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

李華（生卒年不詳），字遐叔，趙州贊皇（今河北贊皇縣）人。玄宗天寶間，官監察御史，彈劾不法，不避權貴，因而爲權貴所嫉忌，徙右補闕。安禄山反，被俘，並被委任爲鳳閣舍人。亂平後，被貶爲杭州司户參軍。唐初承六朝浮艷的文風，寫文章多雜以駢麗之辭。李華與蕭穎士等主張恢復古文，實開韓愈古文運動的先河。著有《李遐叔集》。

弔古戰場文 ^〔1〕

浩浩乎平沙無垠 ^〔2〕 ，夐不見人 ^〔3〕 ，河水縈帶 ^〔4〕 ，羣山糾紛 ^〔5〕 。黯兮慘悴 ^〔6〕 ，風悲日曛 ^〔7〕 。蓬斷草枯，凜若霜晨。鳥飛不下，獸鋌亡羣 ^〔8〕 。亭長告余曰：“此古戰場也，常覆三軍。往往鬼哭，天陰則聞。”傷心哉！秦歟？漢歟？將近代歟 ^〔9〕 ？

〔1〕唐玄宗時，大舉進行對外戰爭，給人民帶來極大的災難。作者在文章裏通過對古戰場的描寫，表現了反對不義戰爭的思想感情。名爲弔古，實是譴責唐朝統治者的窮兵黷武政策，對戰士的命運則寄與深切的同情。

〔2〕 浩浩 ，廣大的樣子。 垠 （yín），邊際。

〔3〕 夐 （xiònɡ），遠。

〔4〕 縈 （yínɡ），環繞。 縈帶 ，像帶子一樣環繞着。

〔5〕 糾紛 ，雜亂的樣子。

〔6〕 黯 ，黯淡無光。 悴 ，憂愁。這句是説氣象黯淡愁慘。

〔7〕 風悲 ，風聲淒厲。 曛 （xūn），日落時的餘光，這裏是昏暗不明的意思。

〔8〕 鋌 （tǐnɡ），快跑的樣子。

〔9〕 將 ，還是。垠、人、紛、曛、晨、羣、軍、聞，押韻。

吾聞夫齊魏徭戍 ^〔1〕 ，荆韓召募。萬里奔走，連年暴露 ^〔2〕 。沙草晨牧 ^〔3〕 ，河冰夜渡 ^〔4〕 。地闊天長，不知歸路。寄身鋒刃，腷臆誰訴 ^〔5〕 ？秦漢而還 ^〔6〕 ，多事四夷 ^〔7〕 。中州耗斁 ^〔8〕 ，無世無之。古稱戎夏，不抗王師 ^〔9〕 。文教失宣，武臣用奇。奇兵有異於仁義，王道迂闊而莫爲 ^〔10〕 。嗚呼！噫嘻 ^〔11〕 ！

〔1〕 徭 ，勞役。 戍 ，守邊。

〔2〕 暴 （pù） 露 ，指置身露天之下。

〔3〕早晨在沙漠中的草地上牧馬。

〔4〕夜裏在黄河的冰上渡過。

〔5〕 腷 （bì） 臆 ，抑鬱不舒的心情。 誰訴 ，向誰訴説。戍、募、露、渡、路、訴，押韻。

〔6〕秦漢以來。

〔7〕 事 ，軍事，這裏指用兵。

〔8〕 中州 ，本指古豫州，因在九州的中心，所以稱中州，這裏指中原地帶。 耗 ，損失。 斁 （dù），敗壞。

〔9〕 戎 ，泛指居住在邊境地區的少數民族。 夏 ，指中原地帶。這是説古代夏之王師，有征無戰，戎夏都不敢抗拒。

〔10〕 迂闊 ，迂遠而不切合實際。這是説人們認爲王道迂闊而不去實行。

〔11〕夷、之、師、奇、爲、嘻，押韻。

吾想夫北風振漠，胡兵伺便 ^〔1〕 ，主將驕敵，期門受戰 ^〔2〕 。野豎旄旗，川迴組練 ^〔3〕 。法重心駭 ^〔4〕 ，威尊命賤 ^〔5〕 。利鏃穿骨，驚沙入面。主客相搏，山川震眩 ^〔6〕 ，聲析江河 ^〔7〕 ，勢崩雷電 ^〔8〕 。至若窮陰凝閉 ^〔9〕 ，凜冽海隅 ^〔10〕 ，積雪没脛，堅冰在鬚，鷙鳥休巢 ^〔11〕 ，征馬踟躕，繒纊無温 ^〔12〕 ，墮指裂膚。當此苦寒，天假强胡 ^〔13〕 ，憑陵殺氣 ^〔14〕 ，以相剪屠 ^〔15〕 。徑截輜重 ^〔16〕 ，横攻士卒。都尉新降 ^〔17〕 ，將軍覆没。屍填巨港之岸，血滿長城之窟。無貴無賤，同爲枯骨 ^〔18〕 。可勝言哉？鼓衰兮力盡 ^〔19〕 ，矢竭兮弦絶，白刃交兮寶刀折，兩軍蹙兮生死決 ^〔20〕 。降矣哉？終身夷狄。戰矣哉？骨暴沙礫。鳥無聲兮山寂寂，夜正長兮風淅淅 ^〔21〕 。魂魄結兮天沈沈 ^〔22〕 ，鬼神聚兮雲冪冪 ^〔23〕 ，日光寒兮草短，月色苦兮霜白 ^〔24〕 。傷心慘目，有如是耶？

〔1〕 伺便 ，偵察便利，指偵察便於進攻的機會。

〔2〕 期門 ，漢官名。漢武帝好微行，與侍中常侍武騎及待詔隴西北地良家子能騎射者期（約會）於殿門，所以後來把執兵器護送的人叫做期門。漢平帝時期門改稱虎贲郎，指主宿衞的武官。這裏可能是泛指武將。參看第三册第761頁《霍光傳》注〔4〕。

〔3〕 川 ，河。 迴 ，環繞。 組練 ，這裏指軍隊。《左傳·襄公三年》：“楚子重使鄧廖帥組甲三百、被練三千以侵吴。”孔穎達《正義》引賈逵説：“組甲，以組（縧帶）綴甲，車士服之。被練，帛也，以帛綴甲，步卒服之。”

〔4〕 法 ，指軍法。

〔5〕 威 ，指主將的威嚴。 命 ，指戰士的生命。

〔6〕 眩 ，迷亂。

〔7〕 析 ，分。大意是：聲音之大能把江河的水震得分開。

〔8〕大意是：聲勢的凶猛好像打雷閃電。便、戰、練、賤、面、眩、電，押韻。

〔9〕 窮陰 ，極陰，就是天陰得非常厲害。 凝閉 ，指嚴寒。

〔10〕 海隅 ，海邊。

〔11〕 鷙 （zhì） 鳥 ，凶猛的鳥。

〔12〕 繒 （zēnɡ），帛。 纊 （kuànɡ），絮，即粗的絲綿。

〔13〕天借給胡人以機會。

〔14〕 憑陵 ，疊韻聯緜字，逾越，淩駕。這裏有憑仗的意思。

〔15〕隅、鬚、躕、膚、胡、屠，押韻。

〔16〕 徑 ，直。 截 ，攔路截搶。

〔17〕 都尉 ，官名。漢代郡設都尉，掌武事。

〔18〕卒、没、窟、骨，押韻。

〔19〕 鼓衰 ，指鼓聲逐漸低下去。

〔20〕 蹙 （cù），迫近。絶、折、決，押韻。

〔21〕 淅淅 （xīxī），風聲。

〔22〕 結 ，聚。 沈沈 （chénchén），昏暗的樣子。

〔23〕 冪冪 （mìmì），陰森的樣子。

〔24〕狄、礫、寂、淅、冪、白，押韻。

吾聞之：牧用趙卒 ^〔1〕 ，大破林胡 ^〔2〕 ，開地千里，遁逃匈奴 ^〔3〕 。漢傾天下，財殫力痡 ^〔4〕 。任人而已 ^〔5〕 ，其在多乎 ^〔6〕 ？周逐獫狁，北至太原 ^〔7〕 ，既城朔方 ^〔8〕 ，全師而還 ^〔9〕 。飲至策勳 ^〔10〕 ，和樂且閑 ^〔11〕 ，穆穆棣棣 ^〔12〕 ，君臣之間。秦起長城，竟海爲關 ^〔13〕 ，荼毒生靈 ^〔14〕 ，萬里朱殷 ^〔15〕 。漢擊匈奴，雖得陰山 ^〔16〕 ，枕骸徧野，功不補患 ^〔17〕 。

〔1〕 牧 ，指李牧，戰國時趙國的良將。

〔2〕 林胡 ，匈奴的一種。

〔3〕 遁逃 ，使動用法。《史記·廉頗藺相如列傳》（李牧）載：匈奴屢次進攻趙國，趙國派李牧去防守，滅襜襤，破東胡，降林胡。從此匈奴遠遁，十餘年不敢近趙邊城。

〔4〕 傾天下 ，盡全國之力。 殫 （dān），竭盡。 痡 （pū），病，這裏是疲敝的意思。這是説漢武帝連年用兵，進攻匈奴，以致財盡力疲。

〔5〕 任人 ，指任用得人，即用人得當。

〔6〕胡、奴、痡、乎，押韻。

〔7〕 獫狁 （xiǎnyǔn），亦作“玁狁”，古代北方的一個民族。 太原 ，在今甘肅固原縣北界，是太原戎所居之地。《詩經·小雅·六月》：“薄伐玁狁，至於大（太）原。”

〔8〕 城 ，用如動詞，築城。 朔方 ，地名，周時接近獫狁。《詩經·小雅·出車》：“天子命我，城彼朔方。”漢武帝時置朔方郡，並築朔方城，在今内蒙古自治區鄂爾多斯右翼後旗界内。

〔9〕 全師 ，保全軍隊，指没受損失。

〔10〕 飲至 ，古代的告廟禮。還師告至於宗廟（至，指軍隊回到了國都），獻俘，並在宗廟中飲酒慶賀。 策勳 ，把功勞記録在簡策上。

〔11〕 閑 ，通“閒”，閒靜，閒適。

〔12〕 穆穆 ，和而且敬的樣子。 棣棣 （dìdì），雍容嫻雅的樣子。

〔13〕 竟 ，終。 竟海 ，一直到海。

〔14〕 荼 （tú） 毒 ，苦，使動用法。 生靈 ，百姓。

〔15〕 朱殷 ，參看第一册第31頁《齊晉鞌之戰》注〔14〕。這是説修築萬里長城，死了很多人。

〔16〕 陰山 ，山名，起於河套西北，東西綿亘於内蒙古自治區，東北和大興安嶺相接。漢武帝北征匈奴，奪取此山，設兵屯守，匈奴之勢纔衰落下去。

〔17〕 補 ，補償。 患 ，等於説害處。原、還、閑、間、關、殷、山、患，押韻。

蒼蒼蒸民 ^〔1〕 ，誰無父母？提攜捧負，畏其不壽。誰無兄弟，如足如手？誰無夫婦，如賓如友？生也何恩？殺之何咎 ^〔2〕 ？其存其没，家莫聞知。人或有言 ^〔3〕 ，將信將疑。悁悁心目 ^〔4〕 ，寢寐見之。布奠傾觴 ^〔5〕 ，哭望天涯。天地爲愁 ^〔6〕 ，草木淒悲。弔祭不至，精魂何依？必有凶年 ^〔7〕 ，人其流離。嗚呼噫嘻！時耶命耶？從古如斯。爲之奈何？守在四夷 ^〔8〕 。

〔1〕 蒼蒼 ，盛的樣子。 蒸 ，衆。

〔2〕讓老百姓活着，算做什麽恩？把老百姓殺死，他們有什麽過錯？母、負、壽、手、婦、友，押韻。

〔3〕 言 ，指談到從軍者的生死存亡的消息。

〔4〕 悁悁 （yuānyuān），憂悶的樣子。

〔5〕 布奠 ，擺下祭品。 傾觴 ，把酒杯裏的酒倒在地上。

〔6〕 爲 （wèi） 愁 ，爲之愁。

〔7〕《老子》第三十章：“大軍之後，必有凶年。”

〔8〕《左傳·昭公二十三年》：“古者天子，守在四夷。”這是説要用文德使四夷歸服，各爲天子守土，就没有戰爭之禍了。知、疑、之、涯（yí）、悲、依、離、斯、夷，押韻。 t1RDLm+m/cBl0J3XH5yQsWwcQB+gBndA4m3O2upBj8upS5bt4krEVYOUabMVpnp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