袋底洞的比尔博·巴金斯先生宣布,他将不日举办一场特别盛大的聚会,以庆祝自己百又十一的寿辰。这在霍比屯引得人们议论纷纷,兴奋不已。
巴金斯极其富有又古怪非常,自他离奇失踪又意外回归后的六十年来,一直都是夏尔的传奇。他自那些游历中带回的财富现在已然是本地传说,且不论年长者的说法如何,普遍都以为袋底洞所在的小丘中满布隧道,满贮珍宝。如果这些尚不足以成就他的声名,他还有不衰的活力让人啧啧惊叹。时光缓缓流逝,却似乎对巴金斯先生影响甚微。九十岁的时候,他几乎和五十岁一个模样。九十九岁的时候,人们开始说他“保养好”,其实说“容颜不改”才更为贴切。有的人大摇其头,以为绝非好事;任谁既拥有(显见的)永恒青春又拥有(传闻的)不竭财富,都有违公道。
“总归要还的,”人们说,“这有违自然,必生祸端。”
不过,到现在祸事也不曾来到;而且巴金斯先生花钱大方,所以人们大多乐意宽恕他的怪脾气和好运气。他和亲戚们保持往来(当然,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除外),在贫贱的霍比特家庭中有许多忠实的仰慕者。但是,要待几位子侄开始长大之后,他才拥有亲密的朋友。
其中最为年长也最受比尔博喜爱的,是少年弗罗多·巴金斯。比尔博在九十九岁的时候,收养了弗罗多为继承人,带他到袋底洞居住;萨克维尔-巴金斯的企盼最终破碎了。比尔博和弗罗多的生日恰在同一天,即9月22日。“你最好过来到这儿住,弗罗多,我的孩子,”有一天比尔博说道,“到时候我们就可以一起美美地庆祝生日啦。”当时弗罗多仍在双十之岁,霍比特人称之为不负责任的廿岁,处在童年和成人的叁三之岁中间。
又过去了十二年。巴金斯家年年都在袋底洞举办十分热闹的生日联合庆祝会;不过,眼下人们认为,今秋正在计划的更是非比寻常。比尔博马上就要百又十一岁,相当稀罕的数字,对于霍比特人来说也是备受尊敬的寿数(老图克自己也仅寿至一百三十岁);弗罗多年届叁三,是个重要的年岁:他的“成人”之日。
霍比屯和傍水镇里开始口舌乱噪,即将举办盛典的传闻流布夏尔全境。比尔博·巴金斯先生的旧史和品性再次成为言谈的主要话题;年长者突然发现,自己的旧事回忆大受欢迎。
听众们听得最专心的,是老汉姆·甘姆吉的回忆,一般都叫他“老头子”。在傍水镇路上的一家小酒馆“常青丛”里,他讲得滔滔不绝,颇有些权威,因为他曾在袋底洞侍弄了四十年的花园,此前一直给前任园丁老霍尔曼当下手。如今他老了,关节变僵了,这份活儿主要由他的小儿子山姆·甘姆吉接着干。这对父子和比尔博、弗罗多都相处得不错,住在小丘上的袋下路3号,位于袋底洞的正下方。
“非常和善,言谈谦恭,一位霍比特君子,这就是比尔博先生了。我总是这么说。”老头子宣称。这话有十足的事实支持:因为比尔博待他彬彬有礼,称他“汉姆法斯特师傅”,常常求教蔬菜的种植——“根茎”问题,特别是土豆。附近的居民都以老头子为头号权威(他本人亦以为然)。
“那与他同住的这位弗罗多如何呢?”傍水镇的老诺克斯问道,“他是姓巴金斯的,可是人家说他血统里一多半都属于白兰地鹿家。我就想不明白了,霍比屯哪位姓巴金斯的会跑到雄鹿地娶亲呀,那儿的人都很怪。”
“他们的人怪也不稀奇,”双足老爹(老头子的隔壁邻居)插嘴道,“住在白兰地河不好的那边,又挨着老林子。哪怕传说有一半是真的,那都是个黑暗邪恶的地界呢。”
“说得对,老爹!”老头子道,“不光是雄鹿地的白兰地鹿家住 在 老林子 里边 ;他们似乎从根儿上就怪里怪气的。他们在那条大河上驾着船乱荡——这就有违自然。要我说,难怪会惹上麻烦。可不管怎样,弗罗多先生是一位大好的霍比特青年。特别像比尔博先生,还不光是外表上,毕竟他的父亲是巴金斯家的呀。德罗格·巴金斯先生,一个体体面面、值得尊重的霍比特人;到他淹死,这个人都没有什么好说道的。”
“淹死的?”好几个声音说道。他们以前当然听到过这种说法,外加别的更黑暗的传闻;不过霍比特人对别人家的家史很有热情,准备好再恭听一次。
“嗯,别人是这么说的,”老头子道,“你们看啊:德罗格先生娶了可怜的普莉缪拉·白兰地鹿小姐,她是我们比尔博先生母家的嫡表亲(她的母亲是老图克最小的女儿);而德罗格先生则是他家的叔伯亲。所以如俗话所说,不管从哪头论起,弗罗多先生既是他的隔代表甥又是他的隔代堂侄。而且,德罗格先生一直住岳父老格巴道克族长家的白兰地堂,婚后也常住(因为偏馋他家的饭食,老格巴道克又好大摆筵宴);他到白兰地河上划船,和妻子一同溺水而亡,可怜那时弗罗多先生还只是个孩子。”
“我听说,他们晚饭后在月下泛舟,”老诺克斯说,“都怪德罗格太重了,弄沉了船。”
“可我听说,是女的把男的推下去了,男的随后又把女的拽了下去。”开口的是霍比屯的磨坊主山迪曼。
“听说的可不该都听进去啊,山迪曼。”老头子道,他不大喜欢这位磨坊主,“没必要扯这些推呀拽呀的。即便你老实坐着,船也很难弄,保不齐惹上祸。总之:这位弗罗多先生成了孤儿,给撇在了白兰地鹿的怪人中,你可以这么说;在白兰地堂不知怎么给养大了,就是个兔子窝一样拥挤的大杂院;老格巴道克族长在那儿的亲戚总是不下几百口。比尔博先生把这孩子带回来和体面人一起生活,是行了大善。
“不过我猜,对于巴金斯家族的萨克维尔一系,这可是个很沉重的打击。当初比尔博离开那会儿,他们还以为他死了,袋底洞要归他们了呢。结果他回来了,让他们都滚,而且越活越硬朗,一天也不见老,老天保佑!突然,他又搞出了个继承人,所有的文书也妥妥当当。现在萨克维尔那帮人想都别想再踏进袋底洞啦,千万别来。”
“我听人说,里面藏着不少钱呢,”说话的是一个生客,从西区的大洞镇过来做生意的,“你们的山顶里面都是隧道,堆着一箱箱的金银 还有 珠宝,据别人说。”
“那你听到的比我了解的还多,”老头子应道,“我可不知道什么‘珠宝’。比尔博先生花钱撒漫,好像花不完似的;但我不知道什么挖隧道的事。比尔博先生回来的时候我见到了他,六十年前的事了,我那会儿还是个小伙子,在老霍尔曼(他是我爸爸的表亲)那里当学徒还不久,但他派我去袋底洞帮他看好园子,免得在售卖的时候有人乱踩乱穿。售卖进行到一半的时候,比尔博先生突然出现在小丘,牵着马儿,马儿驮着好几个大袋子和几口箱子。我想里面肯定装满了他从异域得到的宝物,人家说,异域有金山;但他那些可塞不满隧道。不过我儿子山姆应该知道得更多,他在袋底洞出出进进,对过去的故事很着迷,所有比尔博先生的传说他都熟悉。比尔博先生还教他认字呢,纯是一片好心,注意了——但愿不要招来什么麻烦。
“‘别满脑子的精灵呀!火龙呀!’我对他说,‘卷心菜和土豆对你我更有益处。比你高贵的大人物的事情不要去掺和,要么你就陷到自己解决不了的大麻烦里啦。’我这么劝他。旁人最好也听听我的劝告。”他补上这一句,望向那位生客和磨坊主。
但是,老头子没能劝服自己的听众。比尔博的财富传奇在年轻一代霍比特人的脑海里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如今很难撼动。
“啊,但他最初带回来的东西很有可能继续增加呀。”磨坊主争论,道出了普遍的看法,“他常常离家。再看看那些来找他的外方异客吧:夜里来访的矮人,那个游荡的老魔术师,甘道夫,不一而足。随你怎么说,老头子,可袋底洞是个怪地方,里面住的人更怪。”
“也随 你 怎么说,议论你不懂的划船,议论你不懂的事,山迪曼先生。”老头子反驳道,比平时更讨厌这个磨坊主,“要是那都算怪,我们这一带不妨多一点这种怪事。附近就有人即使自己家里拿金子砌墙,也连一品脱的啤酒都不会请朋友喝。袋底洞的人做事才体面呢。我家山姆说了,生日会 每个人 都邀请,还有礼物,听好了,礼物人人都有——就在这个月。”
这个月就是9月份,天气好得不能更好。一两天后,有要放烟花的传闻(好像始于那位消息灵通的山姆)散布开来——不止于此,还是近百年来夏尔都不曾见过的烟花,的确,自从老图克过世后,再也没举办过烟花表演了。
一天又一天过去,日子越来越近了。一个晚上,一辆样子奇怪的马车满载着样子奇怪的包裹,走进了霍比屯,又艰难地移上了小丘,到了袋底洞。被惊动的霍比特人从掌灯的家门边窥视,目瞪口呆。车是由外乡异人驱驾的,唱着奇异的歌谣:车夫是长须的矮人,戴着宽大的风帽。少数几位留宿在袋底洞。9月第二周的周末,大白天的,从白兰地桥方向,经由傍水镇,又来了一驾车。一位老人独自驾车,戴着一顶尖尖的蓝色高帽,披着一件长长的灰色斗篷,围着银色的围巾。他白须长长,眉毛浓密,在帽檐外面支棱着。霍比特小孩追着车穿过霍比屯,一直跑到山上。孩子们猜得没错,他拉的是一车烟花。在比尔博家的前门,老人开始卸货:大捆的各式各样的烟花,每一捆都标记着大大的红色字母G 和精灵如尼文的字母 。
这是甘道夫的标记,当然老人正是巫师甘道夫本人,他在夏尔的名气主要来自他的烟术、火术、光术。他的本业要远为复杂和危险,但是夏尔人一无所知。对于他们,他仅仅是盛会的“胜景”之一。因此霍比特小孩很兴奋。“代表瑰丽盛大的那个G!”他们嚷嚷着,老人微笑了。孩子们看到他就知道是谁,尽管他在霍比屯只是偶尔现身、稍作停留;不过,不论是孩子们,还是他们的兄姊中最年长的,都不曾见过甘道夫的烟花表演——如今这已是属于过去的传奇了。
当比尔博和几个矮人帮老人卸完车以后,比尔博散出去一些小钱;但是一个嘶嘶炮或者大爆竹也没有放,围观者感到很失望。
“散了吧!”甘道夫说,“等时候到了,给你们大放特放。”之后就和比尔博消失在门内,关上了大门。小霍比特人干瞪了一会儿大门才离开,感觉盛会的那天仿佛永远不会来临。
在袋底洞内,比尔博和甘道夫坐在一个小房间打开的窗户前,窗户朝西,对着花园。将近傍晚,光线仍然明亮,一片宁静。花儿鲜红金黄,光彩夺目:有金鱼草、向日葵,还有旱金莲,爬满了草皮墙,偷眼看着圆窗。
“你的花园真鲜艳啊!”甘道夫说。
“是啊,”比尔博说,“我确实很爱我的花园,还有亲爱的老夏尔;但是我想应该休个假了。”
“就是要继续你的计划啦?”
“没错。好几个月之前我就下定决心了,现在也没改主意。”
“很好。那么也无须多言了。照你的计划来——全部的计划,不要三心二意——我希望能为你、为我们所有人带来最好的结果。”
“我也希望如此。无论如何,周四我打算尽情欢乐,开个我的小玩笑。”
“不知道谁会笑得出呢?”甘道夫摇着头说。
“咱们等着瞧吧。”比尔博说。
翌日,许多辆马车爬上了小丘,继而还有更多。之前也许有过一些怨言,比如“也做做本地生意嘛”,但就在这周,袋底洞涌出大量订单,把霍比屯、傍水镇还有附近其他地方供应的各色食品、日用品、奢侈品订购一空。人们开始热情高涨;开始在日历上勾画日子;急切地盯着邮差,盼着邀请函。
很快,邀请函开始倾泻而出,塞满了霍比屯邮局;而傍水镇邮局简直如同大雪压身,开始征集志愿邮差来帮忙。邮差们川流不息地走上小丘,带着成千的回函,上面用各种方式彬彬有礼地表示“感谢邀请,本人必到”。
袋底洞的大门上贴了一则告示:非盛会事务相关者谢绝入内。即便是那些真正的有关人员——还有假装的有关人员——也难获许入内。比尔博忙碌着:写邀请函、核划复函、包装礼物,同时为他自己私下的计划做着准备。自甘道夫来到以后,他便不再出现在人前。
一天早上,霍比特人醒来发现,比尔博家前门南面的宽阔场地上堆满了搭建各种帐篷的绳索和杆柱。道路旁边专门开了一个入口,还修了宽宽的台阶,搭起了一座白色的大门。袋下路上有三户霍比特人家毗邻场地,对此兴趣大增,也引得众人艳羡。甚至正在自家园子里假装干活的老头子甘姆吉都停下来不装了。
帐篷开始搭建起来。有一座特别大,大得能容下场地上生长的一棵树。这棵树神气地立在场地一头,靠近主桌首位,所有的树枝上都挂上了灯笼。让人更有盼头的是(按霍比特人的想法):场地北角搭起了一个巨大的露天厨房。从方圆数哩的所有酒馆、食肆网罗来的厨师川流不息地到来,给矮人和其他留宿在袋底洞的怪人帮忙。兴奋的气氛达到了最顶点。
之后,天空变得阴云密布,那天正是盛会前夜的星期三,人们忧虑万分。然后到了星期四,9月22日,天光破晓,旭日东升,阴云消散,旗帜招展,欢庆开始了。
比尔博·巴金斯把这称为“派对”,其实是将多种娱乐活动融为一体。附近的每一个人几乎都请来了,只寥寥几位被不小心忽略了,但当他们都一样到场的时候,也就无伤大雅了。夏尔其他地方也有许多人受邀;甚至还有几位来自边界以外。比尔博亲自站在崭新的白色大门边迎接客人(以及多来的人)。他把礼物派发给所有客人以及闲杂人等——这些闲杂人员走后路溜出去又重新进了门。霍比特人在庆生的时候会赠人礼物,按常规不送什么贵重东西,不像这次这么靡费;但也是个不错的习俗。事实上,霍比屯和傍水镇一年之中的每一天都有人过生日,此地的每一位霍比特人至少每周都有机会收到至少一件礼物。对于礼物,他们永不厌倦。
这次盛会的礼物好得非同寻常。孩子们兴奋得甚至一度忘记了吃东西。有的玩具他们连类似的都从未见过,全都漂漂亮亮,有一些很明显是带魔法的。许多玩具其实在一年前就下了订单,从孤独山脉和河谷邦远道而来,是矮人所制真品。
当每一位宾客都受到热情迎接,终于步入大门之内,歌唱起来了,舞跳起来了,音乐奏起来了,游戏玩起来了,当然,美食美酒也端上来了。正餐有三顿:午宴、茶点、晚宴(或者叫晚餐)。不过,午宴和茶点时刻的划分主要是所有宾客坐在一起用餐的时刻,其他时候很多人一直在吃吃喝喝——从11点左右持续到6点半,直到烟火开始的时候。
烟火就是甘道夫的事儿了:他不仅运来了烟火,还是烟火的设计者和制造者;特效烟火、花式烟火、蹿天火炮也都由他来燃放。他把大量的嘶嘶炮、大爆竹、多响炮、闪光花、照明棒、矮人烛、精灵泉、兽人哮、霹雳响分给了大家放着玩,这些花炮都是顶呱呱的。甘道夫的技艺随着年岁增长而愈发精到。
蹿天炮像一群闪闪烁烁的鸟儿,甜美地啁啾歌唱;翠树花的树干是暗色的烟雾,叶子张开就像整个春天瞬间绽放,闪亮的枝条上坠落发光的花朵,直落到目瞪口呆的霍比特人身上,在碰到他们仰起的脸颊之前恰好消散,留下一缕甜香;蝴蝶喷涌如泉,闪烁着飞进树丛;彩色火焰的柱子拔地而起,幻化成雄鹰、航船,或是一队飞翔的天鹅;还有红色的雷暴、黄色的阵雨;银色长矛如林,猛地弹入空中,发出两军对阵的咆哮,又落入水中,好像一百条火热的长蛇,嘶嘶有声。为了向比尔博致敬,还安排了最后的惊喜,且正如甘道夫所愿,极度地震撼了霍比特人。灯光熄灭,烟雾滚滚而上,化成远山的形状,峰顶开始发光,喷出翠绿猩红的火焰,飞出一条金红色的火龙——并非真龙大小,但是活生生的叫人害怕:嘴巴喷火,眼睛下睨;还发出吼声,并盘旋在人群的头顶上嘶叫了三次。人们都在闪躲,许多人扑倒在地。火龙游过,就像一列快车,转身翻了一个筋斗,在傍水镇上空炸开来,响声震得耳朵都要聋了。
“这是晚宴的讯号!”比尔博说道。疼痛和惊恐立刻消失了,趴倒的霍比特人一跃而起。盛大的晚餐人人有份;“人人”的意思是,被邀去参加特别家宴的客人除外。家宴设在有树的那个大帐篷下,受邀者限十二打(霍比特人也称此数为一罗 ,尽管用于数人并不合适);宾客是从同比尔博和弗罗多有亲戚关系的家庭里选的,外加少数几位没有亲戚关系的特别朋友(比如甘道夫)。许多年轻的霍比特人都在受邀之列,得了父母的允许出席;因为霍比特人对于子女熬夜态度宽和,尤其是有机会吃白食的时候。养育小霍比特人可是非常耗费粮草的。
巴金斯和博芬家族都来了不少人,图克和白兰地鹿家族也是。还有挖伯家族(比尔博·巴金斯祖母家的亲戚)的各分支,胖伯家族(比尔博的外祖父图克家的亲属)的各分支;掘洞家、博尔杰家、编腰带家、獾屋家、强身家、吹号手家、傲足家各家选邀了一些。其中一些人只是比尔博很远的远房亲戚,有的住在夏尔的偏僻角落,以前几乎从未踏足过霍比屯。巴金斯家族的萨克维尔一系也没有被遗忘。奥索和妻子洛比莉亚出席了宴会。他们讨厌比尔博,憎恶弗罗多,可是邀请函是那么的精美,用金墨水写就,让他们无法拒绝。再者,他们的堂弟比尔博多年来专精饮食,他家的宴席极得佳誉。
一百四十四位宾客都盼着一场愉快的盛筵,尽管对于主人的筵后发言(此项难免)都颇有点发怵。他很可能拖拉零碎地讲一讲他所谓的诗歌;有时候喝了一两杯之后,他还会隐晦地提及他那场神秘之旅的种种荒唐冒险。宾客们没有失望,筵席非常令人愉快,简直是引人入胜的款待:丰富、充足、花样繁多、持续很久。随后几周里,本区域的食物采购几乎下降为零,不过比尔博家的酒席把方圆数哩内的商店、酒窖、库房的存货都清空了,也就无所谓了。
盛筵之后(差不多结束)就是发言。不过,绝大多数人现在都很宽容,处于他们称为“内腑尽满”的愉悦状态。他们正啜饮着心爱的饮品,轻咬着心爱的点心,把担心都抛之脑后,打算讲什么就听什么,并且在每一个句点停顿处欢呼喝彩。
“我的亲人们。”比尔博从座位上站起身,开口道,“听啊!听啊!听啊!”人们嚷嚷着,齐声重复呼喊这一句,似乎不愿意按照自己的打算来。比尔博离座,走到灯笼点亮的树下,站到了椅子上。灯笼的光芒照在他喜气洋洋的脸上;丝质刺绣马甲上的金纽扣闪闪放光。大家都能看到他站着,一只手在空中挥动,另一只手插在裤袋里。
“巴金斯家和博芬家的亲人们,”他再次开口,“以及亲爱的图克家、白兰地鹿家、挖伯家、胖伯家、掘洞家、博尔杰家、编腰带家、獾屋家、强身家、吹号手家和傲足家。”“是一双傲足!”一位年长的霍比特人从帐篷后排嚷了一声。当然,他是姓傲足的,且绝对配得上这个姓氏;他有一双大脚,毛发特别茂盛,两脚都搁在桌子上。
“傲足家,”比尔博重复道,“还有我的好亲戚萨克维尔-巴金斯家,终于将你们迎回了袋底洞。今天是我的一百一十一岁生日:今天我百又十一啦!”“好哇!好哇!岁岁有今朝!”大家叫着,开心地敲着桌子。比尔博讲得精彩,正是大家喜欢的那种讲话:简短又明白。
“我希望,各位正和我一样,尽享欢乐。”一片震耳欲聋的欢呼。“欢乐!”(还有人说“没乐够呢”)的喊声。喇叭、号角、排箫、长笛以及别的乐器跟着发出杂响。如前所说,许多年轻的霍比特人也在场。千百个拉炮被拉响,上面大多打着河谷邦字样的标记;但是对于绝大多数霍比特人来说,这个字样没什么意义,不过他们都赞同拉炮真是非同一般。拉炮内置了响器,小小的,但是制作精良,音调迷人。而且,在帐篷一角,图克家和白兰地鹿家的一些年轻人,以为比尔博叔叔讲完了(既然他已经明显把该讲的全都讲了),组了个即兴乐队,开始奏起欢快的舞曲。埃弗拉德·图克少爷和梅里洛特·白兰地鹿小姐跳上桌子,手系铃铛,开始跳起了跃圈舞:舞蹈好看,也很热烈。
但是,比尔博还没有讲完。他从身旁的一个年轻人那里夺过一把号,响亮地吹了三声。噪音低了下去。“我不会耽搁大家太久的!”他叫道。人群发出一阵欢呼。“我请大家来,是有目的的。”他讲这句话的语气引起了注意,人们几乎安静了下来,有一两位图克家的人竖起了耳朵。
“事实上,有三个目的!首先要告诉大家,我无比喜欢你们,和你们这样优秀可敬的霍比特人一起生活,百又十一年太短。”人群爆发出了巨大的赞同声。
“你们之中我熟悉的只有一半,也没有熟悉到我希望的程度的一半;你们之中我喜欢的还不到一半,也没有喜欢到你们应得的程度的一半。”这话说得出乎意料,让人为难;只有稀稀拉拉的掌声,不过大多数人在努力琢磨它到底是褒是贬。
“其次是庆祝我的生日。”欢呼再次响起,“我得说:我们的生日。因为这也是我的继承人、侄子弗罗多的生日。今天,他已成年,步入继承之岁。”一些年长者敷衍地拍拍手;年轻人则发出一阵大喊:“弗罗多!弗罗多!快乐的老弗罗多!”萨克维尔家的人则沉下脸来,寻思着“步入继承之岁”是什么意思。
“加在一起,我们一百四十四岁。你们的人数是选好了来匹配这个非凡的数字的:一罗,如果可以用这个词儿的话。”没人欢呼。这太荒谬了。许多客人,特别是萨克维尔-巴金斯感到受了折辱,觉得请自己来就是为了凑到规定数字的,好像打包的货物。“一罗,真会选!粗俗的字眼儿。”
“如果允许我提及久远的历史,这也是我乘着木桶抵达长湖畔的埃斯加洛斯的周年纪念;虽然那个情形下我全然忘记了当天是自己的生日。那时我才五十一岁,生日似乎不怎么要紧。不过,宴会非常盛大,尽管我那时感冒得厉害,我记得自己只能说出‘芬常感晒你们’。现在我要正确地重复一遍:非常感谢你们莅临鄙人的小小派对。”人们固执地沉默着,都担心一支歌或者一首诗正在迫近;人们也开始烦了。他为什么不能闭上嘴巴,让大家举杯祝他健康呢?不过比尔博没有唱歌,也没有背诗。他顿了一顿。
“第三,也是最后一个目的,”他说道,“我有件事想要 宣布 。”最后两个字他讲得很大声,很突然,能坐直的人都坐直了,“我很遗憾地宣布——尽管如我所说的,在你们之中生活,百又十一年太短——到此 结束 。我要走了。 现在 我要离开了。 再会 !”
他迈步下来,消失不见了。同时闪出一道炫目的亮光,晃得所有的宾客都睁不开眼睛。待他们睁眼再看时,比尔博已经无处可寻了。一百四十四位傻了眼的霍比特人都张口结舌地靠在椅背上。老奥多·傲足把脚从桌子上缩回来,跺着地。然后是死一般的沉默。直到深深吸了几口气之后,巴金斯家、博芬家、图克家、白兰地鹿家、挖伯家、胖伯家、掘洞家、博尔杰家、编腰带家、獾屋家、强身家、吹号手家、傲足家所有人立即议论起来。
他们一致的意见是:这个玩笑非常的恶趣味,得拿更多的食物和酒水来给宾客们压惊驱烦。“他疯了。我早就这么说。”或许是最普遍的议论了。连图克家的人(例外者寥寥)都认为比尔博此举很荒谬。一时间,绝大多数人想当然地以为,他的消失只不过是个荒唐的恶作剧。
但是,老罗里·白兰地鹿不那么想当然。年高和盛筵都没有使他智昏,他对儿媳妇埃斯梅拉达说:“这事儿不太对劲儿,亲爱的!我相信这个疯子巴金斯又溜了。傻瓜老蠢货。但有啥可担忧的呢?他又没把吃食一起带走。”他大声喊弗罗多再上一轮葡萄酒。
弗罗多是在场的人中唯一没有说过话的。他在比尔博的空椅子边安静地坐了一会儿,无视所有的评论和疑问,不用说,他欣赏这个玩笑,即便他一直都知情。看到来宾们震惊而气呼呼的,他好容易才忍住没有笑他们。但是同时他也深感烦恼:他突然意识到,自己深深地爱着那位老霍比特人。绝大多数宾客继续吃吃喝喝,议论着比尔博·巴金斯过去的、现在的怪事;不过,萨克维尔-巴金斯一家早已愤怒地退席了。弗罗多不想再和这群人有什么牵扯。他吩咐人端上更多的葡萄酒,然后起身把自己的酒杯喝干,默默地遥祝比尔博身体健康,溜出了帐篷。
说到比尔博·巴金斯,即使在发表讲话的时候,他的手指也一直摩挲着口袋里的金戒指:正是保密了许多年的魔法戒指。他迈步下来的时候,将戒指套上手指,从此再也没有霍比特人在霍比屯见到过他。
他快步走回自己的洞府,站了一会儿,带着微笑听了听帐篷内的喧嚣,还有场内其他地方嬉笑欢乐的声音。然后他走了进去。他脱下盛会的衣裳,把丝质刺绣马甲折起,裹上薄绉纸收好。然后他迅速地穿上一套敝旧不整的衣服,腰间系上一条磨旧的皮带,挂上一柄短剑,黑皮剑鞘破旧不堪。从一个一股樟脑丸味道的上锁抽屉里,他取出一件带风帽的旧斗篷。这衣服一直锁着,好像有多珍贵似的,可却补丁连连,风渍雨淋的,连原本的颜色都让人猜不出来:也许原本是墨绿色的。他穿着还太大了。然后,他去了书房,从一个结实的大箱子里取出了一个裹着旧布的包裹,一部皮面装订的手稿;还有一个又大又鼓的信封。手册和包裹被他塞进了一个沉重的包袋上部,包袋放在一旁,已经快塞满了。他将金戒指和拴戒指的细链子装进信封,然后封了口,上面写了“给弗罗多”。起先,他把信封放到了壁炉上,忽然又拿了下来,插进自己的口袋里。就在此时,门开了,甘道夫疾步走了进来。
“你好哇!”比尔博说,“我还想你会不会出现呢。”
“很高兴见到你不再隐身,”巫师答道,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我想要赶上你,说上最后几句话。我猜,你该觉得样样都华丽盛放了,依照计划进行了吧?”
“是的,没错,”比尔博说,“就是那道光有点吓人:我都吓了一跳,何况其他人呢。我猜你这是来个锦上添花?”
“是呀。这些年你明智地隐藏着戒指的秘密,在我看来,有必要给你的宾客添点儿什么,好解释你的突然消失。”
“这会毁了我的玩笑啊。你这个多管闲事帮倒忙的老家伙,”比尔博大笑,“不过我想你知道怎么做最合适,向来如此。”
“我知道——在我了解一切情况的时候。但是,对这整件事我并没有感觉很肯定。现在到了最终点了。你把玩笑也开了,把大多数亲戚也惹恼了,让全夏尔有了能议论九天的谈资,或者更可能是九十九天的吧。你还要再进一步吗?”
“是的,我要。我感觉需要一个假期,非常长的假期,我跟你说过。也许是个永远的假期:我不期望自己还会回来。其实,我也不打算回来,我已经全都安排好了。
“我老啦,甘道夫。我外表不见老,可是在内心深处,我开始感觉到了老。他们还说‘保养得真不错呀!’”他冷哼了一下,“唉,我觉得力薄难支,有点儿 绷得 太紧了,如果你懂我的意思:就像一块在面包上擦了太多次的黄油。这样肯定不对头。我需要一点改变。”
甘道夫严谨地、仔细地打量着他。“是,这样看起来是不对,”他若有所思地说,“不,我终究还是认为你的计划可能是最好的。”
“哎,反正我主意已定。我想再去看看群山,甘道夫——群山,再找一处能够 休息 的所在。清净、安宁,没有一大群亲戚围着窥探,没有一大串讨厌的访客没完没了地按门铃。也许我能找个让我把书写完的地方。我已经给它想到了一个好结尾:然后他幸福快乐地生活着,直到生命尽头。”
甘道夫笑了起来:“希望他能如愿。不过,不管书怎么结尾,都不会有人读的。”
“噢,也许在未来岁月中会有人呢。弗罗多已经读了一部分了,写出来的都读过了。你会看顾弗罗多的,对吧?”
“是的,我会的——会尽心地看顾他,只要我能顾得上。”
“他肯定会跟我一起走的,只要我开口。其实有一次他自己提出来了,就在派对之前。可他还没有真心想走。我希望在死前再看看那荒野和群山;但他还爱着夏尔,爱着这里的树林、田野、小河,在这里感觉舒服自在。当然,我要把一切都留给他,除了几件零碎。我希望,等他习惯了自己一个人的时候能够幸福。现在也到了他自己做主的时候了。”
“一切?”甘道夫说,“包括戒指吧?你答应了的,没有忘记吧。”
“哎,呃,是的,我想是的。”比尔博结巴了。
“在哪儿呢?”
“在一个信封里,如果你非要知道,”比尔博不耐烦地说,“那里,壁炉上,哎呀,不对!在这儿呢,我的口袋里!”他犹犹豫豫的,“这不是奇怪了吗?”他轻声对自己说,“可是,毕竟,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不能留着它呢?”
甘道夫再次严厉地看着比尔博,眼中闪着一道寒光。“比尔博,我觉得,”他轻声说,“我会把它抛下。难道你不想吗?”
“唉,我想——也不想。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要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和它分开。而且,我也看不出为什么我非得和它分开。你为什么要我送人呢?”他问道,嗓子变了奇怪的调子,很刺耳,充满了怀疑和烦躁,“你老是为了我的戒指对我纠缠不放;可是对我从旅程中得到的其他东西,你从不烦我。”
“对,但是我必须揪住你,”甘道夫说,“我要的是真相。真相很重要。魔法戒指——对,有魔力;又稀有,又神秘。你可以说,我过去由于职业而对你的戒指感兴趣;现在仍然是。如果你又去游荡,我得知道它在哪里。我还觉得,你已经持有戒指够久的了。你不再需要它了,比尔博,我不会搞错的。”
比尔博脸涨红了,眼中有怒火。他的一脸和气变得冷硬。“干吗不需要?”他叫道,“我怎么处置我自己的东西,你干吗非要知道,又关你什么事?它是我的。我发现的。它找上了我。”
“对,对,”甘道夫说,“但是没必要生气。”
“我生气也都怪你,”比尔博说,“它是我的,我告诉你。我自己的。我的宝贝。没错,我的宝贝。”
巫师的脸孔一直严肃、专注,只有在眼睛深处闪现的一点光芒显示出他吃了一惊,真的警惕起来:“以前也有人这么称呼过它,只不过不是你。”
“可我现在就这么称呼它了。为什么不能?就算咕噜以前用一样的称呼,现在也不是他的了,而是我的了。我要留着它,就要。”
甘道夫站起身。他严厉起来。“留着它你就成蠢人了,比尔博,”他说,“你每多说一个字,你的愚蠢就越明显。它已经牢牢地控制了你。放手吧!然后你就可以走了,自由自在。”
“我要怎么做就怎么做,我爱去哪儿就去哪儿。”比尔博固执地说。
“好了,好了,我亲爱的霍比特人呀!”甘道夫说,“你这么漫长的人生中,我们都一直是朋友,你还欠着我呢。来吧,兑现你的承诺:放手吧!”
“嘿,你要是自己想要我的戒指,明说啊!”比尔博嚷嚷道,“可你拿不到。告诉你,我不会把我的宝贝送人的。”他的一只手摸上了短剑的剑柄。
甘道夫眼睛闪着光,说道:“那就很快轮到我发怒了。你再说那种话,我必发怒。见识见识灰袍巫师甘道夫的真容吧。”他朝着这个霍比特人迈了一步,身形猛然变高,显出恶意,影子涨满了这个小房间。
比尔博喘着粗气往后退,靠着墙壁,抓紧了口袋。他们面对面对峙了一会儿,屋内的空气都战栗起来。甘道夫的眼睛一直瞪着这个霍比特人。渐渐地,比尔博的手松开了,人开始发抖。
“你这是着了什么魔啊,甘道夫,”他说,“你以前从来没有这样过。这都是怎么回事啊?它是我的,对不对?我发现的,而且要不是我拿着它,咕噜早把我杀死了。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不是贼。”
“我也从没说你是,”甘道夫答道,“我自己也不是。我不是要抢劫你,而是要帮助你。希望你能信任我,和过去一样。”他转过身,影子消退,他好像又缩回成一个灰衣老人,弯腰曲背,忧心忡忡。
比尔博捂住了眼睛:“对不起,但是我感觉很怪。不过,不再为它烦恼,也算一种解脱。它最近在我心上越压越重。有时我感觉它就像一只眼睛盯着我看。而且我总想着戴上它,消失掉,你知道吗?要么总想着它是不是还在,总要拿出来确认。我试过把它锁起来,可是发现非得把它贴身放口袋里才能踏实。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像我自己不能做主了。”
“那就交给我做主吧,”甘道夫说,“主意已经拿定了:扔下戒指,离开这里。终止对它的占有。把它交给弗罗多,我会照看弗罗多的。”
比尔博站住了,紧张不安,犹豫不决。很快他叹了口气。“好吧,”他挣扎着说道,“我照做。”然后他耸了耸肩膀,笑得颇为沮丧,“毕竟这不就是派对的真正意义嘛:送出去很多的生日礼物,同时也让送出戒指变得轻松一点。虽然最终也没有变轻松,可是浪费掉我所有的准备就遗憾啦,差点毁了我的玩笑。”
“确实,差点就把我认为的这场盛事的唯一意义给抹杀了。”甘道夫说。
“很好,”比尔博说,“它就和所有其他的东西一起归弗罗多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我真的得动身了,不然就会被别人发现。我已经说过了再会,不能承受再说一遍。”他拎起包,朝门口走去。
“戒指还在你的口袋里呢。”巫师道。
“哎呀,确实还在!”比尔博叫道,“我的遗嘱、所有其他的文书也在。你最好都拿上,代我交付。这样更安全。”
“不,不要把戒指交给我,”甘道夫说,“放到壁炉上。那儿足够安全,等弗罗多过来。我会等他。”
比尔博掏出了信封,但就在他要把信封放在钟表旁边的当口,他的手抖了,缩了回去,信封掉落在地板上。还没等他捡起来,巫师俯身抓住了信封,放到了它该待的地方。霍比特人的脸孔上迅速掠过一阵愤怒的痉挛,又突然变成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和哈哈大笑。
“好呀,就是这样,”他说,“现在我走啦!”
他们出了房间,来到大厅。比尔博从架子上挑了自己最喜欢的手杖;然后吹了声口哨。三个矮人从三个不同的房间走出来,他们一直在那儿忙活。
“样样都备好了?”比尔博问道,“样样都打好包、贴好标签了?”
“都备好了。”他们回话。
“好,那咱们出发!”他迈出了前门。
正是一个良夜,黑色的天空上缀着星星。他抬头仰望,吸吸鼻子,嗅嗅空气。“多么开心!再次出门多么开心!出门上路,矮人同行!我一直盼着呢,多少年了!再会!”他说道,目视着自己的旧宅,朝着大门鞠了一躬,“再会了,甘道夫!”
“再会,只是暂时不能相见,比尔博。自己保重!你足够高寿了,愿你也足够智慧。”
“保重!我不在乎啦。你也别担心我!现在我非常快活,和从前一样。这就很说明问题啦。时候到了。到头来,我真是高兴得飘飘然呢。”他补充了这一句,然后像是在自语,在黑暗中低低地、轻轻地唱了起来:
大道漫漫,永无尽头,
自我门口,伸向远方。
遥遥向前,我必从之,
步履急切,追之寻之,
直至大道,并入大路,
小径行尽,使命达成。
彼时何去?我亦无言。
他顿住了,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没再说一个字,转身背向场地上和帐篷里的灯火和人声,进入自己的花园,快步走过长长的斜径,后面跟着他的三个旅伴。他从篱笆的低处跃过,跳到底下,走向草地,走进黑夜,好像草叶间穿过一阵窸窣的风。
甘道夫凝视了好一会儿,目送他步入黑暗。“再会,我亲爱的比尔博——下次再相会!”他轻声说着,回到屋里。
弗罗多随即也进来了,看到他坐在黑暗中,陷入了沉思。“他已经走了?”弗罗多问道。
“走了,”甘道夫答,“终于走了。”
“我希望——今夜之前我还盼着这只是个玩笑,”弗罗多说,“但在我心里,我知道他确实打算离开。他过去总拿大事开玩笑。我真该早回来一会儿,送送他。”
“我真心认为,他更乐意最后悄悄地溜走,”甘道夫说,“不要太烦心了。他会平安的——瞧,他给你留了个袋子。给!”
弗罗多从壁炉上取下信封,瞧了一眼,没有打开。
“我想,你会在里面找到他的遗嘱和其他文书,”巫师道,“你现在是袋底洞的主人了。另外,我猜,你还会找到一枚金戒指。”
“戒指!”弗罗多惊呼,“他留给我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毕竟,它也许还有用处。”
“也许有,也许没有,”甘道夫说,“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用它的。你要藏好戒指,守住戒指!现在我要去睡了。”
作为袋底洞的主人,弗罗多觉得,向宾客告别是件痛苦的任务。眼下,蹊跷事的流言已经传遍了整个场地,但弗罗多只说“到了明天早上一切就都清楚了”。差不多午夜时分,来接贵宾的马车到了。它们一辆接一辆地驶离,满载着肚皮鼓鼓却很不满足的霍比特人。安排好的园丁进来了,把因为疏忽被落在后面的人用手推车送走。
今夜慢慢地过去了,太阳升了起来。霍比特人起得比太阳迟得多。到了上午,有人进来,开始(奉命)清理,收拾帐篷、桌椅、刀匙、瓶盘,还有花匣里的花木、点心渣子、烟火的包装纸,遗落的包袋、手套、手帕,没吃完的食物(分量非常少)。之后,许多别的人也来了(非奉命的):巴金斯家的啦,博芬家的啦,博尔杰家的啦,图克家的啦,还有其他住在附近或者留宿在附近的客人。到了中午,甚至吃得最饱的那群人也起来活动了,袋底洞熙熙攘攘,都是不请自来的,却也在预料之中。
弗罗多在台阶上恭候,脸上挂着笑容,看起来却相当疲惫担忧。来客他都欢迎,话却没什么比之前可以多说的。对于所有的询问,他只简单回复一句:“比尔博·巴金斯先生走了;就我所知,再也不回来了。”有一些来客被邀请入内,因为比尔博给他们留了“口信”。
大厅里面堆着各式各样的包裹、箱子、小件的家具。每样东西上都系着标签。有几个标签是这一类的: 给阿德拉德·图克,归你自己所有,比尔博赠 ;这个标在一把伞上。阿德拉德曾经顺走过许多把没标签的伞。
给朵拉·巴金斯 ,作为长期通信的纪念,爱你的比尔博赠 ;这是系在一个大废纸篓上的。朵拉是德罗格的姐姐,是比尔博和弗罗多尚在人世的女性亲属里最年长的;她九十九岁,曾经在超过半个世纪的时间里写了数千页信纸的金玉良言。
给米洛·掘洞,希望派得上用场,比·巴赠 ;这是一支金笔和墨水瓶上的。米洛从来不写回信。
给安吉莉卡使用,比尔博叔叔赠 ;这是一面圆形凸面镜上的。安吉莉卡是巴金斯家的一个年轻姑娘,自以为脸蛋标致,过于招摇。
给雨果·编腰带藏书之用,某人捐赠 ;这是一个空书架上的。雨果特别爱借书,更是非同寻常地不爱还书。
给洛比莉亚·萨克维尔- 巴金斯,小礼致敬 ;这是一匣子银匙上的。比尔博确信,趁他上次出远门的时候,她拿走了他不少汤匙。洛比莉亚对这一点心知肚明。这一天她来得稍迟,虽然对比尔博的意思立刻了然于胸,但是对汤匙也没客气。
这只是礼物堆当中很小的一部分。在比尔博漫长的人生进程中,其居所相当杂乱地堆满了东西。霍比特人的穴居趋向于堆满东西:庆生时大送礼物的习俗难辞其咎。当然,生日礼物并非总是 新 的;其中会有一两件旧的、早已忘了用途的压箱底儿的马松会在全区流转一圈;不过,比尔博给出的礼物通常是新的,收到的礼物不再外送。他的旧洞府现在清爽一点了。
各色离别礼物每一件都有标签,比尔博亲笔写就,一些别有意味,或者藏着玩笑。不过,也不消说,多数物品赠给了有需要的地方,也受人家欢迎。家境差点儿的霍比特人家,特别是袋下路的街坊们尤其如此。老头子甘姆吉得到两口袋马铃薯,一把新铲子,一件羊毛马甲,还有一瓶药膏,用来治疗他吱嘎作响的关节。老罗里·白兰地鹿特别好客,结果得到了一打老酒庄出品的酒:这是南区的一种高度数红酒,相当醇浓,因为是比尔博的父亲贮藏的。一瓶下肚,罗里就对比尔博特别宽宥了,选他为头号好人。
留给弗罗多的很多,样样都有。当然,所有的大宗财物,还有书啦,画啦,用不完的家具啦,都归他所有。然而,关于金钱和珠宝却没有表示,只字未提:连一分钱、一个玻璃珠子都没有赠出。
这个下午,弗罗多备受煎熬。全部家当正在白送的虚假传闻传得快如野火;很快,家里就挤满了不相干的人,但是又轰不走。标签被扯下,弄混,时时爆发争吵。一些人在大厅里就要交易交换;另一些人企图顺走没有赠予他们的小物件,或者任何一件貌似无人想要或无人看管的东西。从路上一直到门口堵着独轮车和手推车。
正乱哄着,萨克维尔-巴金斯驾到。弗罗多已退下去歇一会儿,留他的朋友梅里·白兰地鹿盯着东西。奥索嗓门很大,要见弗罗多,梅里礼貌地一躬身。
“他身体不适,”他说,“正在休息。”
“躲起来了吧,你的意思是,”洛比莉亚说,“总之我们想要见他,我们就要见他。去找他,就这么说!”
梅里让他们在大厅等了颇久,足以让他们找到那套作为离别礼物的银匙。这也没能让他们脾气好点儿。最终,他们被领到了书房。弗罗多坐在桌边,面前堆着很多文件。他看起来不舒服——一见到萨克维尔-巴金斯他就不舒服;他站起身,为自己口袋里的某件东西心思烦乱。但是,他讲话很有礼貌。
萨克维尔-巴金斯来势汹汹。他们开出很低的价格(那种友情价),要买各种值钱而没有贴标签的东西。当弗罗多回答说,只有比尔博特别吩咐的那些东西才赠送,他们就说整件事情有猫腻。
“我就看清了一点,”奥索道,“你可是正在从中获利,占尽好处。我一定要看遗嘱。”
要不是比尔博收养了弗罗多,奥索就会成为他的继承人了。他读着遗嘱,哼着鼻子。不走运的是,遗嘱非常清楚,无可指摘(依足了霍比特人的法律常规:除了所有要求,还有七位见证人以红墨水签名画押)。
“又落空了!”他对妻子说,“白等了六十年。一匣子汤匙?见鬼了!”他在弗罗多的鼻子底下打了个响指,怒冲冲地走了。但是,洛比莉亚没那么容易打发。过了不一会儿,弗罗多走出书房,查看情况,发现她还在四处转,研究着犄角旮旯,对地板敲敲拍拍。从她那儿,他索回了几件不知怎么掉进她的伞里的小东西(但挺值钱的),之后坚决地送她出了宅子。她脸上的表情仿佛是正处于阵痛之中,要挣扎着挤出最有杀伤力的临别赠言;但她只是在台阶上转过身,脱口说道:
“你活着总有一天会后悔的,小年轻!你干吗不也走了算了?你不属于这里,你又不是姓巴金斯的——你,你是姓白兰地鹿的!”
“你听见没有,梅里?侮辱人啊,是不是?”弗罗多当着她的面摔上了门。
“才不是,是赞美,”梅里·白兰地鹿说,“所以作不得数。”
然后,他们巡遍了洞府,赶走了三个年轻的霍比特人(两个博芬家的,一个博尔杰家的),他们正在一个地下室的墙上打洞。弗罗多还和小桑乔·傲足(老奥多·傲足的孙子)撕打起来,桑乔已经在大食品储藏间开挖了,他觉得储藏间有回音。比尔博的金子传说激起了好奇,也激起了渴望;因为人人知道,传说中的金子(就算不是来自歪门邪道,也是来源神秘)谁找到就是谁的——除非搜寻被阻止。
当弗罗多打败桑乔,把他推出去后,他瘫坐在大厅的椅子里。“该关店打烊啦,梅里,”他说,“上锁吧,今天谁来也不开,他们带攻城槌来也不开。”之后,他要去喝一杯已经耽搁了的茶,让自己恢复恢复。
刚坐下来,前门传来轻轻的敲门声。“多半是洛比莉亚又来了,”他想,“她一定想出了特别恶毒的话,回来说给我听的。这个不急着听。”
他继续喝茶。敲门声又响起了,声音大了一些,但他不予理会。忽然,窗外现出巫师的头。
“如果你不让我进门,弗罗多,我要把你的门从你的洞府炸下来,炸穿到山那边去。”他说。
“我亲爱的甘道夫呀!马上就来!”弗罗多嚷道,从房间跑出来,跑到门口,“请进!请进!我以为是洛比莉亚呢!”
“那我原谅你。我刚才碰见她驾着马车去傍水镇,那张脸酸得能把鲜奶凝成糊糊。”
“她已经把我搅成糨糊了。真的,我差点戴上比尔博的戒指。我想消失。”
“不要戴!”甘道夫说。他坐下来,“那个戒指你千万小心,弗罗多!事实上,部分是因为它,我才来交代最后一句话。”
“哎,它怎么了?”
“你已经知道了多少?”
“只有比尔博告诉我的那些。我听过他的故事:怎么找到的,怎么用的。我说的是他那次旅程中的故事。”
“哪个故事呢?我想知道。”甘道夫说。
“噢,不是他讲给矮人、写进书里的,”弗罗多说,“我搬过来不久,他给我讲了真实的情况。他说你缠着不放他才告诉你的,所以我最好也知情。‘咱俩之间没有秘密,弗罗多,’他讲,‘但是秘密也限于咱俩。它总归属于我。’”
“有意思,”甘道夫说,“那么,你怎么看?”
“如果你说的是围绕着‘赠礼’编出的所有故事,哎,我觉得他讲的情况应该是真的,我看不出有编故事的必要。这事儿根本不像比尔博的作风,我觉得相当奇怪。”
“我也觉得。不过,拥有这些宝物的人有奇遇也是可能的——如果他们使用宝物。引以为戒吧,对它你要千万谨慎。除了让你在想消失的时候消失,它也许还有别的魔力。”
“我不明白。”弗罗多说。
“我也是,”巫师应道,“我也才开始琢磨这个戒指,特别是昨晚过后。不必担心。但如果你听我的,尽量少用,或者根本不用。最低限度,我请求你,用它会引人议论、引人疑心的话就千万不要用。我再说一次:好好保管,好好保密!”
“你真是神秘兮兮的!你在惧怕什么?”
“我不确定,所以我也不会多说。也许等我回来就能有消息告诉你。我立刻要离开:眼下要跟你告别。”他站起身。
“立刻!”弗罗多喊道,“我以为你会至少待上一周的。我盼着你的帮助呢。”
“我原本这么打算的——但是我主意已改,可能要离开颇长的时间;但我会尽快再来看你。说不准什么时候我就出现了!我会悄悄地溜进来的。我不会再时不时公开地造访夏尔。我发现自己已经很不受欢迎了,人家说我是讨厌鬼、搅事精。某些人等于在指控我把比尔博拐跑了,甚至有比这更难听的。你如果想听,某些人的说法是你我密谋,霸占他的财产。”
“某些人!”弗罗多惊叫道,“你说的是奥索和洛比莉亚吧!真可恶!要是我能让比尔博回来,能跟随他漫游乡野,我把袋底洞、把一切送给他们都行。我爱夏尔。可不知为什么,我也开始想着自己也离开就好了。我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他。”
“我也是。”甘道夫说,“还有许多其他的事我也想知道。现在再会吧!自己保重!留心等我,特别是在不大可能的时候!再会!”
弗罗多送他出门。他最后挥了挥手,迈着惊人的大步离开了;但是弗罗多觉得老巫师看上去不寻常地佝偻,仿佛身负着沉重的负担。夜幕正在降临,他披着斗篷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中。弗罗多很久都没有再见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