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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哭之后,彭小伟很长时间没和我联系。那会儿我刚在《解放军文艺》最后一页的《读者之窗》栏目发表了一篇千字小散文,恰好被基地政治部主任看到,认为我是个人才,很快把我调到宣传科当了新闻干事。军队最讲资历,干部刚到机关和新兵刚下连队一样,总会被老家伙想着法子考验,天天早起拖地打水,晚上加班干活,中午想睡会儿也不成,还得去整理资料。在这么苦难的岁月里,我也没忘了打电话安慰彭小伟。前两次他还接,再后来就总不在。我怀疑他是故意不接我电话。一个四处炫富的财主突然破产大概就是这种感觉——他不好意思见我。最早他跟我说麦青青要出国,我就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说你干吗让她出国,这么大个国家还搁不住她一个麦青青?彭小伟却说我心胸狭窄,不懂得爱一个人就要给她自由的道理。我提醒他,德国可曾是希特勒混过的地方,法西斯主义肆虐过的重灾区,指不定哪儿藏着纳粹余孽,又是老牌帝国主义,生活环境怎么也得比巴丹吉林沙漠强些,据说“二战”时美国大兵进入德国乡村,当地农民都楼上楼下电灯电话,抽水马桶早已普及。更可怕的是那里遍布身强力壮金枪不倒的白种猛男,麦青青去了绝对凶多吉少。

你真是好兄弟。不过你放心,我们早说好了,她读完研究生就回来跟我结婚。彭小伟感动地拍拍我的肩膀,你可能理解不了我们的爱情,不过还是谢谢你,真的。

我犹豫了两天,忍不住把这事告诉了何勇。

别说她出国,就是没出,早晚也得完蛋。光看模样他俩都配不上套,何况走的根本不是一条道。何勇说,其实我也想劝劝他,可惜我不像你,不太好说。

何勇说得倒也实在。军校时我和彭小伟睡了四年上下铺,但跟何勇交往不多,事实上有一段时间关系还挺紧张。大三时彭小伟跟麦青青还没好上,他喜欢的是隔壁四队一个女生。想套近乎又找不到机会,偶然听说何勇跟她是一个县的老乡,就托何勇帮忙引见。何勇只说跟那女生不熟,架不住彭小伟死缠烂打,又改口说人家已经跟研究生大队一个小子谈上了。彭小伟为此郁闷了至少两个礼拜。隔了些日子,我和彭小伟周末去西安市里逛,一不小心在骡马市看见何勇和那女生正手拉手在买衣服。

何勇这么做也没啥不对。我劝彭小伟,人家凭啥把自己喜欢的姑娘介绍给你,他脑子又没病。

他应该说实话啊!彭小伟十分气愤,说实话不就没事了?干吗骗我!

就为这事,直到毕业彭小伟都不怎么搭理何勇。即使何勇早就跟那女生掰了,他还是不理人家。给何勇过生日那次,他俩才算是冰释前嫌。当时我们还逼问何勇大四的时候是不是又谈了一个,不然为什么一到周末就请假外出,还经常在楼门口打磁卡电话,一手紧捂话筒小声说话,两只贼眼四处乱瞟。何勇被问得无处躲藏,宁可一头扎进青菜蛋花汤里也不肯给我们交出一份满意的答卷。

何勇也看到了我的文章,打来电话把我一顿猛夸,说我写的是精品力作,他已经把那期杂志珍藏起来,没事就拿出来反复研读,好些句子他都能背下来。我说我总共也没写几句。他说我谦虚,又说在军校时就知道我有才,到现在他还记着学校运动会上我给他写的广播稿,要没我那篇稿子的鼓舞,他也得不了手榴弹投远冠军。我知道何勇是客气。他这人一向讲究,上次没来给我过生日其实根本不叫个事,他却硬是找了个周末跑来请我吃了一次饭,搞得我还挺过意不去。

何勇的夸赞让我很受用,然而心底里更希望彭小伟也能夸奖一下我的文章。军校时他总说我写的诗是个屁,更别提什么运动会广播稿了。他要说好,那估计还真不错。问题是彭小伟仍不主动和我联系,好像把他甩掉的不是麦青青而是我。元旦那天,我在办公室加班,科长突然打电话让我赶紧下楼,口气很急迫。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帽子也没顾上戴,飞跑下楼一看,科长正站在一台丰田面包车旁边喊我。跑过去才发现车上还坐着政治部副主任和保卫科科长。

领导们不说话,我也不敢问,直到车拐上了去E站的军用公路,保卫科长才扭过头问我。小陈,E站雷测队的彭小伟是你同学,没错吧?

没错。

你们关系怎么样?

挺好的。我说,我们睡了四年上下铺,又一起分过来。

那太好了。保卫科长说,是这样,你这个同学彭小伟估计是遇上了什么事情想不开,一大早爬到队里的水塔顶上不下来。队长教导员拿他没办法,站长政委去了他也不理。刚才我去干部科问了一下,说你跟他是同校同队又一起分来的,所以需要你去帮我们做做工作。

还有C站指挥连的何勇,一起分来的同学就我们三个。我说,何勇也去是吧?

他就不去了。我刚问过这个何勇,他说整个学员队就数你俩关系最好,他不行。他跟彭小伟上学期间关系比较差,有一次还差点打架。

何勇这话让我很恼火。那次彭小伟被耍了之后是指着他的鼻子骂过,但他绝对不会跟何勇打架。何勇身高一米八体重七十五公斤,手榴弹随便一甩就是六十米开外。彭小伟足足矮他半头,长得像是摞在一起的几盒方便面,连我一脚都能把他踢散架。这一点上彭小伟很明智,他知道以劣胜优是不科学的。听了科长的话,我只能默默地在心里把何勇的列祖列宗挨个骂了一遍。

你今天唯一的任务,就是把这小子给我从水塔上弄下来。保卫科长停了停说,如果我们到的时候他还在上面的话。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副主任不高兴了,他要不在上面麻烦就大了!一个干部跳水塔,传出去基地的脸还要不要了?

是是是,你看我这乌鸦嘴。保卫科长赶紧拍一下自己的脸,掌嘴掌嘴。

小陈,你知道你这同学有什么想不通的吗?副主任问。

应该也没啥吧。我犹豫一下,也就是他女朋友出国留学以后跟他分手了。

你看,我一猜就是这种事!副主任一拍座椅扶手,又指着我们科长,你现在可是个科长了,当干事的时候你老婆要闹离婚,你老给我说你想跳楼,记得不?

我那就是随便一说。我们科长冷不防被说到丢人事,脸顿时通红,那年头,咱还年轻么不是。

我看你现在过得挺滋润,这就好。副主任可能也意识到当我面说这些不大合适,马上回到正题,大骂雷测队的教导员纯粹是吃干饭的,这点情况都搞不清楚。

这种工作姿态怎么增强思想工作的针对性有效性?小陈,你赶紧想想,一会见了他该怎么说。副主任严肃地看着我,一定要好好想,首先稳定住他的情绪,然后再想办法把他劝下来。这事有难度,但我们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接下来,他们开始热烈讨论如何引导基层官兵树立正确的婚恋观。领导的事我多少知道一点。副主任家属在基地服务社上班,隔着柜台让她拿东西不能说牌子,而是得告诉她是什么颜色的包装,因为她不识字。保卫科长倒是经常陪着家属在院里散步,可背地里一直对她生不出孩子耿耿于怀。我们科长家属虽然同意放弃工作随了军,可胸中块垒难消,经常在晚上加班时打电话跟科长吵架,指责他毁了自己的事业和人生。鉴于此,我不认为他们能讨论出什么名堂,于是看着窗外假装思考。按说以我俩马克思和恩格斯一般的友谊,彭小伟爬上水塔,我的心也应该随之高悬,奇怪的是我竟然毫不担心他的死活,这可能跟我比较了解他有关。在军校跑四百米障碍,每次上了水平扶梯他都不肯下来,非得军体教员把能想到的脏话都骂一遍才行。透过茶色车窗,我仿佛看见彭小伟正站在高高的水塔顶上遥望茫茫沙海,嘴里呼唤着麦青青的名字,痛感爱情跟他妈水草一样无法在沙漠生长。顶多也就这样了。

跟怎么把彭小伟从水塔上弄下来相比,我更关心怎么把林静搞到手。林静的出现简直就是天意。我去宣传科不早不晚,正好赶上老兵复员。老兵复员也正常,科长偏安排我每天中午和晚上组织半个小时的广播,而这事以前从来没搞过。广播也没什么奇怪,有意思的是他让我联系卫生队的林护士来播音,说她是个业余文艺骨干,能歌善舞字正腔圆。第一眼见到林静,我就被她的大眼睛和厚嘴唇迷住了。我们相敬如宾,她叫我陈干事,我叫她林护士。我举止彬彬有礼,内心蠢蠢欲动。老兵复员前一个星期,我每天把各单位送来的广播稿筛选修改一下交给身边的林静,她会冲我微笑一下,然后开始广播。那时四楼广播室只有我们两个,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多么理想的状态。认识林静之前,我从来没对老兵那么恋恋不舍,那几天我非常希望他们站好最后一班岗,等我把林静搞到手之后再挥手告别。

陈干事,那我走了啊。广播结束那个中午,林静念完最后一篇稿子,关掉麦克风后说。

这几天辛苦你了。你这个主播当得非常好,很受退伍老兵欢迎。你看,今年连一个闹事的老兵都没出现。我说,晚上请你吃饭吧。

谢谢。林静笑着往外走,不用了,我晚上还有事。

那就改天好了。我追上去说。那时她已经到了楼梯口,不知道她究竟听到没有。听没听到是她的事,反正我已经为我们的关系埋下了一个伏笔。这个伏笔埋了一个多月,总也派不上用场。给她打了几次电话约吃饭,电话里不再称她林护士而是直呼其名,可她都说有事去不了,而且依然叫我陈干事。我去卫生队想让她给我打针,结果讨厌的军医总不承认我有病,总用甘草片或者酵母片打发我。这让我想起了远在德国一个叫什么豪森留学的麦青青。甩了彭小伟也就罢了,关键是荒木经惟的画册也跟着泡汤,我只希望林静别是这种心肠硬又没诚信的女人。

到了E站观测队,营院一角站了好多人,全都流了鼻血似的仰头看着水塔顶上的彭小伟。水塔底下六个人一组,五组人扯着五条军用棉被把水塔围了一圈。水塔用四根混凝土支柱撑着,顶多也就十米高,比院墙周边的钻天杨矮得多,不禁令我大失所望。彭小伟要是姿势不对,跳下来很难摔死。我曾设想自己将用一个劣质电喇叭冲他喊话,现在看来是用不着了。唯一与我想象吻合的是他坐在水塔顶上遥望沙海的造型。他看上去像在沉思,在瓦蓝的天空中留下一个深色的剪影。

小陈,看你的了啊!副主任在我耳边小声叮嘱,可以先跟他叙叙旧,让他平静下来。

我点点头,往后退了几步,冲着水塔顶上大叫一声,彭小伟!

跟我想的不一样,彭小伟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彭小伟!我把音量放到最大,他仍然没反应。所有人都在看着我,我脸红了。我开始生彭小伟的气。他这样搞得我很没面子。

彭小伟!我换了个思路又喊,别装聋作哑行吗!我知道你听见了!你看我啊!我是陈宇!看我啊!你看不看我?不看是吧?╳,我叫你装!

我从地上捡起一小块砾石,用力扔了上去,可惜没打着,石头掉在了一条棉被上。再扔一块,还是没打中。我涨红了脸停下来仔细观察了一下,确认彭小伟的脑袋正很有节奏地晃着。我冲到水塔下面,抓住支柱上的铁梯开始往上爬。

你疯了!副主任扑上来抓住我的一只脚,你不能激怒他!

副主任显然搞错了,我根本没激怒他,而是他激怒了我。我猛地抽回脚,甚至都顾不上害怕,抓着生锈的铁梯向上攀爬,到水箱下方的平台上我停了一下,看着下面那些仰起的脸,忽然涌起一种莫可名状的牛╳之感。我紧紧裤带,开始冲刺最后一段铁梯。从水箱盖沿探出头,看见彭小伟正背对我靠着避雷针坐着,还在那里晃脑袋。我爬上去一把扯掉他的耳机,又冲他后脑勺猛扇了两巴掌。

你打我干啥?他被我打得半躺在水箱盖板上,很吃惊地看着我,你咋来了?

我来营救你这个大傻╳!我冲着他屁股又狠踢一脚,指指底下的人头,没看见你闹了多大事吗?

我上来听个歌,又不自杀,谁叫他们自己吓自己的。彭小伟说着竟然嘿嘿笑起来。掉在地上的耳机里还在哇哇地唱,王杰的《一场游戏一场梦》,我站着都听得一清二楚。 Owh4H49hnL5Oz4xjdXGYXl1/2Q1f6DlkcVN/zG5C/7T4uriNLnMN7vwClrtpS6j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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