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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彭小伟在雷达维修界崭露头角,但在泡妞这个领域,他不仅根本无法望我项背,连何勇都比不了。自从给我打过那个丧心病狂的电话,何勇好久没跟我联系。每次在楼道或饭堂遇到他,他都故意躲我,实在躲不过去就露出一脸讪笑。他表现得十分谦逊,可我明白,蔺相如心里根本就不尿廉颇。作为基地头号新闻干事,我没事就四处采访,消息灵通人脉很广,他那点事我不问也会有人告诉我。比如,何勇不知从谁那儿听说林静抱怨冬天宿舍太冷,就趁她探家时去军需科价拨了一条厚床垫,颠颠地扛到卫生队,请队长帮忙打开林静的房间给她铺上。林静哪天要没去饭堂,他马上就会打一份饭送过去,哪怕人家早就吃过了。他肯定还想过下雨时先把自己淋个透湿,再浑身滴着水跑去给林静送伞,可惜在沙漠这种机会极为渺茫。我还听说他没事就去找林静,进门第一件事就是给她擦皮鞋,林静拉都拉不住,后来竟然也习惯了。

有一次我在路上碰到林静,她假装没看见我,我不得不把她喊住。我问她跟何勇处得怎么样,她说你问这干吗,跟你有关系吗?我说我就是关心关心你,没别的意思。她扭头看着别处不说话。

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我低头看看她的鞋,鞋这么亮,是不是他给你擦的?

你管呢?林静用她那双大眼睛瞪着我,他真比你强多了。至少他尊重我,在意我,这一点你永远都做不到。

本来我只想跟林静打个招呼,可她说得我很不高兴。我说,你喜欢吃瓜子,何勇就专门嗑了一大盒瓜子仁给你吃,真的假的?你真能吃得下去?

就是真的,我就是喜欢吃,他就是比你强,怎么了?林静恼了,绕开我噔噔噔往前走,走了几步又回过头跺着脚冲我喊,陈宇,你他妈的王八蛋!

第二天,就有人看见何勇跟林静在营区散步。也许是因为我惹恼了林静从而在客观上帮助了何勇,但我无所谓,我更关心彭小伟的进展。这个蠢货一直在徘徊顾望,我叫他主动进攻,冲车云梯加地道,可他认为丰亦柔城坚粮足难以攻取,他除了天天骑着匹瘦马在城墙周围瞎溜达以外无计可施。上次那封情书虽然送达了丰亦柔,可并没有任何反应。我苦思良久,又替他出了个主意。

你写一条短信发给她。我说,这条短信看上去明显是写给别人的,只不过你不小心错发给了她。但实际上就是写给她的。懂了吧?

不懂。彭小伟一脸困惑。

我又解释了一番,他还是听不懂,我只好上手给他写了一条:

你错了,包法利夫人绝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德伯家的苔丝也不是。只有一个女孩是世界上最美的,她离我也就几米远,也可能是几亿光年。除了确定我爱她之外,我他妈什么也确定不了。

这算是个什么短信呢?彭小伟看了半天手机,我哪知道包法利夫人和德伯家的苔丝是哪种类型啊,我又没看过小说。

你看没看过有什么关系,我看过就行了!我瞪着彭小伟,你赶紧发啊!

行行行,等一下。彭小伟要把最后一句话里“他妈”两字删掉,我死死抓着他的手不让删。我说这是点睛之笔,他要删掉,发了没效果可别怪我。彭小伟龇了半天牙,眼睛一闭摁下了发送键。

一瓶啤酒还没喝完,彭小伟就收到了丰亦柔的短信:你短信发错了。一直没告诉你,上次你的信我看了,写得真挺感人的。可我现在还不想考虑这个问题,我觉得咱们还是做朋友比较好,你说呢?

我认为这是非常好的兆头,彭小伟却说这是拒绝的意思。我安慰他说,姑娘总归会矜持一些,一般情况下不可能主动耍流氓。只要她回信,那就有戏。我让他以后没事就给丰亦柔发短信,我随时提供火力支援。哥们儿就是哥们儿,丰亦柔长得不好看我就劝他别追,可他真要追了我也会无条件支持他,直到有一天,他满地找牙时我再回头安慰他。

眼见彭小伟和丰亦柔的短信交流日渐频繁,我也想跟管雨萍正式谈谈恋爱。我在电话里头一次跟她谈到这个问题,她只是笑,后来我说我们以后也可能结婚的,结果把她说毛了。

你没开玩笑吧。她在电话里笑起来,咱俩?结婚?这怎么可能?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她的笑声令我不快,咱俩不是挺好的吗?

是挺好的,可这跟结婚没什么关系吧。她说,就算我想嫁给你,你怎么娶我?

她还真把我给问住了。我真不知道怎么娶她,因为我从来没考虑过与此有关的具体细节。我在沙漠她在城市,要么两地分居,要么她随军或者我转业,而她不可能随军到基地来骑自行车卖饮料,我毕业没多久也不可能被批准转业。这一点何勇早就考虑到了,他的想法我也完全适用。事实上这不是什么想法,而是干燥的现实。

咱们唯一的联系就是打电话。电话是什么,就是一串无线电信号,这个你比我懂。我们不可能靠无线电信号生活,绝对不可能。她说,陈宇,我很喜欢你,真的。不过这跟结婚是两码事。她停了停又说,其实这跟爱情都是两码事。

我说的可能不好听。见我不说话,她说,不过我至少不骗你。

从前我在电话里多次给管雨萍描述过大漠风情,除了这些东西我们没太多可说的。就跟我几年前那篇散文一样,我把沙漠景观化了。反正我说的东西她从来没见过。她没见过胡杨、红柳、梭梭、骆驼刺、芨芨草,还有锁阳和苁蓉。这些植物长得很吃力,所以一个个都歪七扭八,只有在沙漠它们才显得珍贵,放在别处估计早被当杂草连根拔掉了。我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哪怕很多都是我的想象。我讲的时候唾沫横飞,把手机搞得几乎短路,好像风尘肆虐的沙漠正在我的口水中成为水草丰茂的绿洲。我完全忽视了她在银行柜台工作,一眼就能认出假钞。

那我要是转业呢?我明知不可能,还是忍不住说。

干吗转业?她又笑起来,我就喜欢你穿军装的样子,真的很帅。比你穿任何衣服或者不穿衣服都帅。

我想起休假时我和管雨萍每次见面都用肢体语言激烈地交谈,谈得大汗淋漓东倒西歪。我背过的那些唐诗宋词都被闲置一旁。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寂寞空庭春欲晚,梨花满地不开门。多他妈棒,可惜没处用。挂了电话之后我出门准备散散心,刚拐上主马路,远远看见路灯下林静和何勇正朝我这边走过来。放平时我肯定会迎上去跟他俩打个招呼,这次我没那个心情,转身朝苗圃那边走了。

苗圃里种了大片的树苗,我们每年四月份都会组织去植树,可几年过去,沙漠还他妈是土黄色的。穿过苗圃,再往前是布满砾石的戈壁,更远处就是绵延横亘的巨大沙丘,它们每年都会为中国北方提供大量沙尘。我想起以前发过一篇图片报道,照片上一群新兵挥舞着红旗冲向沙丘。当时一个新兵从沙丘半腰上骨碌碌滚下来,我跑过去问他对这次团日活动有什么感想,他呸呸呸地往外吐着沙子,说是别人把他推下来的。我记下他的姓名和单位,给他拍了张脸上粘满沙子的特写,然后配了个说明,叫“沙漠的味道”。我躺在温热的沙砾上看着夜空,那是我平生所见最为灿烂的星河,它们看上去跟烧饼上的芝麻一样繁密,不过谁都知道,每一颗和另一颗都距离无数光年。

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我又没那么郁闷了。空自忆、清香未减,风流不在人知,就是我此刻的写照。于是我又开始构思一篇新的散文。彭小伟说得对,自从我发表那篇散文之后,我写的只剩下新闻。我刚想了个标题,电话响了,一看是彭小伟。他声音在剧烈颤抖,说刚跟丰亦柔吃完饭又把她送回宿舍,然后就跑出来给我打电话了。我立刻坐起来,说你为什么要从宿舍出来呢,你为什么不趁热打铁继续跟她互动呢,也许她正在等着你吻她而你却走了,你这不是功亏一篑吗?

我想着一步一步来嘛。彭小伟被我迎头一棍敲晕了,好半天才说,我真的应该留在她宿舍吗?

彭小伟真的把我当成了他的爱情导师,他还不知道我刚刚被管雨萍解除了教职。我突然感到索然无味。我说随便你,不过你要早点确定你们是在谈恋爱而不是在干别的,这个问题很重要,必须把它搞清楚弄明白。

我觉得她挺喜欢我的。彭小伟说,我们吃饭时聊得很开心,她说我不光专业强,文笔还好,幸亏她不知道你在暗中相助。

其实我都忘了帮彭小伟写过什么。那些乱七八糟抖机灵的话其实一文不值,而丰亦柔竟然还能被打动,这让我感到意外。一个能被语言打动的姑娘一定是个好姑娘,相比之下,我根本不知道如何打动管雨萍,她永远像泰山一样纹丝不动。她略带怜悯的口吻让我深受刺激。接下来那段时间,我把自己发表的新闻报道剪贴复印了好几份,附上自荐信悄悄寄给了几个从前打过交道的单位。近的在兰州,远的在北京。我希望他们缺一个新闻干事,而我也许会成为他们需要的人。这是件犯忌的事,所以我谁也没告诉,包括彭小伟。那几个沉沉的包裹寄走后我心神不宁,有时会热切期待遇上一个像赏识彭小伟的旅长那样的领导,有时又十分后悔,担心这事被科长或者主任知道,这让我无比煎熬。中间我实在忍不住了,曾给其中两个人发过短信打听,可他们都没有回复。

小陈,你是不是有什么想法啊?有天科长突然问我,有什么想法你尽管说,别憋在心里。

我慌得连话都说不出来,好在科长也没继续问。他冲我笑笑,耳根下又有一道细长而崭新的血痕,看来又跟他家属打架了。基地机关几乎所有人都知道,科长经常跟家属打架,但他看上去从来都笑眯眯的,好像就他自己不知道。有些事就是这样,只要不说出来,那就可以视为不存在。 bvwNOpfkbgBk0rxcDlXyWLPySLkhFlCS7kpWP9u5D/40SA4gLhcb1GpG1sXzvcz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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