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小伟回到现实的荒漠之后声称只是上去听听歌,这个理由过于侮辱人,E站领导气得发疯,发誓要给他好看,可翻了整本《纪律条令》也没找到适用条款,只好责令队里关他三天禁闭,先严肃反省,禁闭结束以后在军人大会上做出深刻检查。彭小伟被关起来之前,慌慌张张给我打电话,说早知道还得写检查就不爬水塔了,他最头疼写东西,而且禁闭室黑乎乎的没法思考,问我能不能帮他写。我立刻让他滚蛋。他又请我帮着构思一下,我说这种体裁不是我的强项,建议他去连队图书室找找保卫部门下发的《案例选编》,那里面很多犯罪分子的忏悔书可供参考。彭小伟被关起来还不到半天,队里的一部440雷达收发车出了故障,基地装备部来了高工也没搞定,最后不得不把彭小伟放出来让他戴罪立功。他上去折腾了半小时,换掉两只击穿了的二极管,再一开机,好了。
那检查还写不写了?彭小伟从车里出来问教导员。
你先给我说水塔你还爬不爬了?教导员问他。
不爬了。
那还写个蛋。
事情过去好长时间,我问彭小伟到底有没有真想过往下跳。有一次他说有过这个想法,只要纵身一跃,生命和痛苦就会同时消失。另外一次又说他才没那么傻,为麦青青去死绝对轻于鸿毛。高楼谁与上,长记秋晴望。往事已成空,还如一梦中。他大概认为这种感伤主义的行径能把自己打扮成一个爱情的殉道者,看起来不幸而又高尚,我们出去吃饭一定不忍心叫他掏钱。
跟麦青青彻底失去联系后,彭小伟把麦青青的照片和信装在一个大信封里,四周钉满了订书钉,似乎这样就能把过去密封起来。我说这玩意儿就跟贪官的日记一样,留着绝对是祸害,叫他赶紧烧了,要嫌麻烦直接送锅炉房也行。彭小伟不干,说这是他爱情的遗物,回忆的素材,生命曾经存在的证据。他告诉我,他时不时就会梦到麦青青,醒来以后就很想爬水塔。我知道他只是这么一说,就算想爬也没那么容易。他从水塔上下来没几天基地后勤部就下了通知,要求各单位务必把水塔铁梯底端抬高到距离地面至少二点五米,这对彭小伟来说绝对是个无法逾越的高度。
彭小伟这种状态持续了差不多两年。每年休假,他不是直接回家,而是先去趟西安,在德福巷的一家咖啡馆坐坐,再从南门登上城墙走走。当年他跟麦青青经常在此地出没,感觉浪漫。
去不了德国,也只能去去这些地方了。彭小伟说。他用情还真挺专一。我说我是干不出这种无聊事,食宿费路费加起来不少,还不如拿来请我吃饭,至少可以保养一下我们的友谊。他说我庸俗,此举正如一个盟军老兵去奥马哈海滩凭吊战友,是种情感的需要。我说那是,那些死在滩头的大兵跟你一样,都他妈没到了德国。
彭小伟跟麦青青一共谈了不到两年,按照羁押一日折抵刑期一日计算,他也早该刑满释放了。所以他一提麦青青我就会毫不客气地打断他,让他趁早另觅新欢。他再忠贞不贰,麦青青也他妈一无所知。她这会儿肯定早学会了如何用德语叫床,彭小伟深情怀念她的时候,她正跟一个雅利安帅哥在那什么豪森变着法子乱搞也未可知。彭小伟气得五官错位,想反唇相讥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因为他非常了解我的底细,任何一个姑娘于我都没有麦青青于他一样具有致命的杀伤力。柳依依跟我吹就吹,我郁闷几天也就没事了,不可能像彭小伟这么一根筋。早在初三时我就给女生递过纸条,女孩是我们班的班花,平时没少收男生纸条,她谁也没举报过,偏偏拿我的纸条跑去告老师。后来我才明白,别人给她的纸条都写“我喜欢你”,而我写的是“我想亲你”,幸亏我棋高一着,写的是仿宋字而且没署名,只要死不承认,班主任也无奈我何。大三那年,一个热死狗的中午,我跟彭小伟去服务社买冷饮,正好遇上一个地方委培系的女生。她急匆匆跑来买卫生巾,拿到东西却发现忘了带钱。她长得那么漂亮,我看在眼里急在心头,立马从彭小伟手中抢过十块钱拍在玻璃柜台上,解了她的燃眉之急。过了两天,趁姑娘来还钱,我把写好的情书塞给了她。隔天晚上去图书馆,几条黑影突然从路边凉亭闪出来截住我一顿痛打,彭小伟上前试图劝架,也被扇了两个耳光。我像大虾似的蜷在地上,一个高大威猛的黑影警告我,助人为乐值得肯定,趁火打劫绝不允许,我要再敢骚扰他女朋友,铁定见不着明天早上的太阳。那天他们打得我一只胶鞋不知去向,多亏彭小伟在旁边一棵洋樱桃树上给我找了回来。队长和教导员问我咋回事,我说我走夜路不小心一脚踏空从山坡上滚了下去。理论上这种可能是存在的,他们才欣慰地点点头,不再追问。
到了林静这儿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机关就这点好处,消息比较灵通,经过我细致的摸底调查发现,追林静的人虽然不少,可她确实还没有男朋友。我好几次假装在路上跟她偶遇(其实我已经在附近蹲守了很久),然后凑上去陪她一起去她准备去的地方,只要她不进女厕所我就一直那么跟着。她对不断在半路杀出来的我感到慌乱,走在路上总会脸红,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像一只受惊的兔子。在孤悬世外的基地,广大官兵彼此混得脸熟,除了军事机密,我们这个保密单位其实没什么秘密,一对未婚男女并肩出现在营区很容易造成无从申辩的流言。林静当然清楚这一点,她完全可以拒绝与我同行,她不这么做对我来说是种无声的鼓励。问题是她过于紧张的状态影响了我的发挥,甚至连一个有趣的段子都想不出来,有时走了很长一段路都无话可说。
彭小伟就是在这个关头帮了我的忙,虽然这事他自己都不知道。把他从水塔顶上弄下来没几天,我就成功地约到了林静,而不是半道去截她。那几天我勇爬水塔的故事传遍了基地,一时间声名大噪,走在路上认识不认识的都会和我打招呼,向我求证各种细节,比如我为什么敢在水塔底下用石头扔他,以及在水塔顶上我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对此我笑而不答,哪怕雷测队那座低矮的水塔正在传说中变得高耸入云。跟林静吃饭时,我们从爬水塔的小角度切入,一直聊到爱情婚姻家庭这些宏大的主题。我甚至还聊到了文学,不过她兴趣不大。林静小我三岁,毕业于军医学校护理专业,学制两年,不爱读书,对古典文学一无所知。吃饭时我带上了那本有我作品的《解放军文艺》,还在最后一页我的作品标题下面签名送给她。杂志被我翻得页边发黑,我拿橡皮擦了半天也擦不干净。我还假装不经意地提起我在《空军报》上发表的那些新闻作品,她有点愧疚地说她很少看报纸,所以真的不知道。
那有什么关系。我说,就是发表一万篇作品,也不可能比跟你一起吃顿饭更有成就感。
有天吃过晚饭我去找林静,我坐在她宿舍的桌前,喝她给我冲的热果珍。她则站在桌子旁边,用彩色的丝线在一枚硬币上缠绕,说是要做一个挂坠。我们离得很近,她身上有种粉红色的味道。我仰起脸看她,她脸红了,停住手里的活儿也看我。我十分自然地伸出右手揽住她的腰,把她环进我的怀里。那是我第一次吻她,她唇齿间留有晚饭时大蒜的味道。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只要我提起“蒜泥口条”,她都会脸红。
从红扑扑的脸蛋可以断定,我已经成功俘获了林静的芳心。可在她香喷喷的宿舍里,她只许我吻她摸她,却不许我有更加深入的举动。像司务长紧盯自己的保险柜,她每次都死死地护着自己的内裤。
我要把第一次留给我未来的丈夫。她说,这是我的原则。
那我算什么?
你是我男朋友啊。
男朋友不是未来的丈夫吗?
当然不是,男朋友和未婚夫是不一样的。
我问她怎么不一样,她并不回答,只是默默地穿好衣服,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下。看我用双手使劲搓脸,她问我是不是生气了。我说生气倒不至于,只是略感失落,跟我把自感很棒的稿子寄给刊物却毫无回音的感觉类似,愿望得不到满足时人就容易抓耳挠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