自從事耕作。儘管他常常不免於凍餓，但他拒絶與統治集團合作的決心，絲毫没有動摇。

他的作品表現了對當時社會的不滿以及對理想社會的追求，也表達了不肯與統治者同流合汙的志向和對勞動生活贊美的心情。在形式上一反六朝時華而不實的文風，語言樸素自然。不論在思想上、藝術上都是一代頂峯，對以後歷代的文學有巨大的影響。他的作品中也存在着一些消極因素，如隨順自然、逃避鬥爭等思想。後來的一些封建文人往往宣揚他這一面。

清人陶澍注的《靖節先生集》是現有的較好的注本。

自祭文 ^〔1〕

歲惟丁卯 ^〔2〕 ，律中無射 ^〔3〕 。天寒夜長，風氣蕭索 ^〔4〕 ；鴻雁于征 ^〔5〕 ，草木黄落。陶子將辭逆旅之館 ^〔6〕 ，永歸於本宅 ^〔7〕 。故人悽其相悲 ^〔8〕 ，同祖行於今夕 ^〔9〕 ，羞以嘉蔬 ^〔10〕 ，薦以清酌 ^〔11〕 。候顔已冥 ^〔12〕 ，聆音愈漠 ^〔13〕 。嗚呼哀哉！

〔1〕祭文是文體的一種，一般是韻文。本來是生者爲死者而作，表示哀悼之意，而本文則是作者生前爲自己作的，也是他最後的一篇作品（作於宋文帝元嘉四年九月，作者卒於是年十一月）。文中表現了生無所戀、死無所恨的達觀思想，也曲折地反映了對當時社會的不滿。

〔2〕 惟 ，句中語氣詞。

〔3〕 律中 （zhònɡ） 無射 （yì），等於説時值九月。參看第三册第845頁古漢語通論（十九）古代文化常識之樂律部分。

〔4〕 蕭索 。雙聲聯緜字，淒涼的樣子。

〔5〕 于 ，詞頭。 征 ，行，這裏指飛行。秋日鴻雁南飛。王逸《九思·悼亂》：“歸雁兮于征。”

〔6〕 陶子 ，作者自稱。 逆 ，迎。 逆旅之館 ，迎接旅客之館，即旅館，這裏喻人世，是把人活在世上看做好像旅客暫時住在旅館一樣。

〔7〕 本宅 ，等於説老家。這句是説死亡。

〔8〕 悽 ，悲痛，這裏做狀語。

〔9〕 祖 ，出行時祭路神。 祖行 ，等於説餞行，這裏指出殯前一夕的祭奠。也就是給死者餞行的意思。

〔10〕 羞 ，進獻。 嘉蔬 ，祭奠所用的稻的專稱。

〔11〕 薦 ，獻。 清酌 ，祭奠所用的酒的專稱。

〔12〕 候 ，伺望。 冥 ，杳冥，無影無蹤。

〔13〕 聆 （línɡ），聽。 漠 ，通“寞”，寂寞無聲。射、索、落、宅、夕、酌、漠，押韻。

茫茫大塊 ^〔1〕 ，悠悠高旻 ^〔2〕 ，是生萬物，余得爲人。自余爲人，逢運之貧。簞瓢屢罄 ^〔3〕 ，絺綌冬陳 ^〔4〕 。含歡谷汲 ^〔5〕 ，行歌負薪 ^〔6〕 。翳翳柴門 ^〔7〕 ，事我宵晨 ^〔8〕 。春秋代謝，有務中園 ^〔9〕 ，載耘載耔 ^〔10〕 ，迺育迺繁 ^〔11〕 。欣以素牘 ^〔12〕 ，和以七弦 ^〔13〕 。冬曝其日，夏濯其泉。勤靡餘勞 ^〔14〕 ，心有常閒。樂天委分 ^〔15〕 ，以至百年 ^〔16〕 。惟此百年，夫人愛之 ^〔17〕 。懼彼無成，愒日惜時 ^〔18〕 。存爲世珍 ^〔19〕 ，没亦見思 ^〔20〕 。嗟我獨邁 ^〔21〕 ，曾是異兹 ^〔22〕 。寵非己榮 ^〔23〕 ，涅豈吾緇 ^〔24〕 。捽兀窮廬 ^〔25〕 ，酣飲賦詩 ^〔26〕 。識運知命，疇能罔眷 ^〔27〕 。余今斯化 ^〔28〕 ，可以無恨。壽涉百齡 ^〔29〕 ，身慕肥遯 ^〔30〕 。從老得終，奚所復戀 ^〔31〕 ！寒暑逾邁 ^〔32〕 ，亡既異存。外姻晨來，良友宵奔 ^〔33〕 。葬之中野 ^〔34〕 ，以安其魂。窅窅我行 ^〔35〕 ，蕭蕭墓門 ^〔36〕 。奢恥宋臣 ^〔37〕 ，儉笑王孫 ^〔38〕 。廓兮已滅 ^〔39〕 ，慨焉已遐 ^〔40〕 。不封不樹 ^〔41〕 ，日月遂過。匪貴前譽 ^〔42〕 ，孰重後歌 ^〔43〕 ？人生實難，死如之何 ^〔44〕 ？嗚呼哀哉！

〔1〕 茫茫 ，廣大的樣子。 大塊 ，指大地。

〔2〕 悠悠 ，渺遠的樣子。 旻 （mín），天。 高旻 ，指上天。

〔3〕 罄 ，空，盡。

〔4〕 絺 （chī），細麻布。 綌 （xì），粗麻布。 陳 ，陳列，顯示，指穿出來。這是説冬天没有皮裘禦寒，衹能穿絺綌之衣。冬天把麻布陳列出來，没有皮裘，是不能禦寒的。

〔5〕 谷汲 ，在山谷裏打水。

〔6〕 行歌 ，一面走一面唱歌。《漢書·朱買臣傳》：“買臣獨行歌道中，負薪墓間。”

〔7〕 翳翳 ，昏暗不明的樣子。

〔8〕 事我宵晨 ，等於説伴我晨昏。旻、人、貧、陳、薪、晨，押韻。

〔9〕 有務 ，有事。事指下面所説的耘、耔。 中園 ，即園中。

〔10〕 載 ，詞頭。 耘 ，除草。 耔 （zǐ），把土壅在禾的根部，以免因風雨而倒下。《詩經·小雅·甫田》：“或耘或耔。”

〔11〕 育 ，培育。 繁 ，繁殖。

〔12〕 素牘 ，指書籍。

〔13〕 七弦 ，指七弦琴。

〔14〕 靡 ，没有。

〔15〕 樂天 ，樂從天道。《周易·繫辭上》：“樂天知命，故不憂。” 委 ，隨順。 委分 （fèn），交託給名分，等於説守本分。

〔16〕 百年 ，等於説一生。園、繁、弦、泉、閒、年，押韻。

〔17〕 夫 （fú） 人 ，泛指衆人，等於説人人。

〔18〕 愒 （kài），貪。

〔19〕 存 ，活着。 珍 ，珍貴，這裏等於説重視。

〔20〕 没 ，死亡。

〔21〕 邁 ，行。

〔22〕 曾 ，乃，竟。 兹 ，指衆人所抱的那種態度。

〔23〕 寵 ，榮。

〔24〕 涅 （niè），黑色染料。 緇 （zī），黑。這句是説雖周圍有壞東西，但不能染汙了我。《論語·陽貨》：“不曰白乎，涅而不緇。”

〔25〕 捽兀 （zúwù），意氣高傲的樣子。 窮廬 ，即穹廬，遊牧民族所住的旃帳，這裏指隘陋的居室。這是説自己傲然地住在窮廬裏。

〔26〕之、時、思、兹、緇、詩，押韻。

〔27〕 疇 ，句首語氣詞。 罔 ，無。 眷 ，顧念。這是説，由於識運知命，所以能不眷戀人世。這和上文的“樂天委分”都表現了他的消極的人生觀。

〔28〕 化 ，等於説死。

〔29〕 涉 ，經歷。

〔30〕 肥遯 （dùn），高隱。《周易·遯》：“肥遯無不利。”（肥，饒裕之意。孔穎達疏：“遯之最優，故曰‘肥遯’。”）

〔31〕眷、恨、遯、戀，押韻。

〔32〕 寒暑 ，指歲月。 逾邁 ，進行。

〔33〕 奔 ，指奔喪。

〔34〕 中野 ，曠野之中。《周易·繫辭下》：“古之葬者……葬之中野，不封不樹。”

〔35〕 窅窅 （yǎoyǎo），深遠的樣子。

〔36〕 蕭蕭 ，風聲。

〔37〕 宋臣 ，指春秋時宋國的司馬桓魋。參看第一册第205頁《有子之言似夫子》注〔2〕。

〔38〕 王孫 ，指西漢的楊王孫。《漢書·楊王孫傳》載：楊王孫臨終前，囑咐他兒子把他裸葬。《後漢書·張奂傳》：“〔奂〕遺命曰：……奢非晉文，儉非王孫。”存、奔、魂、門、孫，押韻。

〔39〕 廓 （kuò），空寂。

〔40〕 遐 ，遠。

〔41〕 封 ，聚土，這裏指聚土爲墳。 樹 ，種樹，這裏指在墓旁種樹。

〔42〕 匪 ，通“非”，不。 前譽 ，指生前的榮譽。

〔43〕 後歌 ，指死後的歌頌。

〔44〕人活着很困難，死了又怎麽樣呢？遐、過（ɡuō）、歌、何，押韻。 T6cQnkM6wN5vtBesz0b2LL4A2wnpKv1IRRiYpYs5AAwgICtih/YTgRzOP/gb+4k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