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立冬后,A市一连下了三天的大暴雨,十一月的寒意来势汹汹,梧桐树上的叶子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直到第四天雨势才小了下来,云层逐渐褪去了浓墨般的颜色。
下午两三点,雨滴淅淅沥沥打在伞面上,又沿着伞骨滑落到小水坑里,溅起一朵朵水花。
学校里的路修得不够平整,越往东走,地势越低,积水越深。
书翦出门前特地换了一双防水的鞋子,还是走得提心吊胆。隔着伞沿,她眺望了一眼学校东门旁咖啡店的招牌,想起了昨晚无意间听到室友看的电视剧里的台词——
××,只要你向我走一步,剩下的九十九步我都可以自己走完。
她幽幽地叹了一口气:“小咖,我已经向你走了九十九步了,剩下的路你自己来行不行?”
咖啡店的霓虹招牌在雨中一动不动,根本不理会她的请求。
这家名叫“Secret”的咖啡厅,从外面看上去平平无奇,其实里面的东西贵得令人咂舌,是方圆十里出了名的“黑店”,专骗人傻钱多的冤大头,不过内景布置倒是挺好看的,非常适合拍照发朋友圈。
这里也是书翦和陆星江约定好上课的地方。
地点自然是陆星江定的,说是网球社最近有活动,不方便再借用综合楼的活动室。书翦表示完全配合,只是没想到他会定在这里。
虽然知道他肯定不差这点儿钱,但勤俭持家毕竟是中国人的优良传统,书翦拐弯抹角地跟他提了一句:“我室友说,这儿好像生意很好,挺难有空位的。”
陆星江闻言,从钱夹里随意掏出了Secret的VIP金卡:“我在这里订了两个月的包间。”
被贫穷限制了想象力的书翦瞬间闭紧了嘴。
连着在这里给陆星江上了两周的课,她这次来,刚收了伞推开门,坐在柜台前给咖啡拉花的老板就跟她打起了招呼:“真巧,你男朋友前脚刚进去。”
不知道是不是全天下的中年人都喜欢乱点鸳鸯谱。
书翦第一次跟陆星江过来时,就被老板误会了,她解释对方也只当害羞,久而久之便习惯了,耳朵自动屏蔽。
她应了一声,朝老板那望了一眼,乖巧地指着杯子道:“叔叔,你刚刚跟我讲话的时候,给这只兔子拉了三只耳朵。”
老板:“……”
书翦隐晦地表达完“做事不要一心二用”的意思后,也没管对方有没有理解,径直朝里面走去。咖啡店的面积很大,走廊两旁挂着星球主题的小吊灯,壁纸也是深蓝色闪着荧光的浩瀚宇宙,透露出一股昂贵的烧钱气质。
陆星江订的包间在最里面,书翦推门进去的时候,他正在背单词,大概路上淋了雨,额前有几撮打湿的碎发贴着额头,像是突然加了一道刘海儿,削弱了他身上凌厉的锋芒,莫名显得有点儿平易近人,还有点儿可爱。
她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挪过去坐下。
早已察觉到她视线的陆星江,依旧保持正襟危坐的姿势。他余光瞥见她欲言又止的神情,嘴角向上翘,又压了一下声音,波澜不惊地问:“怎么了?”
“学长,你单词书拿错了。我们今天学第二册,这本是第八册的,可能比较……难。”
你大概一个都不认识。
她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个字像是压在舌尖下,模糊不清。
陆星江手指僵了僵,又若无其事地把书合上,镇定自若道:“我先预习一下。”
善解人意的书翦,当然不会问为什么要提前六本书预习这种问题,从包里掏出教材,直接开门见山,切入正题:“我上次留了三十个单词,学长,我们先开始听写吧?”
陆星江没有拒绝,只是屋内的气压似乎降了那么一点。
书翦拢了拢针织外衫,清清嗓子,开始念第一个单词的中文释义:“黄色,金色……”
陆星江好歹上了几节课,她的辅导水平也是经过几十个学生家长检验的,他没有再像第一次上课那样一问三不知,落在四线格上的字母也越发圆润端正。
看得人很有成就感。
陆星江抬头喝口咖啡的空当儿,就看见书翦一脸“我家有儿初长成”的慈母表情。
“……”
怎么忽然就差辈儿了?
最后讲完课文,书翦为了检验今天的教学成果,让陆星江用刚学的“favorite”造了一个句。他一笔一画地在纸上写下:“My favorite thing is reading books.(我最喜欢的事是读书。)”
不应该是“playing tennis(打网球)”吗。
书翦想了一下,觉得可能是tennis这个单词还没教过,便释然了。
她走神的几秒工夫,陆星江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长条票据状的东西放到了她面前。书翦接过一看,是从下周二开始在市中心体育馆举办的全国网球团体赛省选拔赛的门票。
“这是通票,你哪天有时间来看比赛都行。”陆星江说完,停顿两秒,又接着道,“我的比赛应该在周二和周五。”
书翦最多只在看奥运会的时候,无意间跟着父母看过一两局网球比赛,对赛制都不是很清楚。认识陆星江后,她抽空恶补了相关知识,可还是对一些专业术语一知半解,但这不妨碍她想亲眼见识一下,自己面前的这个人,在网球赛场上有多厉害。
况且,这场比赛,还是使她要来给陆星江上英语课、抚慰他内心创伤的半个罪魁祸首。
“学长。”她杏眼弯着,“熟人去看你比赛,你会紧张吗?”
陆星江眉微扬:“是你的话,不会。”
书翦怎么感觉这句话怪怪的,咬了咬腮边的软肉,没有在意:“那我回去定做个LED灯板吧。就写‘F大必胜,陆星江必赢’怎么样?不行不行,好像在立flag一样,那要写什么呀?”
“不用。”他把回温回得差不多的菠萝牛奶布丁推到她面前,“有一份礼就够了。”
书翦眨眨眼睛:“什么礼?”
“你来,就是最大的礼。”
书翦走后没多久,陆星江就接到了秦晔的报喜电话。
“队长,我已经跟小学妹的室友说过了,咱们需要多点观众,她们保证会把室友都拉来看比赛。”
在今天上课之前,陆星江怕会被书翦拒绝,就给秦晔布置过这么一个任务。
未雨绸缪、老谋深算,说的就是我们陆少爷了。
他动了动嘴角:“奖励你今天下午不用去队训了。”
“好呀好呀……不对!今天下午不是本来就放假的吗?!”秦晔悲愤欲绝,吸了一口气才平静下来,又在死亡的边缘上试探,“队长,今天书老师课上得怎么样?你们每次上课不会真的就只上课吧?”
“砰”——是胸口中了一枪的声音。
陆星江翻脸无情,冷冷道:“教练之前说想找你单独聊聊,正好下午有空,我看……”
“拜拜了队长,祝你和小学妹日久生情、永结同心、早生贵子、百年好合!我有事先走一步,江湖有缘再见!”
周二那天刚巧雨霁天青,湛蓝的天空一丝云也没有,虽然太阳没什么温度,但这么灿烂的阳光,让人觉得心情大好——如果不是这种被人左右夹着,架着胳膊往市体育馆里拖的架势的话,书翦觉得自己心情还会更好一点。
魏醒醒和林芝,一个身高168cm,一个超过170cm,宛如两个黑衣保镖,把她挤在中间,晓春走在最前面为她们开道。
书翦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大哥,不是,姐姐们,我们一定要这么走路吗?”
“路上堵车耽误太多时间了,这样走得快。”魏大女王回答得言简意赅、不容反驳。
好吧!腿短即原罪。
书翦弱小可怜又无助地塌下了肩膀,任由她们拉扯。
紧赶慢赶,等她们四个在观众席前排坐下,男子单打的比赛已经快进入到第二组了。书翦凭借5.2的视力在场上搜寻一圈,也没有看见陆星江的身影,刚准备扯扯身旁人的衣袖问一下赛程安排,就见到一个身材高挑的娃娃脸男生在她面前站定。
他嘴边漾起两个小酒窝,对她笑得很甜。
“我们队长去后面准备了,大概再过十分钟这场结束,就到他上了。”他像有读心术,说完又把一大包零食放在她面前,“别客气,这儿有好多吃的随便拿。”
书翦对这个男生有些印象,毕竟见过两次面,一次是食堂门口,一次是第一次给陆星江上课的时候。她仔细思索了一下,跟他道谢:“谢谢你,秦、秦学长?”
娃娃脸男生的神情陡然变得又惊又喜还有几分羞赧:“学妹你竟然记得我!不客气不客气,这是我……”
“应该做的”四个字还没说完,他就被人粗暴地挤到了边上。
“学妹,我叫于海洋,是这个傻子的搭档,也是网球队的。”
“学妹学妹,还有我,我是队长的贴心小助手,我叫胡承。”
“你们这些没良心的给我腾个位置啊!学妹,我是邵阳,和队长并称网球队两大门面!”
……
书翦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或胖或瘦、或黑或白的一群人向她自报家门,机械地和他们挨个打了招呼,脑袋还没转过弯,就听秦晔吼了一嗓子:“快撤快撤!队长马上出来了!”
他一声令下,一群人呈鸟兽状飞速散去。
书翦咽了咽口水,才回过神来,戳了戳旁边的魏醒醒:“醒醒,你们社团的人好热情啊。”
热情得她都快招架不住了。
“宝贝。”魏醒醒眼睛里充满了莫名的怜爱,“你从我眼里看出我在想什么了吗?”
“什么?”书翦茫然地摇头。
“我在想,你可能是个傻子。”
为什么突然对她人身攻击了?书翦疑惑不解。
魏醒醒本来就觉得少爷和她们家书翦关系不一般,见此阵仗,心中越发确定,只是她到底是个局外人,也不好多说什么。
她悻悻地捏了一把书翦的脸颊,叹息:“算了,傻人有傻福。”
正前方球场上,坐在球网一侧高架上的裁判扬起手臂,响亮的口哨响起,成功转移了满头雾水的书翦的注意力。她双目灼灼地注视着从候场区走过来的熟悉身影。
这样的陆星江,和平时她见到的都不同,和第一次见面,那个懒懒散散的模样更是大相径庭。他上身的红色T恤衫印着F大的全名,左手握着球拍,步履不疾不徐,整个人看上去既紧张又放松。
紧张是指他周身萦绕着一股神挡杀神、佛挡杀佛、方圆百里寸草不生的气场,放松是他的嘴角比平时还要弧度大那么一点儿,看上去丝毫不担心比赛结果。
他背过身面对球网之前,往观众席上扫了一眼,桃花眼微眯。书翦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看自己,本想喊一声他的名字给他加油,“陆”字刚发出气音,就被四周的巨大音浪盖了过去。
又一次以耳朵快失聪为代价,见识了这个人的人气究竟有多高。
比赛开始。
陆星江先发球。他惯用握拍手是左手,空着的右手不轻不重地向地上颠了两下球,对手在网那边的左发球区严阵以待。
有凌厉的风声响起,接着是球被球拍击中的沉闷声响,一眨眼的工夫,球就飞过了网。
书翦不由自主握紧拳,目不转睛地看着一道绿色的线在网两边来回移动,拉得越来越长,角度愈发刁钻,直到——
网对面那个男生的球拍与球擦边而过。
哨声再度响起。
陆星江拿下了开局的第一球。
书翦沉沉地呼出一口气,才发现不过半分钟的时间,自己的掌心就冒出了汗——一定是场馆里空调打得太高了。
扭头一看,周围的人好像都很镇定。
魏醒醒察觉到她的视线,“哼”了一声,嘲笑道:“让你跟我一起看少爷的比赛视频吧,这种规模的比赛在少爷的履历表上都不值一提了,轻轻松松拿下。”
话虽如此,在半个多小时后,陆星江以6:0的成绩结束第一盘比赛时,书翦的手还是被她抓红了。
“热泪盈眶,第一次亲眼见证少爷的love game!”说完,魏醒醒站起身,“啦啦队那边叫人了,我跟芝姐要过去忙了,书宝你们俩先在这坐着。”
书翦一句“love game是什么”硬生生憋在了嗓子眼。
求人不如求己,她掏出手机,在卫生间来回的路上用搜索引擎搜到了答案——
如果赢得一局比赛,而对手一分未得,就是一局love game,是难度系数很高的一种打法。而一盘比赛中,优先拿下六局的人为胜。陆星江大魔王,丝毫没给对手面子,连拿了六局的“love game”。
这个名字,看上去好像有点儿浪漫。
书翦正低着头看手机屏幕,余光感受到有一颗网球在向自己飞来,近在咫尺,躲闪已然来不及,她本能地闭上了眼睛,却感觉有人猛地冲到她身侧,再睁开眼时,那颗网球已经被她左手边的人挡开了。
“走路当心,不要看手机,很危险。”来人声音微冷,像是不太高兴,“就算是重要的消息,也待会儿再回。”
做错了事还要别人来救场,书翦心虚地低声跟他道了歉又道谢,脑海中却想到网上曾经有一个叫作“职业运动员究竟有多恐怖”的盘点。
里面贴了九宫格的动态图片,每一张上面的运动员都施展了令人发指的、远超普通人的反应速度和身体灵敏度。
书翦觉得,如果有人拍下刚刚那一幕,陆星江肯定也能上榜。
忽然发现还没恭喜他赢了第一盘,她仰起头,眼神真挚:“学长,我刚刚看了你的比赛,你真的超级厉害!在古代,就是那种一副球拍就击退千军万马的将军。”
古人云: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虽然不知道是打哪里来的古人,但书翦敢举起三根手指发誓,自己说的确实是心里话。
面前的男生偏了一下脑袋,侧着脸看她,瞳仁里闪着锃亮的光,皱着的眉似乎舒展开了一点儿,语速缓慢地,一字一句说:
“刚刚那盘比赛,是送给你的。”
(二)
书翦做了一个梦。
梦里,她兴高采烈地拿着五百万的兑奖券去彩票中心,工作人员却满脸遗憾地跟她说,今天是愚人节,中奖是骗人的。
最可怕的是,这个工作人员,长得和陆星江一模一样。
她从梦里惊醒,一旁的魏醒醒正托腮趴在床头,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书书,赚钱是很重要,但是连梦里都在赚钱,还冒出来梦话,你也太拼了。”
哪里是梦里都在赚钱,这明明是梦里都在丢钱。
追根溯源,都怪那天陆星江的话让她受到了惊吓。
当时她大脑一片空白,不自觉地攥紧手心后退一步,茫然地睁着眼睛,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而陆星江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定定地看了她好一会儿。良久,他嘴唇微动,扯出了一个笑,说:“提前送给你,作为明年的教师节礼物。”
他好像是在笑,可垂着的眼睛里,分明一点儿笑意都没有。
好歹有了台阶下,书翦没有再顾及其他,了然地点头,低声道:“学长,我室友还在等我,我先走啦。”
准备离开时,她想起最重要的一句话还没说,又回过身看他:“下盘比赛要开始了,学长加油!”然后就握紧手机,小步而急促地回到座位上去了。
后来的第二盘比赛,陆星江还是毫无悬念地赢了,却莫名出现了几个失误,喂了对手好几球,观众席上一度骚动。
书翦听见周围有人窃窃私语。
“少爷刚刚那个球是不是故意让的啊?那种角度他闭着眼睛都能接到吧。”
“上局也是啊,那个擦网球根本就不是他平时的打法,是不是不想让对手输太惨……”
那盘比赛最终以6:2结局。网球赛制是三盘两胜制,他成功晋级了周五的决赛。
比赛结束后,魏醒醒和林芝跟着网球队的人一起走了。晓春挽着她的胳膊,两个人单独打车回学校,路上似乎听见有人叫她的名字,书翦回头,却没看见一个人影。
后面几天的网球赛,因为课程太紧,书翦都没有去,答应过陆星江要去看他周五决赛的,也没法履行承诺了。
上周学校期中考,她没时间每天都去电台录节目,于是和负责节目的编辑姐姐约定好,一口气录完了好几期的。虽然存货可以支撑完这周,但有两期节目中间出了些问题,电台那边知道她的课表,叫她周五一早就过去补录。
想到当初自己在陆星江面前夸下过海口,说自己信用评级五颗星,书翦就觉得一阵脸疼。
果然,不要乱立Flag,命中注定会有被推翻的一天。
书翦抬手看了下表,六点过一刻钟,距离约定的时间只剩不到一个小时。
她赶紧爬起床洗漱收拾东西,一手提起包就要推门而出,忽然听见魏醒醒说:“书书,你真的不能赶过来看决赛了吗?感觉少爷很想让你去……捧个场。”
清点东西有没有带齐的书翦没注意到她话里明显的转折,脚步一顿:“我会在心里给他加油的。”
反正,书翦抿了抿嘴唇,他肯定会赢的。
正是上班上学的高峰点,公交车上到处都是穿着校服的学生。书翦座位前排坐着两个初中生模样的小朋友,男生一直捉弄女生,把她的衣领拉过来拽过去,女生不堪其扰,怒气冲冲地问他到底想做什么,男生却笑嘻嘻地把系好的蝴蝶结给她看:“开个玩笑嘛,看你今天不开心,想要逗你开心,别生气啦。”
少男少女的打闹引起一圈善意的笑声,钻进书翦的耳朵里,她像是一瞬间恍然大悟。
其实早从初遇那晚,陆星江对她说要“杀人灭口”开始,她就应该知道他是个喜欢逗人玩儿的人。吓唬人也好,捉弄也罢,玩笑而已,他身边都是男孩子,平时说话肯定不会那么字斟句酌,说什么教师节礼物,大概只是逗她玩一下。
她当然早就知道陆星江不是什么坏人了,反而大多情况下,他对她还很好,那她就不要那么矫情,不要再对那点小事耿耿于怀,大大方方地和他做朋友吧。
还没到七点钟,电台上下已然忙碌起来,书翦的节目编辑萧船早早在底下大厅等她,一见到人就立马拉着她往电梯口跑:“十万火急,来不及先跟你解释了,播完再说。”
书翦应声说好,连忙加快步伐跟上她,两人一阵风似的冲进了三楼演播室。距离七点开播还有五分钟,书翦仰头灌下一大杯白开水,把临时更换的演播稿捏在手上高高地举着,一边喝,一边浏览。
看着看着,她的目光定住,不再移动,半晌她看向萧船:“小船姐,这个……”
萧船和她隔了一道玻璃,安抚地看了她一眼,没有言语。
书翦不久前曾播报了一则有关国外某运动员食用兴奋剂被组委会取消比赛资格的新闻,那名运动员坚决不承认自己有违规行为,事情一度闹得很大,连国内也议论纷纷。
可是就在昨晚,事情发生了反转,该运动员拿到了国际权威的医疗研究中心开出的报告,里面澄清说他尿检产生异样的原因是他之前服用的某两种感冒药在体内发生了化学反应。
消息刚传回国内,知道的人还寥寥无几,电台拿到了第一手资料,自然要尽快解除误会,不能让那篇新闻继续误导大众。
说不清为什么,书翦心中像是忽然沉下去一块,她弯曲了一下手指,呼出一口气,重新打起精神,开始直播今天的节目。
A市体育馆内。
陆星江独自一人坐在候场区,戴着耳机在听什么,手指有意无意地按一下屏幕,惨无人道地让它一直没办法黑屏,停留在主播的大菠萝头像上。
一门之隔,邵阳透过门缝观察里面的情况,拿胳膊肘捅了捅秦晔:“咱队长听啥呢,这么认真,比赛前也要抽空听。”
差不多知道真相的秦晔“哼”了一声:“想知道?”
邵阳眼睛一亮,头默默地凑过去,就听见秦晔对着他的耳朵,分外温柔道:
“上周借我那两百块钱什么时候还?”
邵阳:“算你狠!”
关于陆星江的秘密,除了他自己愿意说出来的那些,其他的秦晔都没敢向外透露。包括周二那天,秦晔看见陆星江盯着书翦离开的背影,本想替他叫住书翦,却被他制止了。
他们队长啊,看着无所畏惧,其实是个谋定而后动的人。
越喜欢的越珍重,越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越不敢走错一步。
大概是心理压力太大,八点半直播结束时,书翦第一次体会到鱼离开水一般的滋味,口干舌燥得不行,喝了好几口水才缓过来。
直播任务结束后的录播修改工作相对轻松很多。萧船一边给她讲解工作,一边提起了那个新闻的事儿,语气唏嘘:“其实做我们这行的,真真假假也好,反转也好,见的都不少,但是为了节目的声誉着想,这种新闻都不会在采纳的考虑范围。本来以为那条新闻是板上钉钉的事,没想到真相是这样……”
书翦垂眸,心里一直在想,就算事情发生了反转,之前辱骂过那个运动员的人,也并不都会为自己的误判而道歉,更不会为自己一时冲动的口诛笔伐而感到后悔。
他们举起一块键盘,就有了攻讦他人的武器,图一时发泄和所谓的“正义”,就可以无底线地伤害别人。
最可怕的是,连她自己,也成为了一个推波助澜的帮凶。
对于被误解的人来说,哪怕得到了平反,受到的那些侮辱、嘲讽和骂名,也并不会因此便不复存在,造成的伤害是永远也无法磨灭的。
萧船见她心情低落,又安慰了几句,然后说:“现在的人大多都是吃饱了撑着,拿放大镜对着那些公众人物身上看,就想找到人家的毛病,什么明星、网红,现在连运动员都不放过了。”
书翦小声说:“我认识的运动员,都很好。”
“嗯?”萧船没听清,却奇迹般地和她脑回路重叠在了一起,“对了,今天市体育中心好像有网球赛,还是决赛来着,本来还打算请一天假去看看你们F大的男神。”
书翦倏然抬眸。
萧船笑了一下:“就是陆星江啊,虽然姐姐们年纪不小了,也有一颗爱美之心嘛。你们男神长得那么好看,肯定不能被私藏,要上交给国家。”
有一丝淡淡的没来由的与有荣焉,和一分隐秘的喜悦悄然在书翦胸腔内滋生,盖过了先前的负面情绪。两颗小虎牙磨了磨唇,她目光终于亮起来:“嗯,现在那边他的比赛应该结束了。”
难得见醉心学习的书翦关注起这样的八卦,萧船兴致高涨,见缝插针地讲两句。她人脉广,各路的消息都很灵通,很快就得知陆星江大获全胜的事儿,等书翦补完上一条录播,就告诉了她。
至此,书翦心底最后一丝忐忑也彻底烟消云散了,她默默地掏出手机,点开“啊菠萝”的对话框,发了一个小狗撒花的表情过去。
由于工作要一直忙到下午才能结束,中午萧船请她去楼下的茶餐厅吃了午饭。
她和萧船桌上说说笑笑,邻桌坐着的两个人却显得剑拔弩张、气氛紧张。
萧船抬头往那边看了一眼,悄悄和书翦咬耳朵:“看到那个女生了吗,台里新挖来的游戏解说,叫‘QuietZ’,你这种不打游戏的乖小孩肯定不知道了。她人气很高,就是脾气比较冷硬,一言不合就骂人,网上这样就算了,在咱们台里也不怎么收敛,每次都把她的编辑气个半死。”
书翦望过去,就看见一个一袭烟灰连衣裙妆容精致的大美人。
怎么看都像是下一秒就要去参加音乐会的,哪里和游戏主播沾得上边。
正想着,就看见她对面的编辑拍案而起:“周静宁,你真的要把我气死是不是!”
大美人闻言,一脸了然地从包里翻出一个药瓶状的东西。
“这是什么?”
“给你准备的速效救心丸。”她一本正经答道。
书翦被她逗笑了,虽然尽力克制,但还是发出了声响,大美人的视线探过来,书翦偷窥被抓包,瞬间面红耳赤。大美人眉目淡淡,眼中却似乎含了一抹难以察觉的狡黠。
一路脸红着回到演播室,等书翦的工作完全结束已经是下午四五点钟了。深秋昼短夜长,天空一角已经燃起了一团缠绵的火烧云,远远望去,像是一串鲜亮的冰糖葫芦。
书翦和萧船打了一个招呼,坐上了回学校的公交车。
这班车的起始站是高铁站,所以车上时不时会有拖着行李箱的人。书翦忙了大半天,中午也没来得及午睡,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把背包抱在怀里,半合上眼睛休息,直到有人在她边上落座,她才睁开了眼睛。
睡眼蒙眬间,她像是看到了一张熟悉的脸,眨了眨再看:“晋梧?”
拉着银灰色拉杆箱的男生面容清冷,开玩笑的嗓音都显得冷冰冰:“半年没见,不认识我了?”
晋梧是书翦的高中同学,两人高中时没什么太多交情,还是上了同一所大学后才有了来往。半年前,晋梧去台湾交流学习,没想到会在这个时候回来。
因为晋梧性子太冷,书翦也不是喜欢主动凑到别人面前的性格,所以除了开始寒暄了两句,两人全程都没再怎么说话。书翦眼皮直打架,没忍住头靠着窗户又睡着了,迷糊中,感觉有道目光一直在注视她,又似乎只是错觉。
二十分钟的车程后,书翦和晋梧在车站要“分道扬镳”。
她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对他说了一声“再见”。晋梧好像有什么话要和她说,只是还没开口,就被不远处的一道男声打断:“学妹!”
东南方向走来一行人,最前面的男生披着深蓝色的运动外套,袖子往上卷了一些,露出一截肌肉线条流畅的浅麦色小臂和左手手腕上熟悉的宝蓝色护腕。
黄昏的风微冷,吹得树枝簌簌作响,书翦脖子稍稍向卫衣里缩了一下,看向迈着长腿走来的人,一瞬间产生了过去把他的袖子捋下来的冲动。
十一二度的天气穿成这样,他都一点儿也不觉得冷吗。
他身后的一群人还在打打闹闹,刚刚叫她“学妹”的秦晔咧着嘴,朝她招手,笑得傻兮兮的。
晋梧站在她旁边,书翦不好直接过去和他们打招呼,犹豫的间隙,瘦高挺拔的身影已经走到了她面前,脚下碾碎了两片枯黄的叶子,被风轻轻吹走了。
陆星江微低着头,正对着她的黑眸里雾气氤氲,弥漫着一团说不清的情绪。
准确说来,从刚在校门口下车,他就注意到了车站站牌下的人影,穿着姜黄色的卫衣,外面搭了一件米白的毛绒外套,小小一只,整个人看着雪团儿似的,对身边的人笑得很甜。
而她身边那个人,让他有危机的直觉。
一种不爽的情绪在胸腔里不断蔓延,且横冲直撞。
可偏偏,他还没有正当的发泄理由。
“学长?”书翦小心地试探性地叫了他一声。
陆星江“嗯”了一声,锁紧的眉微松,脸上神情恢复自然:“秦晔他们双打拿了亚军,队里正打算去庆功宴,他刚刚看见你,说要谢谢你前两天给他加油,想请你也来。”
他在这儿说得一本正经,话里两个当事人都莫名其妙地睁大了眼睛。
书翦觉得自己只不过是第一天去看比赛的时候给大家都说了加油,根本不值得他们挂在心上。
秦晔则是两分钟前刚被某陆姓队长恶魔般教育一顿为什么没拿第一,甚至要被罚今晚上桌吃饭要最后一个动筷子,结果一转眼,自己竟然就摇身一变成为了庆功宴上的功臣了。
他们队长,真的是魔鬼吧?
秦晔心里这么想着,在陆星江视线轻飘飘扫过来的一刻,迅速开始打助攻,努力打消书翦拒绝的念头:“对啊对啊,学妹,你不来我今晚绝对吃不香喝不下睡不着,对镜贴花黄斯人独憔悴!”
这、这么夸张吗?
书翦环顾一圈,结果被她目光扫到的人都像被按动了开关一样。
“是啊,学妹,你看我们叶子就是这么一个重感情的纯情少年,你行行好给他个面子吧。”
“你两个室友去逛街了,没跟我们一起回来,要不然肯定也会叫上她们的。”
“学妹你别担心,还有别的妹子一起去,我们绝对不做违法乱纪的事!”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仿佛有读心术,解决了她的所有顾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书翦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只能点点头。
等她再一转身,晋梧人早已不见了。
(三)
网球队的庆功宴定在了一家看招牌和门面就知道价格不菲的海鲜日料店。
书翦迷迷糊糊跟着大部队进到包厢的时候,里面果然坐着一个栗色鬈发的漂亮女生,正笑眯眯地捧着脸看他们,看见她的时候,目光格外灼热,像一团燃烧着的火焰。
网球队里的人似乎跟她很熟,热情地和她打招呼:“依依姐,点菜了没有啊,我饿死了!”
“点了点了,都是你们喜欢吃的。”她站起身安排人落座,“怎么一个个都累成这样了,我家小江江又欺负你们了?”
小、江、江?
书翦霍地扭过头,就见身侧的人垂着眼睑,面带威胁,语气低沉地说:“顾明依。”
“嘁!”鬈发女生被叫到名字,敛了笑,一脸扫兴的模样,“你还配不上这么可爱的昵称呢。”
书翦凭对陆星江为数不多的了解,也大概知道他很少和女生来往过。能和他这样肆无忌惮地开玩笑,这个叫顾明依的女生,和他关系肯定非常要好。
书翦怀着好奇心看过去,正好和她视线相遇。顾明依眉一挑,书翦忽然觉得,她长得其实有点眼熟。
她还没说话,对方就先开口了:“我还没问呢,这么可爱的小妹妹,你们哪里拐到的?”
她的语气带着笑意和调侃,书翦耳朵一热,立刻自报家门:“你、你好,我叫书翦,F大英文系大二的学生。不好意思,冒昧跟学长他们过来,打扰啦……”
“噗——”顾明依没忍住笑了出来,非常自来熟地捏了一下她的脸,“怎么这么乖啊。”
“你好,小学妹,我是网球社经理,也是陆星江的表姐,我叫顾明依。”
书翦抬起头,目光在她和陆星江之间打量一圈,虽然顾姓表姐化了淡妆,还是能看出他们眉宇之间的相似之处,怪不得会觉得她眼熟。
可能是顾明依身上亲和力太强,没有丝毫危险气息,书翦对她捏自己脸颊的行为并不是十分抵触。
倒是她放下手,就开始笑,边笑,还边埋怨:“哎哎哎,陆星江,好歹姐弟一场,你干吗一直这么看着我,搞得像我偷了你老婆一样。”
陆星江冷哼一声,没理会顾明依的自导自演,帮书翦拉开椅子,让她坐下,手搭在椅背上,弯下腰对她说:“你不用理她,她学编导的,平时动不动就戏瘾发作戏精上身。”
顾明依听着不服,揭他的短:“你又好到哪里去了?演起戏来不去评奥斯卡影帝,都是人类电影史的巨大损失。”
“小姨说要把你那些模型手办都扔了。”陆星江顺势坐在书翦旁边,示意服务生可以上菜了,转过头继续说,“你不要想藏在我这里了。”
“你好卑鄙!”顾明依愤愤不平,索性破罐子破摔,在书翦另一边坐下,对着她道,“学妹,我告诉你,你别看有些人表面光鲜亮丽,其实背地里跟个女孩子似的,可喜欢吃甜食了,尤其喜欢吃糖……”
他俩在这儿互呛,跟讲相声一样,桌上其他人还时不时帮两句腔,书翦听得兴致勃勃,服务生已经陆陆续续过来上菜,她还在认真听,听到精彩之处甚至想鼓个掌。
直到陆星江将剥好的一只螃蟹肉蘸了海鲜汁,放进了她面前的碟子里。
书翦从小生活在内陆地区,吃过最多的水产品就是每年夏天路边大排档里成堆的小龙虾,哪怕来了A市这种海滨城市,因为常年混迹于食堂,也很少接触到正宗的海鲜。
桌上横七竖八摆了一二十盘菜,她能吃的其实并不多,一直专注地夹海木耳,没想到会有人发现她的异样,还是在跟顾明依过招的陆星江。
“尝尝。”他下巴微抬,“味道应该还好。”
书翦家教严格,小学以后就没再享受过有人服务用餐的待遇,还是这种五星级超奢华级服务。她咬下一口饱满多汁、肥而不腻的蟹肉,味蕾瞬间炸裂开来,感动地不假思索道:“好好吃啊,学长,好想给你打钱!”
为什么又没对上她的脑回路?陆星江擦了一下手,用公筷给她夹了几筷子其他好入口的菜,简明扼要地一一介绍一遍,对上她认真听讲的神情,嘴角微扬:“带你过来,总要对你负责。”
一旁的顾明依“啧”了一声,忍住对他翻白眼的冲动。
她本以为按她这个臭屁弟弟的直男属性,肯定是一辈子打光棍的命,没想到啊,她还能活着看到铁树开花的这一天。
老天你可开眼了。
酒过三巡,饭桌上有人蠢蠢欲动想搞事情了。
在场除了专心致志捧着鲜榨果汁的书翦,或多或少都喝了酒。就连陆星江,书翦都眼睁睁看他被别人敬了好几杯酒,他却脸不红气不喘,面色一如平常。
书爸爸的酒量相当不好,两杯倒,书翦往日见过了她爸沾点酒就红透一张脸颠三倒四讲话的模样,再看陆星江这样就大为惊讶:“学长,你喝酒不会脸红吗?”
顾明依在边上笑:“他脸皮厚,看脸看不出来,你听他讲话试试。”
陆星江没理她,定定地看着书翦,眼神有点儿执拗地说:“我没事儿。”
儿化音都出来了还说没事。
书翦心里担忧,拎起茶壶倒了一杯茉莉花茶,端到陆星江面前,想让他喝两口茶醒醒酒,他目光却一直落在她身上,一动不动。书翦没办法,把杯子举高了一点,低声叫他:“学长?”
他终于抬起手,却不是从她手里接过杯子,而是力道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就着她的手,一口一口,慢慢地喝完。
在这期间他还保持着抬头看她的姿势,桃花眼里缀着星星点点的亮光,视线仿佛带着火种,降临在她脸上的时候,燃成一片缱绻的火海。
有一瞬间,书翦都怀疑他是装醉的。可陆星江喝完茶后,就很快松开了手,还对她露出一个格外纯良的笑,看上去非常真诚。
虽然防人之心不可无,但书翦觉得自己好像没什么可被骗的,轻轻吁出一口气,鼓起脸颊,把微凉的手背贴上去降温,心里默念两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斜对角九点钟方向坐着的秦晔看见刚刚的一幕,手攀上于海洋的肩膀,问他:“老于,吃饱了吗?”
“嗯?三文鱼不是还没……”
“问你狗粮吃饱了没,就知道三文鱼!”秦晔没好气地道。
于海洋:怪我咯?
秦•恋爱大师•晔,在队里一群不开窍的人中一枝独秀,独孤求败地惆怅了一会儿,装模作样清清嗓子,说:“光吃饭多无聊啊,我们玩点别的吧。”
“玩什么啊叶子,我们可都是正经人。”
“就是,叶子一天到晚都不知道在想啥呢,啧啧。”
“滚!”秦晔吼回去,“有女生在,少说胡话。”
一群人讲来讲去,定下来玩的游戏是数7,玩法简单,可以多人一起,最重要的是,非常文明,适合跟队长家的小学妹一起玩。
游戏开始前制订的奖惩规则还是仿造真心话大冒险,留到最后的一个人可以问最先淘汰的人一个问题,或者要求他做一件事。
也是开始游戏时,书翦才彻底确认陆星江是真的喝醉了。
——在他撑着下巴,眸中水光潋滟,薄薄的嘴唇轻启,说出“14”,被第一个罚出局的时候。
“学长。”书翦压低声音,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见的音量说,“你知道游戏规则吧?逢7或者7的倍数不能说出来,要敲一下杯子。”
陆星江点头。
“那……你会背九九乘法表吗?”
“会。”他说完,像是证明一样,背给她听,一字一顿,格外认真,“一七得七,二七十八,三七四十六。”
“学长你是不是喝了假酒哟!”书翦在心中吐槽。
她又给他倒了一杯茶,这次吃一堑长一智,早早收回了手,恰好桌上转了一圈,又轮回她,她正襟危坐地报数:“39。”
一桌二十来个人,最后数到三百多游戏才结束,书翦和作为全队智力担当的胡承留到最后,他输在308,书翦懵懵懂懂成为赢家,迟疑地问:“你们是不是在让我啊?”
同样早早淘汰的秦晔一脸悲伤地对她说:“学妹,你是对自己有误解,还是对我们有误解?”
胡承刚灌了半杯水止渴,接着扯开话题:“好了好了,游戏结束,学妹你有什么问题就问队长吧,或者大冒险,让队长给你捏个猪鼻子。”
“哈喽,承哥,你是上世纪穿越来的吗?还捏猪鼻子,我两岁的小侄女都不玩这个了。”
“学妹,你要是不知道问什么,我帮你出主意。”
一堆人抢着要出谋划策,企图趁陆星江醉酒之际对他平时的暴君行径进行打击报复。
而陆大魔王本人耳朵自带屏蔽机制,将他们忽视得彻彻底底,看着身旁独自纠结的小姑娘,一脸“任君采撷”的表情。
处于风暴中心的书翦,微低着头,咬着下唇,还在回忆自己究竟是怎么赢到最后的。等她终于跟上其他人的节奏,突然听见旁边传来的手机铃声。
是陆星江手机的来电。
书翦的视线无意中瞥过屏幕,只匆匆看见来电人名字的第一个字,“陆”。她猜想大概是陆星江的亲戚或家人,不料他在看到来电的第一时间,脸色骤然就变了。
他似乎在一瞬间酒就醒了,目光变得清澈澄净,却裹挟着一股冷意,眉宇之间也像含着一股杀气。他没有接通,也没有挂断,任手机铃声响着,落在桌上的一只手捏成拳,指节泛着青白色。
还在吵吵嚷嚷的几个人也陆陆续续察觉到什么,安静了下来。
铃声响到第二遍,陆星江陡然起身,一把抄起手机,一言不发地推门向外走去。
他走后,桌上维持了五秒钟的死寂,其他人该假笑的假笑,该继续打嘴仗的打嘴仗,一片僵硬地粉饰太平的意味。
书翦望着他离开的背影,良久没回过神。服务生过来上小点心,身后不知道谁叫了她一声,她慢慢回过头来,眼睑垂着,下一刻,一只涂着南瓜色指甲油的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回魂啦!小学妹。”顾明依道,“要不要陪我去一下卫生间?”
这家日料店建得很精致,古色古香,每个包间独立开来,中间连着长长的红木围栏走廊,顶上还悬挂着几盏灯笼,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卫生间在靠近大堂的位置,书翦站在门口等顾明依,隔着落地窗,能看见夜幕里星河闪烁,街边霓虹灯次第亮起,车来车往、人影憧憧,以及路边正和人通电话的身影。
虽然距离太远看不清他的脸,可书翦无端就是觉得他周身笼罩着一层寂寥的气息。
违和感好重。
大概从她第一次见陆星江起,就认定他应该是意气风发、睥睨众人、立在金字塔尖儿的那种人,不该是这样,像被人磨去了一身傲气,强行折弯他的脊梁,让他弯下腰。
口袋里揣着的手机振动两下,不久前刚和她交换了联系方式的顾明依发了微信过来。
【小学妹,我可能还要一会儿,你等急了就先回去吧。】
几秒后,那边又接着发来一条。
【顺便帮我看看陆星江回来没有,别醉酒躺大马路上,F大网球队的门面不能就这么丢了。】
隔着屏幕,书翦都能感觉到她的嫌弃脸,心头却不自觉一松,好像忽然就有了名正言顺出去找人的理由。
推门出去的时候,刚好有一阵西北风从路的另一头刮过来,带来一阵特殊的甜香的味道,书翦望了一眼还在打电话的人,脚步一顿,转过身迎着风往前走。
陆星江已经记不清多久没和家里打过这么长的电话了。
听筒那边的每一句话,都像利刃一般,刺进他耳膜深处,把神经生拉硬扯出来再搅碎,反反复复,无休无止。
早就该习惯了。
等对面扔出最后一句威胁的话,他面无表情地挂断电话,揉了揉眉心。半真半假地醉了一场,冷风袭来,倒是吹得他又清醒了几分,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了几米开外,站在玻璃窗旁的书翦。
她正仰着头看他,站得直挺挺的,双手背在身后,在他看过来的一霎,杏眼悄悄地弯起来,叫他:“学长,回去吗?”
这一刻,陆星江忽然就觉得,刚刚发生的一切、电话里说的所有事情,都不再重要。
因为他已经有了更重要的人。
三年前,他在最痛苦挣扎的那段时间遇见她,每晚听着她的声音入眠。她念的是普普通通的鸡汤,是小孩子都懂的道理,可每一个字都穿透灵台,一寸一寸温柔地治愈他。
他寻寻觅觅三年,那时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这样的夜晚——
一转身就能看见她。
陆星江抬步朝她走过来。
“学长,刚刚游戏我赢了。”书翦慢吞吞地说,“还没有问你问题。”
他脚步停下来,和她隔着两步的距离:“什么问题?”
她像变戏法一样,霍地一下,将背在身后的手拿了出来,手心握着一根做成花瓣形的棉花糖,递到他面前,眨眨眼睛,笑意盎然:“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吃糖?”
刚才去买棉花糖的时候,书翦特地要摆摊的伯伯做了一个特大号的,这会儿面上撑着,心里却有点儿后悔,怕他不喜欢,又怕他假装喜欢。
在她纠结的几秒钟里,陆星江已经从她手里接过了棉花糖。
“喜欢。”他说完,又加重语气重复一遍,“特别喜欢。”
书翦见他不像是装的,这才放下心来,小声嘀咕:“顾学姐果然没说错。”
她微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脖颈儿,陆星江用空着的手把她的围巾拉紧一些,她还没反应过来,乖乖地站着任他摆弄。
明明是深秋,却仿佛有一缕春风漾在他心底,绿过江南岸,明月照他还。
自制力快要告罄,陆星江手微微抬起,又揉了揉她的头发。
书翦立刻警觉,嘴巴不自觉撇了一下,睁大眼睛像在瞪他,可杏眼迷蒙,含着一汪水,让他只想再欺负她一下。
“学长……摸别人脑袋真的很舒服吗?”
“嗯,而且会让人放松心情。”他忍着笑,遗憾地说,“如果我再矮三十厘米,就可以让你试试了。”
“把我的棉花糖还回来!”书翦在心里大喊。
(四)
比赛结束的第三天,陆星江收到了一个不知来源的快递短信。
上午一二节课是学校金融班的大课,课后有队训,等找到机会去取快递已经是中午十二点了。天上飘了一点儿小雨,秦晔和胡承两个大男生装柔弱,说不能被雨淋,硬是挤在他的伞下,跟着他去了快递点。
一把伞空间有限,队长大人被夹在中间,身上环着四只无处安放的手。
陆星江:“手松开。”
秦晔可怜巴巴:“队长,我冷。”
陆少爷人美心善,提出合理建议:“下午热身多跑十圈,跑到不冷为止。”
“叶子,怎么回事,年纪轻轻这么怕冷,肾虚?”胡承不怀好意笑道。
没等秦晔反击,陆星江就出来替他主持公道:“你们一起跑。”
“……”
中午的快递点人满为患,女生尤其多,秦晔感受到来自四面八方灼热的视线投射在他们队长身上,他状似随意地拨弄两下头发,以免她们偷拍队长连带把他也拍进去的时候,被拍出什么奇葩的表情包。
在这里做兼职的工作人员是陆星江的小迷弟,帮他找快递的速度格外快,把包裹递过来的神情紧张又肃穆,宛如去烈士陵园在先烈墓前献花的小学生。
呸呸呸,什么烂比喻。
秦晔掐了自己一把,转过头,看见陆星江刚把包裹拆了,里面装着一个胸口系着蓝色领结的大头北极熊。卖家把卡片塞在领结旁,上面写着一行字:超治愈摸摸熊,随时随地,想摸就摸。
大头熊外面是超软的水晶毛绒面料,里面塞满了泡沫粒子,看上去手感就很好。
陆星江拆完本想随手扔掉,福至心灵间,眼角瞥到快递单上,买家的ID“书中自有菠萝饭”,和某人的微信昵称一样。
突然就明白这只熊是哪来的了。
那晚他说摸头会放松心情,于是她就不声不响送来这样一份礼物。
他摸了摸大头熊圆圆的脑袋,对她九曲十八弯莫名其妙的脑回路感到叹为观止,却又忍不住笑了。
秦晔目瞪口呆地看着陆星江嘴角的弧度逐渐扩大,对这只平平无奇的熊好奇心剧增,伸出手也想摸一下。只见他们泰山崩于前也不变色的队长猛然后退一步,毅然决然地避开了他的手。
秦晔不确定地问胡承:“承哥,刚刚队长看我的眼神,是不是像我给他戴了绿帽子?”
胡承摇头,纠正他:“像你在他头顶植了一片呼伦贝尔大草原。”
绝情的陆少爷嘴上说要罚他们多跑十圈,下午队训的时候,却和他们一起跑圈了。
“队长,你是不是元旦后就去澳洲了,参加澳网U24邀请赛?”胡承边跑边问。
陆星江跑完最后一圈,擦了一把汗,气息稳下来,“嗯”了一声。
秦晔体力最差,被甩开七八米,隐隐约约听见对话,中午被嫌弃的委屈一扫而空:“队长果然最爱我,要去澳洲比赛忙着训练还帮我去上公选课!”
F大奉行素质教育,大一到大三的学生每学期都要修一到两门公选课。公选课的内容包罗万象,从美术音乐文学这种陶冶情操的,到瑜伽桥牌电竞这种休闲娱乐的,还有各类小语种和专业性很强的公开课。
为了保证至少能选上一个,大家的抢课攻略一般是将课全选提交申请,然后凭运气看能选上什么。
秦晔活了二十一年,没见过比自己运气更差的人。
抽卡游戏氪金(指支付费用)也抽不到SSR,《绝地求生》落地就被人送上下一趟飞机,《王者荣耀》匹配队友三个小学生还有一个幼儿园大班,这学期又选中了死亡课程之一的素描技法课。
学校代代相传,这门课威力巨大,学出来人人都成维纳斯。
秦晔起初不明白,还问过人:“这不是说明老师教得好吗?”
对方呵呵冷笑:“学到双臂齐断?”
OK。他懂了。
本来他做好了一门心思赴死的准备,没想到陆星江会从天而降,用最好混学分的音乐鉴赏课和他交换。
虽然陆星江没有正面回应,可秦晔认定他是体恤队员,只不过一贯嘴硬心软,不愿意说罢了。
他一通脑补,把自己感动得眼泪汪汪,在周四晚上素描课开课时,还护送着陆少爷去了教室,直到看见第二排靠窗位置捧着保温杯的书翦。
陆星江走到教室门口,转过身,目光凌厉地瞥了他一眼,其中的意思不言而喻。
秦晔自觉后退,夹起尾巴溜了。
老校区的教室几乎都没有空调,纵使窗户紧闭,在这样秋末冬初的晚上,坐在冰冷的椅子上还是能感受到彻骨的寒气。书翦手里抱着杯子,身上揣了一个热水袋,还贴了两个暖宝宝,装备齐全得仿佛身处驶往南极的巨轮上。
公选课发了配套的教材和画具,收到陆少爷也要来上课的圣旨后,她就帮他也拿了一套。教授来得早,站在讲台上写了一些注意事项,书翦给自己抄完后,又顺带给陆星江的书也画上重点。
抄完后,书翦担心分辨不出哪本是谁的,又翻到扉页,先给自己的书写上了名字,在帮陆星江写名字时,不远处有脚步声传来,随之而来的是身后女生抑制不住加大音量的窃窃私语声和没关静音的拍照声。
椅子和后面的桌子连在一起,猛地被人踢到,书翦吓了一跳,脑子还没转过弯,在纸上又一笔一画写了自己的名字。
等她反应过来抬起头,引起骚动的罪魁祸首正站定在她旁边,目光从她的脸向下滑落到书上。
书翦心虚地不打自招:“对不起学长,我给你带了一套书,刚想帮你写名字,结果写成自己的了……”
“你字写得很好,不用改。”他说着,随手捡起她丢在桌上的笔,坦然地在她的“书翦”旁,龙飞凤舞地写下了一个“陆星江”。
两个名字并列在一起,看上去有些微妙。
尤其是中间的空隙不知道什么时候被点了两笔上去,左一点右一撇,瞧着像一个爱心。
书翦鼓起脸颊,陆星江已经不动声色地在她身旁落了座。
他打完球刚冲过澡,浑身散发着柠檬沐浴露的味道,清清淡淡地缭绕在书翦鼻端,刚才那件尴尬的事还充斥在脑海,她耳朵尖陡然红了起来,身上冒了一点儿汗。
教室里每排座位间隔很小,旁边坐着人就没办法再伸展胳膊,书翦心里有鬼,不敢靠那么近,小心翼翼地和陆星江保持距离。
书翦心不在焉好一会儿,直到左前方的窗户被人打开透气,冷风不偏不倚地正对着她刮过来,这才回过神,发现陆星江还是只穿了T恤衫加薄薄一件外衫。
他用左手拿画笔,可能是冷的,一直在发抖,胳膊时不时蹭到她的手。
书翦从小的家庭教育就是要温度不要风度,冬天恨不得披棉被出门的那种,此刻看到她和陆星江之间显著的“贫富差距”,不由蹙了蹙眉,从怀里把暖水袋抽出来,戳了戳他的胳膊,作势要递给他。
“学长。”顾及他的面子,她轻声说,“你悄悄放在衣服里,把拉链拉上,没人能看到的。”
“我给你打掩护。”她又补充了一句。
书翦准备周全,如果陆星江拒绝,她就把什么“少女冬天爱露脚踝,冻得下肢半身不遂”的新闻念给他听,他到底是体育生嘛,肯定对这方面很在意。
陆星江转过头来看她,书翦对上他的眼睛,眨了眨,用目光催促他接过热水袋,可他好像会错了意,伸过手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腕,问她:“感觉到了吗?”
“啊?”书翦垂眸盯着他的手。
“我不冷。”陆星江嗓音带着一丝诱哄,“我比热水袋暖。”
陆少爷一句话说得转弯抹角,言下之意不过是“你不如来找我取暖”,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会有和热水袋争宠的一天。
他没指望书翦能听懂,也不想操之过急,说完就松开了手,重新拿起笔,表现得相当正人君子,和刚刚画画时假装手抖一样的正直。
“学长,我知道了。”书翦想了半晌,倏然开口。
“嗯?”
她咬着一边嘴角,语气羡慕:“你是‘热水袋精’。”
“……”
没过多久,书翦就没空再想陆星江究竟是“热水袋精”还是“暖宝宝精”了。
“死亡素描课”的名号果然名不虚传,教授看面相是个像弥勒佛的小老头,然而没有一点出家人慈悲为怀的自觉,他手速超快,“唰唰”几笔就画好一幅,还不知民间疾苦,让学生跟上自己的速度,底下哀鸿遍野。
书翦一节课手都没停下来过,连去接杯水都不敢,生怕出去几分钟就再也赶不上进度了。
她口干舌燥,不停舔嘴唇,耳郭和面颊都闷出了红晕,旁边倏然一阵窸窣的响动,然后一杯菠萝味的酸奶被放在了她面前。
“来的路上买的,之前太凉了,现在的温度应该正好。”
见她没有动作,陆星江思考了两秒,把酸奶拿过来插上吸管,递到她面前,桃花眼凝视她:“现在可以喝了,要不要我给你试个毒?”
试毒当然是不要的,书翦伸手接过,道了谢,而后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学长,我觉得你好像一个动漫人物。”
“什么?”陆少爷脑海里一时间闪过几个帅破苍穹的人物,但是不用想,按书翦的想法肯定不会这么简单,他改变了思考方向,随便猜了一个,“哆啦A梦?”
第一节课的主题是自画像,书翦指着陆星江的画纸说:“小猪佩奇。”
打小美术课成绩就是老师酌情给的及格,陆星江看着自己的画,无力反驳,一口气郁结在胸口。下一刻,书翦朝他的位置挪了一下,抽了一张空白的纸,趴在桌子上三两下画了一个握着网球拍的Q版小人,放在他的“佩奇”旁边,歪了歪脑袋说:“不过这个更像你。”
她画完就回了原位,一缕发丝从他的画纸上扫过,又擦过他的手背,陆星江望着她缩成小仓鼠一样的身形,又看了看面前的两幅画,无声地弯了一下眼睛。
这样的“消极怠工”被小书老师抓到,又催他:“学长,别看啦,快画呀!马上赶不上进度了。”
他谨遵老师教诲,握住了笔,说:“好。”
书翦满意了,对他露起一个“孺子可教”的表情,她脸嫩,作出这种老气横秋的模样,只能起到反效果,可爱得不行。
时时处在人性煎熬中的陆少爷默默别开了视线。
下课是晚上九点,陆星江要继续队训,书翦打算留在教室顺一下第二天节目的稿子。
教室里零零散散留了几个学生做作业或者商讨事情,书翦从包里掏出两张A4纸,没留意身后有道目光牢牢地锁定着她。
坐在她身后的女生见她毫无反应,只能弯着腰跑到她旁边坐下。现下书翦另一边半排位置都是空的,她见有人来,自动往里挪了一位,想了想可能不够伸展,又继续挪了一位。
女生眼睁睁看着她越离越远,忍不住叫她:“同学……”
书翦终于意识到她可能是来找自己的,茫然地“啊”了一声。
“你好啊,同学。”女生期期艾艾地说,“能不能给我看一下你上课喝的是什么酸奶,我也想买……”
“少爷同款”这四个字还没说完,就被书翦打断:“这个牌子的酸奶好像有点儿太酸了,我给你推荐另一个牌子吧!”
“……”
书翦回到寝室,一推开门,三个叼着吸管喝酸奶的室友齐刷刷地转头看向她。
怎么又是酸奶?
不久前刚和那个女生鸡同鸭讲了半天才弄清对方的目的,书翦此刻对“酸奶”这个词格外敏感,偏偏魏醒醒还凑上来问了她相同的问题:“少爷给你喝的是什么酸奶?”
身为校园风云人物,陆星江的一举一动自然都备受关注,学校的八卦微博早在他踏进素描教室的第一时间就发了微博,他给某女生递酸奶的那一幕也被人拍了下来。
虽然博主很有良心地给该女生的脸打了马赛克,但是对书翦熟悉如魏醒醒,怎么可能认不出来那是谁。
然而书翦本人还毫无差点儿成名的自觉,一心满是之前安利失败的沮丧,恹恹地给她们报了牌子,并在心里决定下次上课要礼尚往来,给陆星江带另一个牌子的酸奶尝尝。
她洗漱完回来,魏醒醒还坐在她的座位上若有所思。
书翦弯下腰搂着她:“魏大哲学家,还在思考什么人生哲理?”
“书宝。”魏醒醒欲言又止,“你有没有觉得,你和少爷遇上的频率好像有点儿太高了?”
“唔,大概就是比较有缘。”书翦擦擦头发没在意。
魏醒醒气沉丹田,开始疯狂暗示:“有没有一种可能,就是……少爷是因为你才过去的。”
书翦的手顿住了。湿漉漉的头发贴着脸颊很不舒服,可她没有再顾及,极缓极慢地眨动两下眼睛。
魏醒醒期待地看着她。
片刻后。
“醒醒,我错了。”书翦垂着头,满心懊悔道,“我怎么没想到呢,学长频频出现,还给我送酸奶,明显是想让我多给他上两节课,我竟然之前一点儿都没发觉。”
“我真的错了。”
“少爷,对不起,我是真的尽力了。”魏醒醒在心中默默说道。
(五)
从魏醒醒那里受到启发,书翦给陆星江每周多加了一节英语课,就在素描课后。
陆少爷不清楚事情是怎样曲折离奇地发展到这一步的,但是能多合情合理地和书翦待一会儿,他肯定不会拒绝,顺势修改了队训的时间。
秦晔感叹:“古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今有陆星江追爱改队训。”
于海洋忙着拽他去双打:“再唠叨小心被队长听到把你训练量加倍。”
“等等……我还没说横批呢!”
心情愉悦的陆星江没有顾及那边的小打小闹,一边做热身,一边默念着晚上书翦要抽查的单词。
一到十二月,A市气温骤然下降到零下,今年尤其冷,过了中旬,零碎地下了几场冰雹,到上素描课的这天还难得地落了一回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
整个校园银装素裹,旧式教学楼的飞檐上挂满了冰晶,在夜灯下闪着剔透的光。
书翦上衣加到了第四件,浑身鼓鼓的,像个打满气的氢气球,连坐在椅子上都费了半天工夫,好不容易安置下来,陆星江姗姗来迟。
外面还在下雪,他眉睫上沾着几颗雪粒子,被室内暖意一催,顷刻间融化成水珠沿着脸颊滑落,带着一种落拓不羁的英俊。
书翦盯着他看了半天,才“哇”了一声,慢半拍地想起要递纸巾给他擦脸。
陆星江挑了挑眉,随意地擦了两下,问她:“‘哇’什么?”
她声音无限感慨:“有生之年,竟然看见学长穿了大衣。”
他穿的是B家经典款的灰色大衣,书翦在杂志上看到过模特照片,可陆星江身材更挺拔,肌肉线条优美流畅,上身效果绝对比模特还要好,四周窸窸窣窣响起有人拿手机打字的声音。
眼前美色迷人,书翦心里却在想,“热水袋精”原来也有回归人间的一天。
有点儿欣慰。
不动声色摆好了个造型的陆星江没想到等来的是这种答案,又莫名觉得在情理之中。他嘴角勾起一个浅笑,一只手探上领口,要解开大衣的扣子:“既然你这么感兴趣,给你穿试试?”
书翦下巴磕在书上,用素描本挡住下半张脸,只露出来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摇摇头,惨兮兮地说:“学长,你的衣服给我穿,估计就要拖地了。”
三十厘米身高差,在书翦心里犹如天堑。
“没有这么夸张。”她身边的“巨型人种”陆少爷悠悠道,“最多也就到你脚踝。”
书翦敢怒不敢言地瞪了他一眼,默默地趴了下来,吹了吹刘海,泄了一口气,愤愤地开始准备上课。
调戏了人的结果就是,陆星江听旁边小姑娘哼了半天书翦独创版《千年等一回》。
“千年等一回,等你穿大衣……”
别说,还挺洗脑的。他这就已经忘了原版歌词是什么了。
趁着课间休息十分钟的工夫,陆少爷低声下气地求原谅,书翦感觉自己如果再哼下去,会被四周的陆星江粉丝用目光“杀死”。
她停下来,惆怅道:“其实我唱歌挺好听的,小学的时候还被学校派去电视台表演过呢。”
陆星江抚着额角,忍住笑意,又实实在在被她萌到了,换了正经的语气说:“所以我不想让这么多人白白听到你唱歌。”
“是吧!”她振作起来,“那我回去微信单独录一遍给你!”
陆少爷抿着嘴唇,神情肃穆地点头。
“等我去了澳洲也可以每天听。”
书翦的注意力一下被拉了过来,想起很久前陆星江说过寒假要去澳洲比赛的事,一晃竟然过去快两个月了。时间过得真快啊。
少爷也下凡,降临在她身边那么久了。
她又想到什么,皱了皱鼻子,问:“学长,你什么时候走呀?”
“元旦第二天的飞机。”他侧过脸,眸里带着笑,“怎么,你要送我吗?”
“好啊!总要去给未来为国争光的大功臣加油助威!”她话里倒是对他信心满满,迅速将个人恩怨抛到了一边。
窗外的雪断断续续下着,最后一节素描课,老师难得大发慈悲,布置了一份结课作业就坐在讲台上悠闲地喝茶看书了。
作业不难,有早早完成的同学猫着腰跑过来,鼓起勇气和陆星江搭讪。
书翦目不转睛地看着面前这个身材短小却精悍的学弟,被陆星江盯得浑身发抖,还止不住兴奋,结结巴巴地说:“陆、陆学长!我们运动会比赛分、分在一个组来着,你、你还记得我吗?我叫岳铭,跑、跑第二,就在你后面……”
“男神就是男神,魅力大到男女通吃。”书翦心中暗叹,觉得这个学弟特别有勇气。
学弟本人还在眼巴巴地瞅着陆学长,陆星江略一皱眉,片刻后,在他的满脸期待的神情中,了然地说:“放心,明年运动会我就不参加了,不会和你抢第一。”
学弟:“……”
书翦:“……”
您搞清楚重点了吗!
岳铭小学弟咬住下唇,哀怨地瞪了一眼负心汉,掩面而退,周围一圈暗中观察准备跟在他后面伺机而动的人,也被陆星江这一波不解风情的冷酷操作逼退了。
周围一下清净了不少,陆星江满意地继续提笔糟蹋素描纸。
书翦余光斜斜地瞟过去,发现他的嘴角弧度上扬了那么一点儿,不禁怀疑他其实是故意的。
在她的印象里,陆星江好像确实是个对陌生人挺冷淡的人,表面上不会表现出来,可实际行动都在拒人千里,只是,她却不包含在被拒绝的范围内。
书翦用笔杆戳了戳下巴,不由自主想起某晚陆星江说过的话。
他果然是真的很尊师重道。
顾及陆少爷很快就要飞越半个太平洋,素描课结束后,书翦专门挑了些采访可能会遇到的问题教他练口语,突击恶补。
他学网球请的是美国教练,虽然平时旁边会有翻译跟随,普通的听力也不成问题,可一到要开口,发音就怎么都不准。
大冷的天,硬生生给书翦额角都急出了汗:“学长你嘴巴扁一点儿呀,发这个‘a’的音。”说着,她实在忍不住了,伸出两根手指,触到陆星江嘴角,轻轻地往上扯。
“就是这样,‘a’。”
她没有觉得自己的动作有点暧昧,陆星江直勾勾看了她半天,忽而笑了。
“书老师,你轻薄我。”用的还是肯定句,呼出的热气轻轻地扫着她的掌心。
“轻薄的英文是flirt with……”书翦条件反射地说完,忽然顿住,像摸到火苗一样飞快收回手,“我没有,我、我这是正常的教学活动。”
“是吗?”他侧过身,手搭在她身后椅背上,悄无声息把她困在胸前,“那你紧张什么?”
书翦皱着眉,试探地说:“怕影响你为国争光。”
“……”
不知道是谁比较不解风情。
两个小时后,教室的人走得差不多了,书翦刚讲完课,还在叮嘱陆星江:“学长,你实在不会说就用我给你下的那个APP,输入中文直接有人工智能转换成英文朗读,比百度谷歌都好用。”
“有个更好用的。”陆星江看她半天系不好毛线帽的扣子,站在她身后,伸手绾起她的长发,修长的手指轻轻一拨就帮她扣好了。
书翦倏然转过身,充满求知欲地问他:“什么呀?”
“把你捏成小人塞进我的口袋,一起带去澳洲。”他随口说着,单手拎起背包,跟她一起出了门。
书翦一瞬间警觉起来,一本正经道:“学长,买卖人口也是犯法的。”
不能怪她如此警惕,陆星江可是有面不改色就要“杀人灭口”的前科呢。
如果脑海里的弹幕可以具象化,此时此刻,就可以看见陆少爷脑海中满屏的“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深夜十一点,风夹着丝丝雪花吹来,书翦被吹得哆嗦了一下,又觉得大家都这么熟了,她说这样的话未免有些太伤人了,急忙补救道:“我们合法一点,线上交流,文明冲浪。”
脚下积雪厚重,书翦脚腕纤细,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雪里,要走得很小心才能保持平衡。一不注意被台阶下的石子绊了一下,险些摔倒,她措手不及地抓住身旁他的衣摆,结果被他直接带进怀里。
她的脸颊触上他柔软的衣料,依稀还能听到一下一下强劲有力的心跳。
这人看着身体健健康康的,怎么心跳得这么快,都快传染给她了。
书翦乱七八糟地想着,稳住身子后,稍稍挣扎两下,陆星江就顺势放开了她,只是视线还胶着在她脸上,一寸不离。
“我知道了,小书老师。”他手按在膝上,俯下身和她面对面,一弯眼睛,回答她刚刚的话,“等我回来。”
新年第一天,网球队几个核心成员都没回家过元旦,留在学校要通宵给陆星江办欢送会。胡承的哥哥在大学城附近开了家酒吧,人气一贯爆棚,还特地给他们在这种人满为患的节假日留了间最大的包厢。
甫一进门,一帮人就开始狂点酒,秦晔跟于海洋凑在一起看一份菜单。小秦同学时刻心系他们队长,抬头望向对面沙发上随意坐着的人:“队长,你要喝点啥,今天老胡给钱,我们好好宰他一顿!”
陆星江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两杯牛奶。”
外边儿大厅里一片群魔乱舞的嘈杂声仿佛被突然隔断,包厢里出现了几秒短暂的空白的沉默。秦晔揉了一把脸,勉强恢复面部表情,咽了一口口水:“不是吧队长,这么养生啊。”
“队长喝旺仔还是特仑苏,我投特仑苏一票!”
“我娃哈哈AD钙奶不配有姓名吗?”
胡承打断他们,笑得有点儿欠揍:“你们这就不懂了吧,队长这是给我省钱呢,哪像你们一个个的痛宰我。”
这么说着,他又转头跟陆星江说:“老大,今天其实是我哥买单,不用给他省。”
莫名就被冠上了“勤俭持家”名号的陆少爷,轻飘飘地抬了一下眼,言简意赅道:“宿醉以后脸色不好看。”
在场其他人:“?”
您老人家还想怎么好看。
——直到第二天,双眼赤红、打着呵欠去机场送陆星江的秦晔,看见英俊得仿佛自带光源、不分年龄性别地吸引了方圆几十米内无数目光的队长,慢条斯理地帮面前的小姑娘整理好围巾,他才终于明白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并且再一次对自己的定位有了清晰的认识——呵,一个无人关注、独自在角落默默燃烧自己、死也死得悄无声息的电灯泡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