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序、不安、恶劣、混乱、霉烂、潮湿、溽热、腥臭,这房间里一样不缺。
房间里只缺一样东西,阳光。本来是有窗的,但是窗户被木板钉死了。四壁,点着四盏臭油灯。当然,房间也比别处多了一样东西:
死亡的气息。
叭,一声。骰子落在桌上的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发出巨大的回声。然后,四个男人按照骰子的指示,依次坐在桌子的四周。
四个男人,依次是疍人、番人、汉人、土人。他们坐定,然后拿起桌上的刀子割破自己的掌心,那血就涌到皮肤表面,亮晶晶的,像个珠子。饱满的血珠子,十分好看。幸亏掌心上的刀口很小,滴血的速度很慢。
每一滴血,都能准确地落到他们面前的铜钿孔里。
按照事先约定的,谁的血落在铜钿孔外,谁就输。最后一个赢家,会拿走桌上的四枚铜钿。据说这一种赌法,是从番外传进来的。桌上的铜钿,仅仅是筹码而已。胜者即将赢得的,是铜钿面值的百万倍。
对了,这是一场豪赌。为了不让自己掌心的血滴到铜钿孔外,他们必须调匀呼吸,全神贯注。但是,他们的嘴巴不能停。每个人要用最尖刻的语言,扰乱三个对手的心智。
这不是一场赌博,这是一场语言的战争。
按理说,疍人说疍话、番人说番话、汉人说汉话、土人说土话,互相是听不懂的,可他们中的每一个人,都会熟练操一种统一的语言,就是码头话。眼下,码头话,就是这场战争唯一的兵器。
这一刻,码头话像一把把刀剑,在这小小的密室里飞。从一个人的嘴巴飞了出来,刺向别人的胸膛。四个男人,都已经中剑。他们的身上,密密麻麻都是伤口。
番人、汉人、土人一起骂疍人,说疍人没出息,最早来到大疍港,而且连大疍港也是用疍字命名的,但疍人世世代代只能生活在海里。偌大的大疍港,甚至整个崖州,一片陆地也得不到。这陆地,是土人的,是汉人的,甚至很晚来这里的番人都建起了番坊街。可是疍人有什么?只有疍船。别以为这疍船有多大,一律小小的、扁扁的,出不了远海。吃喝拉撒都在这上面,睡觉也在上面。他们还问疍人,都说汉疍同源,但这崖州,有听说过汉人的女子嫁给疍家吗?
疍人镇静地坐着,一滴血也没偏离铜钿的方孔。
疍人、汉人、土人一起骂番人,说番人唯利是图,专干些坑蒙拐骗的事。还那么黑,一到夜里,当面相遇都看不到对方。那船,是大些,能出远海,但进不了河道。番人的风俗,都是那么奇怪,跟中土提倡的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基本靠不上。要不是官府宽容,早就把这些化外之人赶回他们自己的蛮夷之国去了。
番人镇静地坐着,一滴血也没偏离铜钿的方孔。
疍人、番人、土人一起骂汉人,说汉人是读了一些书,识了几个字,懂礼教,但礼教顶个屁。山上跑下来一只狼,会被土人抓了,生个火烤了吃,香气扑鼻的。但汉人呢,看见狼就一个字,跑。跑跑跑,只会跑。北方的土地都被金人占着,打不过金人,就会跑,一口气从开封跑到临安,兔子也撵不上。汉人假如再不争气的话,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金人赶下琼海了。还有一个活生生的例子:汉人仗着与官府天然亲近,放着好好的田地不耕种,跑到大疍港的码头上来抢地盘。
汉人镇静地坐着,一滴血也没偏离铜钿的方孔。
疍人、番人、汉人一起骂土人,说土人是大岛最早的居民,但一代代下来,基本上还是野人的头脑,没什么长进。就在这码头上,论干苦力,干不过疍人;论做生意,做不过番人;论大脑活络,活络不过汉人。再看看这德性,天天嚼野果,一张嘴,臭……
土人镇静地坐着,一滴血也没偏离铜钿的方孔。
骂战已经过五轮了,谁也没有输。没有输家,也就没了赢家。
血,还得继续流。从各自的掌心,穿过各自的铜钿眼,流到了桌上,在桌面上融成了一片,然后从桌沿流到了地上。尽管这血,流得很慢,但再这么一轮轮下去,身体也会被抽空的。
这时,他们中的一个,觉得时机已到,必须使出最后一剑了。他慢吞吞地又无比清晰地说出了最后一句话。“臭油寡妇……”他故意停顿了一下,把这句极短的话分成了两半。还有半句,他近乎耳语,但在场的另外三个男人,还是听见惊雷似的,身躯一颤。他们听见他轻轻地说出剩余的三个字:
“……怀孕了。”
“臭油寡妇怀孕了?”三个男人一起把这句话凑完整了。他们掌下的血线终于慌乱了,有了一丝丝的弧度,吧嗒,偏离了铜钿的钱眼。
“哈哈,你们输了!”那个唯一的胜利者哈哈哈笑了起来,得意扬扬地把桌上的铜钿连着铜钿上的血污,统统抓到手里,然后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满是血污的铜钿丢进嘴里,又一枚枚吐回到手里,那已经是干干净净的铜钿了。
他握着四枚亮锃锃的铜钿,打开了门,万缕光线射了进来。
从水南村到疍人集聚的疍排,必须路过番坊街。裴怀无数次去番坊街,都是路过而已,但今天是特意。她对赵老丞相说,她要去买一块番糕,去去就回。这一去,就出了大事。
如果她能先知先觉,今天就不会去番坊街;如果去了,可以不经过主街;如果经过了主街,她可以不去招惹那些番人。至少,别去碰番人的东西。
但是,她就碰了番人的东西。
今天是番坊街的小节日,番坊街的番人们喜欢在这一天抢媳妇。当然,这是一种风俗。这番坊街里,一些人的祖辈是海盗,因为年纪大了才上岸定居。更多的人的祖辈不是海盗,但是因为他们来来往往的路上,都遭遇过海盗,所以知道怎么与海盗打交道。
几百年下来了,纪念海盗就成了番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再明媒正娶的姑娘,也要走个仪式,装成是抢来的。
抢来的馒头好吃,连小孩子都懂这个道理。
这段时间赵老丞相身体一直不太好,所以裴怀就想给他换换口味。裴怀本来是到这家买番糕的,却扑了一个空。正要走,所谓的抢亲队伍就过来了。裴怀闻到一种香味,再一看,番人们抬的轿架上,正摆着她要的那种番糕。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伸手从轿架上拿起一块番糕,不小心就碰到了盛放番糕的银皿。
喂喂喂,旁边的番人立马大叫了起来。
裴怀意识到自己做错了,连忙把番糕放了回去。但是,已经于事无补。在番人的习俗里,只要碰到这种银皿的姑娘,就算是他们家的。番人一看这姑娘太漂亮了,连忙说道:“姑娘,你碰过这东西,就代表嫁给我们家了。我们一看你就知道你是汉人,但我们不嫌弃你。”
裴怀觉得这下麻烦了。她,不可能嫁给番人。她大声说:“那怎么行?我父亲是太守。”
“你父亲虽然是太守,但管不了崖州。”世代生活在这里的番人笑了,“姑娘,万万不可破了我们的规矩。”他们说完就来抓裴怀,裴怀急了就想跑。既然说不清楚,那就跑。
可是沉湎于抢婚风俗的番人们已经兴奋起来。这才是真正的抢新娘啊,怎么可以错过呢?他们觉得,这么多年了,就应该正儿八经抢一次。
裴怀虽说是汉人,但她从小就与土人的孩子上山打野狼、上树摘椰果,或者和疍人的孩子下海捕鱼,腿脚灵便,于是撒开腿就跑。番人们立即追赶了过来。问题是,她又不小心碰翻了街上货摊,摊主一急,也跟着过来了。最气人的,又有一条猛犬挡住了她的去路。她折回来,唯一的去路是跑往疍排。
那密密麻麻的疍船,是个迷宫一般的去处,随便往哪一钻,就会像鱼隐入大海一样。
她立即转向往西跑。番坊街在东,疍排在西,中间隔着大码头。可是,她好不容易跑到了大疍港,却傻眼了。码头上,人山人海。
密屋之外,全是拿着刀剑的人。相对于密屋,外面的码头上才是危机四伏。
码头上,谁都知道四枚铜钿代表着什么。
按照原先约定的,疍、土、汉、番四大族群各派出一个代表赌运,哪个族群赢得四枚铜钿,就赢得竖立在码头中央的大铜柱。
大铜柱是伏波将军立的,也算是整个崖州的大宝物了。伏波将军,一般指东汉光武帝在位时赫赫有名的马援。但在南荒大岛上,伏波将军却是路博德。他比马援还要早一百五十年来到这里。汉朝元鼎年间,南国有变,汉使被杀。汉武帝一气之下,任命路博德为伏波将军,率十万人南下荡平叛乱,并新设了九郡。九郡中的儋耳、珠崖二郡就在南荒大岛,从此,南荒大岛被纳入汉朝的版图。
为了宣示和平,伏波将军效仿秦始皇熔化天下兵器铸成十二铜人的做法,把当地收缴的兵器铸成巨大的铜柱,立在大疍码头上。
但在四大族群的眼里,铜柱只是十万斤的铜,是钱。一开始,是精于此道的番人有这个想法,被其他三族知道了,各不相让,结果经过一次次谈判,才有了密屋赌运这一出。于是四个族群,开始争做唯一的卖家。
至于买家,只有一个,是波斯人。波斯人的大海船,一天前就停泊在大疍港了。
那胜者,雄赳赳走出密屋,伸出手掌展示着四枚铜钿。他的族群沸腾了,拥到伏波将军大铜柱下。可是,接下来的事让所有人都傻眼了。
那输掉赌局的三个人,也跟着走了出来。他们说,他们商议过了,刚才的赌局不算数,必须重来一次。
“谁说的?”
“我说的,我们说的,是我们三个人说的。三对一,那么,少数就必须服从多数,这才是规则。”
“如果又是我赢呢?”
“那就再赌下去。”
现在那一场万众瞩目的赌局,变成可以随意翻盘的了。这样一来,大铜柱的归属之争,瞬间回到原位。那最早走出密屋的人,感觉被另外三个人合伙骗了。骗子!他大声咒骂着。他的族群也被发动了,高喊着骗子,骗子,骗子。但是,他们的喊声淹没在三倍于他们的声音里。
这时候,声音是无力的,拳头才有力。
到处是刀,剑拔弩张。密室里的唇枪舌剑,将迅速地转化为血肉对峙。
这个波斯人名叫穆噶。他多次来往于波斯与泉州之间,熟悉泉州,甚至去过临安。他想,在大宋境内,比起临安和泉州,崖州可真是一个地位卑微的边陲小郡,整个社会都蔑视着规则、秩序。
所以,这个赌局若没点欺诈,都配不上崖州的“好名声”了。
他也知道,这根铜柱并不是某个族群的,只有官府能决定铜柱的去留。他在这之前已经和官府打过招呼。
官府对这根铜柱的去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如果铜柱真的被卖掉,官府可以把这件宝物失却的责任安到某个族群的头上。但是有条底线,不能任由四个族群无休止闹下去,不然官府就不能装作不知道了。这就是官府给出的态度。
幸亏,对峙着的族群并没有失控,仍维持着一种恐怖平衡。
恐怖平衡也是一种平衡。波斯人知道,这时候不能出一点乱子,要在暴乱之前把这根铜柱运走,然后迅速撤离这个失序的地方。
于是他大声地告诉在场的每个人,要安静,一定要安静。他要这根铜柱,是要运回去献给伟大的神。如果这根铜柱上不幸沾上了鲜血,那是不洁的,神一定会发怒。如果真的是这样,所有的人将一枚铜钿也拿不到。
一切都是意外。
可更意外的事情发生了。人群中突然跑进来一个女人,她大喊着:“快来救我,快来救我!”那是个汉家姑娘。在她后面追的,是一群番人。汉人们看到了,立即愤怒起来。
水南村裴家宅院里,赵鼎正在等待裴怀回来。
来到崖州快三年了,他一直住在这栋房子里。能住在这么大的屋子里,对厄运连连的赵鼎来说,已经是青天有眼了。那一年,他还没到岛上,朝廷的一封文书就追过来,宣布他是那种永不再起用的官员。
赵鼎带着朝廷的文书,千辛万苦赶到了指定的放逐地,竟然找不到地方落脚。因为大家都躲着他。他们都知道,这个姓赵的人可是个倒霉蛋,他这些年一路放逐过来,凡是善待他的人都倒了血霉。
但是有个人却自愿触这个霉头,对他说:“老丞相,住到我家来吧。”
这人叫裴闻义。赵鼎不认识他,但知道他的父亲裴瑑。
裴瑑曾是雷州太守,任满后他按规定回朝述职,却因为路遇盗贼耽搁了行程,没有及时赶回朝廷。皇帝一怒之下,就把裴瑑发派到崖州任职。这样,裴瑑就来到了大岛上。虽然同处岭南,同为太守的层级,但这里的太守无法与大陆上的太守相提并论。裴瑑却无所谓,尽心做好崖州任上的事。
虽然同朝为官,但赵鼎并未与裴瑑有过交集。后来,他就没有裴瑑的消息了。想不到,他在这里遇到了裴瑑的儿子。
裴闻义告诉赵鼎,他父亲在崖州任上退休后,干脆定居下来,在崖州城南面的水南村造了一栋房子。父亲去世后,他被荫补到隔壁的儋州任了太守。这样,他家的房子就空着了。他专门从儋州赶到崖州,让赵鼎搬到他的宅院里去居住。
赵鼎还是不肯,他不愿麻烦别人。可是,等裴闻义说出一个理由时,他就无力拒绝了。
其实,裴闻义的这个理由,连崖州现任太守郭嗣文都知道。
三年前,裴闻义要把裴家宅院让给赵鼎住的时候,崖州郭太守就劝阻过他。整个南荒大岛也就四个州郡,四个太守之间关系还不错。郭太守好心提醒裴闻义,如果对赵鼎太好,就会把上头给得罪了。
“裴大人,您这事欠考虑了吧?太师的真实意图,以老兄的阅历,难道没看出来吗?”
太师的真实意图,就是不断羞辱赵鼎。这点,裴闻义早就看出来了,可他还是摇摇头说:“这事就这么定了。谢谢郭大人的好意。太师怪罪下来,自有我裴闻义一人担着。”
郭太守说:“我担心裴大人远在儋州,崖州地面上的事,裴大人鞭长莫及啊。”
裴闻义说:“所以,就要郭大人照顾了。”
“这形势,我还敢照顾谁?”郭太守说,“好吧,既然老兄坚持,我也不提醒了。只是,我给朝廷的报告里,可得把这事写上了。毕竟,每个谪官落户谁家,我们也是要报告给朝廷的。”
“这个当然。”裴闻义说,“也是我们这些为朝廷守土之人的职责。”
“那么,怎么写呢?”郭太守说,“您愿意提供住处的理由是什么呢?”
“理由嘛,您就写老乡之情吧。”裴闻义想了一会儿,才实话实说道,“赵老丞相是我的老乡。”
“啊,老乡?”
“是的,山西解州闻喜。”裴闻义说。
“对啊,赵鼎就是闻喜的。而裴大人的祖上也是闻喜的。”郭大人说,“您说的没错,当然是老乡了。”
——那天,裴闻义一说出“闻喜”二字,赵鼎马上就问:“闻义,唐朝宰相裴度是你什么人?”
“裴宰相正是我的十五世祖。”
“啊?”赵鼎说,“啊。”
后面却无话了。他不是无话,他是不知道怎么说。少年时代赵鼎还在闻喜,家乡的才俊裴度就是他的顶级偶像。裴度为唐德宗贞元五年的进士,在穆宗、敬宗、文宗三朝数度拜相。裴度为相二十余年,辅佐唐室实现了元和中兴。
赵鼎在相位时,还拿自己跟裴度做了一个对照,他自认为自己促成的本朝中兴,多少有点裴度的元和中兴的影子。还有一点他自认为是学裴度的,就是对名士的提掖。对了,裴度为皇室推荐的名士,其中一个就是被后人誉为“万古良相”的李德裕。李德裕是唐宣宗时被贬谪到崖州水南村的,比赵鼎早了三百年来到这个村子。
原来,这水南村与裴度这么有缘。赵鼎这才对裴家宅院有了兴趣。他从渡海踏上大岛,到这中土之南极,一路看到的都是泥房子、木房子,连崖州的官署里也有大量的茅铺,跟中原、江南等地的官署没法比。至于水南村,更不必说了,基本是低矮的草屋和石屋。
所以裴家砖砌宅院,在水南村就是鹤立鸡群了。
裴闻义说,父亲当年决意定居水南,把一生大部分积蓄用来造这栋房子,剩余的钱,就买了书籍。裴闻义的书房里,确实摆着满满的两墙古书。赵鼎被贬多年,不断搬家,很多书籍都已经丢弃,所以看到这些书就兴奋了。
于是,他就住了下来。这样,照顾赵鼎的活儿就落到了裴闻义女儿裴怀的头上。有时候,赵鼎也教裴怀读书。这也是裴闻义的意思。裴怀从小喜欢上山下海,荒废了学业,所以一代大儒的到来,让裴闻义喜出望外。他让女儿来照顾赵鼎,也想借机让她多学学书经,磨一磨痞气。
后来,赵鼎翻阅了书房里的书,发现这些书大多没被动过。裴怀解释说,她父亲虽然爱书,但总是读不懂。祖父裴瑑当初定居崖州,什么都满意,唯一不满意的是找不到好的教书先生。所以父亲从小读的书不多,后来参加科举,每一次都落榜了。要不是享受祖荫,父亲根本没机会走上仕途。
南荒大岛是天下四大放逐地中最可怕的一个。在潮州时,赵鼎就看过古书,唐相李德裕被放逐到崖州水南村,因为缺乏吃食与医疗,一个小毛病就夺去了他妻子的性命。堂堂的宰相大人亲自撰写了妻子的碑文。本朝哲宗年间,新党、旧党两头不讨好的苏东坡被放逐到这南荒大岛,便写下了一首有名的自嘲诗:
“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
这儋州,就是苏东坡最后的放逐地。既来之,则安之,苏东坡放逐期间,创办学堂教化当地土著。赵鼎来南荒大岛不久,他想去儋州看下,但这个小小的心愿,变成了一个失败的行动。裴怀记得,父亲听说老丞相想去儋州,就带了车马想来接,可是就在出发时,被人拦住了。
那人对裴闻义说,赵鼎被放逐到极边之地,已经是士大夫受到的最大惩罚,没有资格跑来跑去。
事后,裴怀记得父亲跟她说了一句话:拦他马的人,说的话带着江南的口音。这蛮荒之地,出现了江南口音,裴闻义身为朝廷命官,当然猜得到他们的身份。
那人还算客气,对裴闻义说:“您可是儋州太守呀,这水南村并不归属儋州,不是您操心的地方。您收留朝廷罪臣,已经不应该,朝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事就过去了,只是希望裴大人不要错上加错了。”
裴闻义说:“让老人家到周边走走,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那人说:“我可以放他一马,可谁能放我一马?这周边,一定有人盯着。”
裴闻义感到一阵寒意,下意识往四周看看。他好像真的看到了一双隐藏着的眼睛,寒光四射。那人说:“不用看了,那双眼睛不光盯着你,也盯着我。要不了多久,上头就知道我失职了。裴大人还是不要为难我了。”
裴闻义还想说些什么,赵鼎说:“闻义,别为难这位了,人家也不容易的。”那人见赵鼎出来,竟然颔首微微致意了一下,悄悄走开。裴闻义已明白,赵鼎事实上被软禁在这栋房子里了。
码头上,气氛再度紧张。
汉人们见裴怀被番人追杀,立即跑上去截住他们,叫道:“一群大男人追人家一个女的,不害臊吗?”
番人们说:“闭嘴。我们追自己的媳妇,你们管得着吗?”
汉人们一时无语,虽然他们和裴怀一家没什么交往,但也知道裴怀是裴太守的女儿,从来没听说过她已经嫁人。也许吧,是她爹贪图钱财,把她暗中许配给番人了。那边,裴怀叫了冤屈:“别听他们胡扯,我什么时候嫁给他们了?”
“就刚才。”番人们解释说,“她动了我们的银器,按我们的规矩就是我们的媳妇。”
“那是你们的规矩。”裴怀叫道。
“我们来崖州也几百年了,这些规矩,官府也是认可的。”番人说。
既然说不通,那就奉陪吧。汉人说:“那怎么办呢?有本事就来抢吧。”
番人更高兴了,说:“那好呀,本来今日也是我们抢媳妇,不抢都对不起祖上了。”
波斯人穆噶一看,再这么闹下去,恐怕官府真要出面了。他怀疑这些人中可能有官府的暗探,只是事前有约,他们装作没看见。如果事情闹大了,官府也不能放任不管。这是官府事先提醒过他的。
“别抢了,她早就是我媳妇了。”
人群中响起一个声音。一句话,把所有人都惊到了。最震惊的是裴怀本人,她看到了讲这话的人,是她小时候玩得最好的蛋壳儿。蛋壳儿身边,都是小时候和她一起下过海捕过鱼的。
番人们根本不相信蛋壳儿的话。理由很简单,因为这个大言不惭的家伙是个疍人。大疍港开埠数百年,从来没有一个汉家女子嫁给疍人。连一直躲在高山上的土人,也没有与疍人通婚的。你想想,整天连睡觉都在晃来晃去的,有意思吗?特别是风暴来的时候,这疍船就是一个水帘洞。
或许,这也是疍人的乐趣,这才叫自由。一个地方待厌了,打一个呼哨,百户疍人会像云朵一样,一夜之间漂移到别处。问题是,崖州的疍人两百年都没挪过窝,不然怎么会有大疍港这个地名呢?这就是说,崖州疍人的这点乐趣,几乎没有了。
那么,嫁给疍人又有什么意思呢?
于是番人对蛋壳儿说:“你说她是你媳妇,怎么证明?”蛋壳儿回答说:“我的媳妇,自会跟我回家。这就是证明。”
现在,所有的眼睛都盯着裴怀。裴怀上天入地都没问题,但她没碰见过这样的事啊。她看了一眼小时候的玩伴,那天杀的,竟然朝她伸出了一只手。也许蛋壳儿那种自信有某种强大的魔力,裴怀不由自主地抬起脚,迈向了疍人族群。
疍人们都哈哈哈哈笑了起来。多少年了,终于有位汉家姑娘,走进了他们族群。哪怕这是一种权宜之策,那也是疍人的胜利。土人中也有裴怀小时候的玩伴,他们也许在想,为什么我们中就没有像蛋壳儿那样的人呢?
汉人的心态就更复杂了,本来最应该为裴怀遮风挡雨的是他们,裴怀最应该留在汉人族群里,但是她走了。不过,能度过眼下的危机,总是好的,先看看再说。
番人们看裴怀一步步远去,突然叫道:“等等,就这样完事了吗?”就有一些番人冲上去拽住了裴怀。这一切,都是一瞬间发生的,裴怀根本没时间反应。
番人说:“怎么说,她也真的碰了我们的东西。规矩不能改。”
波斯商人听了番人这么说,心想,这怎么可能。在这个码头上,只崇尚拳头,或者是钱。现在,不是比拳头的时候,他必须迅速平息这场闹剧,早点把这根铜柱运走。那么现在只剩下一个法子,就是花钱,花钱一定能改变番人所说的规则。
他再一次站了起来,对番人说:“各位,我来说两句吧。这位美貌的女子,确实是犯了你们的忌,但她也确实是那边那年轻人的媳妇。这确实是一件难事。但是我认为,这件事是可以这样解决的,我花钱,买了你的规则。”
番人们有些不信,问道:“波斯人,您的意思是,您花钱,让我们放弃这个女子?”
波斯人穆噶点点头。
“您是圣人吗?”番人们并不相信,说,“您真有这么好心吗?”
“我是商人,不是圣人。我不是花钱,我是垫钱。”穆噶先生用手指指疍人族群,接着说,“我先为他们垫钱吧。我想,他们一定会把钱还给我的。”
番人一听,都笑了起来:“垫钱?他们用什么还给你?”番人们问到了点子上,疍人还真没有存钱的习惯,再说,整天捕鱼卖鱼,只够养个家糊个口。真有点钱的,早就用来置办新疍船了。
疍人这边,也有人笑了,而且十分响亮。“我们有钱。”蛋壳儿指着伏波将军铜柱说,“那铜柱子,一半的一半是我们疍人的,我们把这一份抵给他们好了。”
这下,疍人内部喧哗起来。
番人指着疍人说:“你说得倒是有底气。你当你的族群是傻子,他们的钱都给你一个人买媳妇吗?”
疍人中有人说道:“我们愿意,我们就傻了,我们很乐意。铜柱的钱,你们去分吧。我们要出海捕鱼去了。”这蛋壳儿,据说喝一口海水就能判断出水里有什么鱼,这本事让他在疍人中有很大的号召力。他们就是愿意听他的。
蛋壳儿说:“走吧,今天潜水摸香螺去。”
他们马上就跟着蛋壳儿走了,很快就在码头上消失了,就像他们在海里消失一样,真的是漂泊的云朵。他们走的时候,带走了最好看的女子。这女子能跟他们走,他们觉得比十根铜柱还值钱。
现在,场上少了疍人,对谁都是好事。少一个人分财产,大家都高兴。
接下来,事情就简单多了。汉人、土人、番人觉得再没必要讨论铜柱的归属,平分即可。波斯商人把买铜柱的钱币分成三份堆在地上,然后说:“看到了吗,这些钱,马上就要放到你们的袋子里去了。你们拿到钱,可以去买你们想吃的东西,可以去买花布,也可以去……”
人群中,马上有人抢着说:“也可以去找臭油寡妇。”
“臭油寡妇?”波斯商人有些好奇,“臭油寡妇有什么好的?”
那人说:“臭油寡妇,香,还那么饱满,谁不喜欢?”
波斯商人明白了,和刚才那个美好的姑娘相比,这个所谓的臭油寡妇更接近人间欲望,香艳加丰腴,所以喜欢的人更多。他说:“好吧,赶紧把我的铜柱搬上船。早点搬了,早点拿钱,早点去找你那个臭油寡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