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伟在雷测队干了两年多,玩雷达玩出了名堂,团站领导认为像彭小伟这样有水平的“和尚”不能长期待在雷测队那种“小庙”里,至少也应该“普度”整个团站的装备,就把他调到了团站技术室当工程师。按说他早就可以去,就因为爬了一次水塔才拖到现在。好在领导还比较爱才,彭小伟到技术室没多久就破格晋升为中级职称。有一回北空一个导弹营来基地打靶,用的是进口的兵器,进入阵地后主探测雷达出了毛病,发射机怎么也加不上高压。加不上高压就发不出信号,发不出信号弹就打不了,急得带队的旅长脸都绿了。折腾了半天搞不定,最后把彭小伟找去了。他看了看,推测问题出在“红匣子”上,可那个金属盒子打着原厂铅封,擅自打开的话厂家就不负责保修。厂家聪明,大家也不傻。他们只知道沙漠一带的羊肉好吃,并不认为这里的人有多大本事,所以都不赞成彭小伟的主意。
那就没办法了。彭小伟笑笑准备撤。
你能保证问题出在这儿吗?旅长盯着彭小伟问。
这我保证不了,我只是推测。彭小伟说,不过我不会乱推测,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旅长背着手绕着雷达转了一圈回来,行,按你说的办,打开!
用尖嘴钳剪掉“红匣子”上的铅封,正如彭小伟所说,里面一个类似USB接口的触点断开了,可能是在沙漠里长途机动颠簸造成的。重新接上再开机,高压立刻有了。实弹射击成绩不错,会餐时旅长专门把彭小伟请去,一个大校给他这个小中尉连敬三杯,又留了他的电话,说后面会跟他联系。
彭小伟当个玩笑给我说这事,没承想旅长人家念念不忘必有回响,部队归建没几天就打来电话,问他想不想去他手下干,只要同意,旅里马上向上面打报告要人。彭小伟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跑来和我商量。我也没遇到过这种事,可我知道随便什么地方也比这片沙漠强,何况北京是祖国的心脏,而沙漠连他妈屁眼都算不上。我极力劝他答应下来,彭小伟好像也有点动心。我特别叮嘱他先别往外说这事,可这小子又没听我的。
我就给我们室主任说了那么一嘴,结果他马上就汇报给首长了。政委找他谈话,说基地虽然艰苦,可锻炼机会多,而且组织上培养个人才也不容易,希望他能留下,有什么要求可以给他们提。彭小伟说,其实我能有什么要求,我没什么要求。
那你怎么给政委说的?
我说我听领导的,不去了。
你这不傻╳么?我好半天才缓过神来,领导忽悠你两句你就不走了,要是过几天你们政委提升了,你看他走不走!他绝对比兔子跑得还快!
也不能这么说。要从专业上讲,基地能见到的雷达型号最全了,作战部队可没这个条件。再说领导对我不错,我要走了也说不过去,做人还是得讲点感情嘛。他说着竟然笑起来,我要走了谁陪你喝酒,你说是不是?
我当然舍不得他走,可哥们儿就是哥们儿,关键时刻必须为他考虑,于是我又想了个两全其美的主意,让他一方面给站领导表态说不走,另一方面给旅长回话说单位不放,让旅长加大协调力度,等调令到了木已成舟,谁也不可能说什么。
问题是我已经答应领导不走了。他很为难地说,我不能言而无信啊。
麦青青还说跟你天荒地老呢,又咋样了?我说,你他妈爱去不去,我不管了!
后来彭小伟每次说起这事都很庆幸,说得亏没听我的馊主意,不然肯定会错过丰亦柔。丰亦柔被他视为到基地以来最为重大的发现,每次向我描述时都说她思维多敏锐,谈吐多机智,眼睛多迷人,鼻子多小巧,嘴唇多红润,嗓音多动人。我没见过这个丰亦柔,彭小伟提供的参数误差过大,整合数据之后,我眼前浮现的形象跟《猫和老鼠》里那只一天到晚鼓着腮帮子的黄色小鸟差不多。我不得不专门去找干部科的哥们儿,叫他把丰亦柔的干部卡片找出来叫我扫一眼。档案显示,她去年从国防科大毕业,成绩优异历史清白,父母都是军事科学院的研究员,可我关心的不是这个。干部卡片左上角那张两寸免冠照片上印着一张小脸,淡眉细眼,高颧骨塌鼻子,还戴一副黑框眼镜,一点不如我想象中的那只卡通小鸟可爱,更别说跟麦青青比了。
我怀疑照片照得不够好,隔了几天去E站采访,专门去技术室的大办公室偷看了一下。不看则已,看后非常胸闷。我问彭小伟是不是受了麦青青的刺激以后决定破罐子破摔,不然为什么会喜欢上丰亦柔?她怎么看怎么像一个建筑工地上筛沙子的小工,要么就是我家楼下帮人看孩子的小保姆。这话大大刺激了彭小伟,他说你懂个屁!你了解她吗?你知道她是高考考了多少分吗?你知道她毕业论文写的什么吗?你知道她笑起来有多么可爱吗?我说这顶多只能说明她没有智力缺陷和龅牙,其他什么也说明不了。
就为这句话,彭小伟整整三天没理我,我不得不打电话向他道歉,说我跟他开玩笑的,只要他觉得丰亦柔好就行,他的感觉才是唯一的参照系和雷达三坐标。彭小伟马上高兴起来,说遇上丰亦柔绝对是天意。我说那是,我当时遇上林静也以为是天意呢。可彭小伟指出,我那个天意是自许的,而他这个才是正儿八经的。他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他春节休假时某一天有客到访,客人是他爸的朋友,骨骼清奇貌类干尸,大耳垂肩双手过膝,双目精光暴射,特别是一根鼻梁不像常人那样在眉骨处打个弯,而是直直戳到额头,极像一只猛禽。我问是哪种猛禽。沙漠里见得最多的是乌鸦,叫得难听不说,还四处乱拉屎,打扫起来非常麻烦。他说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善于看相,说他今年有一桩大好事,位置在西北方向,将会有一个来自南方的女子与他共事,他和她定能生出一段良缘。
给我说这事时彭小伟还没调到技术室,而雷测队不可能有女军人,所以他那会儿可没把那神人的话当成天意,而是说他满嘴喷粪。
看来你对传统文化还是缺少敬畏。彭小伟说,你瞧,基地在西北,丰亦柔在长沙上学,现在我们都在技术室,全都应验了。
他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不?
估计够呛。彭小伟想了想说,我没问他。
你在基地,位置当然在西北。全军院校有几个在沙漠纬度以北的?不跟你共事你当然不认识,认识的肯定在共事,只要在基地那就叫共事。我说,还是你以前说得对,他确实是满嘴喷粪。
我就是这么说说嘛。彭小伟赶紧说,关键是我喜欢她,这才是最重要的。
彭小伟面临的困难在于丰亦柔对他似乎没什么感觉。他请丰亦柔吃饭,丰亦柔不去。他问我怎么办。我说她说不去就不去?这事还由得了她了!你得把脸皮往厚里放,就站在她办公桌前不走,你看她去不去。我本来是逗他,他却很当真,弄得丰亦柔满脸通红,最后竟然同意了。去归去,却还带着另一个女同事,他们在饭局上讨论了一番相控阵雷达是否可以全部取代机械扫描雷达的问题,彭小伟想说的话一句没说成。
后来他又让我帮他写情书,说我文笔好。我说那你要搞她是不是也让我帮你?看他可怜兮兮的样子我又心软了,答应他先写一稿,我来帮他改,然后他回去照抄一遍。
你那文笔看来也不咋的。彭小伟见情书送出去迟迟没回音,丰亦柔见他时的眼神并未如我设想的那样迷离起来,就打电话埋怨我,怪不得你现在只能写新闻报道。什么“本报讯,陈宇报道,凌晨,西北某基地,一发绿色信号弹划破夜空……”,回回都这一套,好像夜空就是你的火柴皮,你想划就划。
彭小伟讨厌就讨厌在这儿,缺少一颗感恩的心。我在电话里大骂他是屎拉不出来赖茅坑武艺不精还他妈赖操场不平,简直就是老狗倒龇牙好心当成驴肝肺。骂得连科长都不得不放下手中的材料抬起头侧耳倾听。彭小伟为了挽回影响,赶紧说他不是那个意思,说还是我在《解放军文艺》上发表的那篇散文写得好,虽然那以后我再也没在上面发表过作品。我想起当初在水塔顶上问他我那篇文章怎么样时,他说我写得屁都不如,还质问我,沙漠被我写得那么好,为什么自己却不愿意分来?我解释说我只是想写写沙漠军人的精神状态。他说你他妈懂几个人的精神状态,我心如死灰一天晚上自摸三次你咋不写?显然他已经把这事全忘了,被他一起忘掉的还有麦青青。从这个角度讲,倒不是件坏事。
你到底有没有把信直接交给她?你不会送错人了吧。
我是直接交给她的呀!彭小伟说,绝对没错,夹在一本天线教材里给她的。
那你给她说书里有东西没?
这个还用说吗?她一翻开就能看得到啊!
说你是个傻╳你还有意见,你自己说,你是不是个傻╳?等彭小伟从丰亦柔桌上找到那本天线教材和里面没拆封的信后我问他,你他妈给我说啊!
彭小伟不说,那就等于默认。我让他不要用任何包装,直接把信交到丰亦柔手里,否则不许再出去四处吹嘘他认识我。那封信在彭小伟裤兜里装了一个星期,像揣了个手榴弹,终于在办公室只有他俩的时候,把信扔在丰亦柔的桌上扭头跑了。我无法理解彭小伟从前是怎么追麦青青的,他的表现连我初中时的水平都不如。也许是因为他太喜欢丰亦柔了,她黑皮肤上被漠风剥离的气息令他沉醉,她制式皮鞋留在水泥路上的脚印引他前行,她含混不清的北京话超过世界上一切悦耳的声音,她牙缝里嵌着的韭菜代表着宇宙中生命的颜色。对他来说,面对喜爱的人他没办法不小心翼翼,就像踮着脚尖进入一幢晃晃悠悠的危楼,每挪一步都生怕一脚踩空摔成残废。对彭小伟来说,他对丰亦柔的热爱像绳索一样束缚了他的手脚,而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显然无法纵身追逐他渴望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