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太守大人笑了,说:“再仔细看看,我是不是太守?”
工叙看了那人服饰。官服确实是官服,但不是知州级别的,连知县都谈不上,也就是从九品吧,与太守相比差了十万八千里。再看年纪,二十来岁,跟自己差不多。从九品是个小官,比芝麻还小,工叙不那么怕了。“大人说得对,还真是个好法子。”他这么说,便真的去揭碑上的纸稿了。
从九品小官说:“你要这些诗有什么用处?”
工叙顺着先前跟青羽禅师说的话意,随口撒了一个谎:“我是赵老丞相的门生,收集跟他有关的诗文。”
没想到这从九品小官嘿嘿嘿笑了:“那只是你对青羽禅师的说辞而已。”
工叙停了手。刚才在禅房里,这个从九品小官并不在场啊,他是怎么知道的?从九品小官说:“刚才,青羽禅师审你时,我就藏在内室。你骗得了和尚骗不了我。”
工叙本来就心虚,哪里经得起这么一吓,便无话了。
那人说:“说吧,上山来干吗?”
工叙觉得一切都完了,一路过来,还没到南荒大岛就要栽在这小官手上了。他想了想,便说:“我可以跟大人说,可大人也要先告诉我你的身份。”工叙说是这么说,其实他也没想好对策,只是用话拖延一下。能不能闯过这关,就看天意了。
从九品小官也干脆,说:“我姓翁,是常山县的县尉。等会儿太守大人就要上山了,我来打个前站。我见你形迹可疑,所以一直盯着你。你口口声声说是赵鼎门生,还献上了一辑赵鼎诗文,哄得青羽禅师很开心。但我只想问你一件事,这件事过关了,我便放过你。”
工叙说:“好。”这个“好”字,说得很勉强。
翁县尉说:“先说说,你到底有没有见过赵老丞相?”
工叙没有正面回答,避实就虚说:“翁县尉若不信,我现在可以当场画一幅画,画出赵老丞相的模样。”
翁县尉说:“那你却跟那些和尚说,你没见过赵鼎。”
工叙急中生智,大着胆子说:“说实话吧,我算不上赵老丞相的门生,但在赵府跑过腿。我说不认识赵老丞相,是怕说多了被盘问。”
翁县尉点了点头,说:“嗯,很好,现在我可以带你去见一个人了。注意,到了他面前,你千万不要出声。他老了,不要惊扰他。你若认出他,你只需要举一举手。”
工叙说:“好吧,我试试。”
两人便离了独往亭往山后走去,没走多远就到了巨岩下。巨岩下有一口山泉,有个老人就端坐在泉边的大石上打着瞌睡。大石上还端放着一具小泥炉,更有一只烙壶端坐在小泥炉上,咕咕咕冒着热气。旁边摆着三件小东西,是茶杯。
有意思的是,石头上还刻着四个字:龟兹遗声。工叙猜想,这指的是泉水声吧。
翁县尉停住了脚步,把手指按在自己的嘴唇上,示意他别出声。工叙蹑手蹑脚走近老者,左看看,右看看,他突然看到,旁边的翁县尉已经从腰间抽出了长剑。工叙一慌,碰到了倚在石头上的手杖。
吧嗒一声,手杖翻倒了,惊醒了那打瞌睡的老人。翁县尉立即把长剑插进剑鞘,轻轻叫道:“魏大人,吵到您了。”
老人说:“唉,你还真的吵到我了,我正梦到绍兴元年。”
工叙立即接口道:“是啊,魏大人,您梦到了绍兴元年。赵老丞相第三次回常山,你们几个就在这个泉边煮茶酬唱,说要建个亭子。后来,亭子建好了,你们为了给亭子取个名字,还争吵了好一会儿。您那时正好奉诏入京,就以书信来往的方式参与了这场讨论。”
两双眼睛都盯着他。他已经感觉到那两双眼睛里的惊讶。他不想停,也不能停,他要继续编下去。他的命,要靠他的这些话来拯救:
“后来,您被朝廷重用,步步高升。又后来,因为您反对偏安,所以也被冷落。前年,您干脆就辞官不做回到黄冈山寓居。一有空,您就到这泉边喝茶。您每次喝茶,会在面前摆上三个杯子,一个是赵鼎赵大人的,一个是范冲范大人的。”
老人说道:“是啊,可惜三人中,范冲兄早走了一步。我们三人的同归之约,老范倒是率先履约了。我呢,也差不多了,就在这里等死。只是经常来这儿,听听龟兹遗声。”
工叙一直就没听到什么泉声,这下又侧耳听听,还是没听到。那泉,只是无声流淌而已。老人说:“唉,这声音,你们是听不到的。哦,对了,年轻人,你是谁啊?”
翁县尉竖起了耳朵,想听工叙怎么回答。
工叙是这样回答的:“啊,我是小周,您不记得我了?前些年老丞相送您一罐径山茶,是我送到您府上的。”
老人含含糊糊说:“哦,小周?哦哦,哦。”
两人不再打扰老人,一起往回走。翁县尉问工叙,刚才老人话里的三人之间的同归之约是什么。工叙摇摇头,这个他倒是真的不清楚。他趁翁县尉不注意,偷偷地抹了一把汗。
说真的,他现在谁都不佩服,只佩服一个人,周工叙,也就是他自己。
他刚才在老人面前竹筒倒豆子一样说出的话,其实全是哥哥的功劳,老人的那些事都写在呼猿册里。这魏矼,在呼猿榜上是有画像的,只是画像上的魏矼比现在年轻得多,所以他刚才没有立即认出。可是,当翁县尉刚喊出老者的姓时,他立即明白这是谁了。来常山路上刚读到的信息,立马排山倒海地涌了出来。
这魏矼,与赵鼎、范冲当年在黄冈山上的交情,哥哥在呼猿册上早有了分析,所以他一看见老人面前摆着三个杯子,就能猜想到老人的用意。当然,呼猿册上也没说得那么细致,这些所谓的事实是他临场编造的。他料到翁县尉并不清楚这些旧事,所以大胆发挥,结果全蒙对了。
至于老人家最后是不是认识自己,则更不用担心,老者年事已高,昏昏欲睡,最容易用滔滔不绝、弯弯绕绕的言辞把他带到沟里。结果,也蒙对了。
我胆小,那又怎么了?我不会武功,那又怎么了?老子我,只用脑子思考,用脑子办事。有机会的话,老子一定要会一会蛾眉科的杀手。
他对自己有了信心。
魏矼认识这个陌生人,足以证明这人身份了。翁县尉不再怀疑工叙,他要思考更重要的事。
他每次上山,几乎都能遇见魏矼。因为魏矼和赵鼎一直关系不错,所以坐了冷板凳。赵鼎的密友范冲死后,也归葬黄冈山。翁县尉了解这些情况后,越发觉得黄冈山不但成了南渡士大夫的精神之所,近些年还成了风云之所。这就意味着,这不是个安静之地,情况很复杂。
昨日,他接到州府密令,说太守张嵲要于今日下午微服私访黄冈山,到永年寺为全州郡的子民祈福,让他尽心护驾。翁县尉很高兴,能有机会护卫一州之长是一种荣幸。所以他提前到了黄冈山,尽量把一些不安定的因素消除掉。
他也有些疑惑,地方首官为境内众百姓祈福,原本都要敲锣打鼓一路喧闹,唯恐上天不知,今天怎么反倒要微服私访、遮人耳目呢?再说,官定的祭祀一般都安排在上午,张太守为什么偏偏选在下午呢?
翁县尉隐隐约约感觉到,张太守的这次行动是刻意不让旁人知晓,可能就是为了独往亭。来之前,县令大人就提醒他,张太守是当朝太师欣赏的人。张太守来衢州后,一直刻意绕开黄冈山,就怕开罪了太师。可这次,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走着走着,就快到永年寺了。翁县尉吩咐工叙,太守在山上期间不要乱跑,会被别人盘问的。他说完,就赶去寺庙大门迎接太守大人。
工叙想,应该下山了。正要走,又想,来都来了,何不去看看范冲墓呢?
呼猿册里说过,赵鼎第一次被贬时,范冲也被贬。赵鼎重新起用后,范冲同样受到了朝廷的重用。范冲回朝主持重修了神宗、哲宗的两朝实录,后来出任了衢州、婺州的太守。绍兴八年,赵鼎第二次被贬时,他再次受到牵连。绍兴十一年底,范冲卒于婺州,按他的遗愿,归葬常山。
工叙很快就找到了范冲墓。
虽说是两朝帝师,范冲的墓园其实很寂寥。只是永年寺的僧人在墓旁另立了一碑,碑文记载着他与永年寺的一件事,大意是:是年阳春三月,范冲、赵鼎与永年寺了空和尚相聚,范冲作《赠寺僧了空》,曰:“几回飞锡入红尘,一任随缘自在身。琢句不妨踏明月,援琴谁与听阳春。”
这首诗,呼猿册里也抄录了,只是哥哥在诗旁注上一笔:“注意‘援琴’一词。”
工叙想,这“援琴”之琴,可能指代了某种龟兹乐器,跟刚才魏矼听泉处的“龟兹遗声”四字应该有关联吧?这龟兹远在西域,什么时候与常山搭上了?
可是,该问谁去?哥哥可能知道这个秘密。可眼下,哥哥还蹲在临安府的大牢里等着救星出现呢。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了人语,抬头一看远处走来三个人。他想避开,但被黄衣僧叫住了。黄衣僧一路小跑过来说,青羽禅师在陪太守聊天,所以让他陪着两个女子过来。
“她们就是找你的。”
说话间,两个美人就到了跟前。一个大约四十岁,虽然徐娘半老,依然极有风韵。另一个,应该是这女子的侍女,年轻貌美,性格也外向一些。还没到跟前,那侍女就向工叙行了一礼,高声说:“听青羽禅师说这山上来了一个要去南荒大岛的,所以来看看,果然是个书生。”
工叙不知怎的,脸就红了。那女子见状,偏偏要得寸进尺,哈哈大笑道:“夫人您看,他还脸红,一个字,嫩。”那年长的美人说:“少说几句吧。说人家嫩,你也不见得比人家老练多少。”
侍女也就不说话了。
工叙其实也就脸红了一会儿,假如再脸红下去,真的就不配呼猿局的名号了。他想起应掌柜的提醒,必须警惕一路上主动前来搭讪的漂亮女子。他脸上笑着,眼睛再一次扫过两位美人。年长的这位,背上还背着用黑布严密包裹的长物,一定是利剑。那侍女,嘴巴叽叽喳喳,眼神却有一丝狡黠。
工叙想,她们怎么知道我去崖州?是青羽禅师告诉她们的吗?还有,船上一听说“闻喜”二字就起疑的那些神秘人物,跟她们是不是一伙的?看样子,这两个女的有可能是应掌柜说的“蛾眉科”的人。
妈呀,刚想跟蛾眉科较量一下,蛾眉科就真的到了。他心里又开始叫苦了。
黄衣僧向工叙介绍了年龄稍长的妇人,三十六娘,赵老丞相的夫人。工叙有些吃惊,自己奉命南下去监视赵鼎,才短短几日就遇到了赵夫人,是不是过于巧合了?呼猿册里提到过三十六娘,她是赵鼎的继室,但没有生育过。哥哥工昺对赵鼎全家的介绍还是比较详尽的,唯独对三十六娘着墨不多。她为什么叫三十六娘,不知道;是哪里人氏,不知道;连基本的姓氏,也不知道。
工叙明白了,这种人最神秘,绝不可小觑。一个能把自己身世都刻意隐去的人,难道不可怕吗?应掌柜说的蛾眉科,是不是三十六娘指挥的?至少这名字,就像杀手组织的总头目。
遇到这两个尤物加恶魔,只有一个字,死。
现在,摆在工叙面前的,只有一个字,逃。
可一刹那,他改变了主意。如果逃了,二老板就不会去救哥哥出狱了。这是应掌柜临行前暗示的。结果就会是,临安的城头悬挂起哥哥的首级,流尽血的头颅,干瘪。虽然应掌柜是个重感情的人,但呼猿局的规矩、二老板的铁律,都会让他派人来追杀自己,一个死字,仍然逃不掉。
再说了,应掌柜说过呼猿局被官府搜查,可能是蛾眉科告的密,结果导致了哥哥身陷囹圄。从这个意义上讲,眼前的人就是自己的仇人。遇到仇人,可以伺机行事,不可以逃走。还有一点更现实:自己去南荒大岛,一点儿头绪都没有,即使找到了赵鼎,人家凭什么相信你?
眼下,最好的线索有了,最好的路引也送上来了,就是面前这两个貌美的魔头。
都是一个死字,还不如痛快一点,免得一直被人看成胆小鬼。于是他说:“有幸见过赵夫人。我是个书生,尤其景仰赵老丞相。”
三十六娘说:“听青羽禅师说,你收集了老丞相的诗文。”
工叙说:“是的,我已经把诗文献给永年寺了。”
黄衣僧在一旁说:“施主的善心,永年寺会一直记得。青羽禅师刚才说,有朝一日,永年寺会把老丞相的诗文汇编成书刊行的,以此报答施主。”
工叙心中一动。
三十六娘说:“我替夫君谢谢永年寺。夫君当年随朝廷南渡到了江南,无家可归,是永年寺收留了他。夫君曾经跟我说过,一定要报答永年寺的恩情。只是夫君现在这样子……”
黄衣僧忙说:“赵夫人,是永年寺应该感谢老丞相才对,因为老丞相,永年寺成了读书人云集的地方。”
工叙终于想好了对策。于是,他出击了,他需要抢先亮出自己此行的目的。等她们问了,那就被动了。他截住话头说:“赵夫人,你们相信我,收集老丞相诗文的事,我还会接着做。我此行去崖州,是去收购药材的。本来我们药局派别人去的,我听说赵老丞相似乎就在那一带,就抢着来了。”
“你还‘听说’?”侍女被晾在一边久了,终于逮到了发声的机会,“老丞相被冤枉放逐到崖州,这事天下人都知道,你却说‘似乎’?”
工叙又觉得自己的脸一红,他回忆了一下,自己并没说错,可每次被那妖精一吼都会脸红。这女子,真是自己的克星吗?好在三十六娘及时救场了,她这次并没有骂自己的侍女,而是对工叙说:“真的是巧了,我们也赶着去崖州。崖州那边来信说,老丞相从去年起就得了病,听说还蛮严重的。”
“什么病?”黄衣僧立即问道。
三十六娘说:“没说什么病。这封信也在路上走了小半年才到我手上。老丞相一直身体不好,脚痛得厉害,消渴症也经年了,遇到那热死人的天气,一定是病症加重了。”
工叙心里想,不管赵鼎是好是坏,希望他别马上死。如果赵鼎现在就死了,任务就中止了,自己也就失去了为呼猿局建功的机会了。他喃喃而语:“不知道我此去崖州有没有这个造化,能见到赵老丞相?”
他把喃喃之语控制得刚刚让周边的人听到。
三十六娘说:“那你跟我们一道走,路上互相有个照应。”侍女高兴地说:“好呀,有个人吵吵架,一路不寂寞。”不过,三十六娘又犹豫起来。与男的同行,多少有些不方便。工叙见三十六娘好久没声响,以为三十六娘不答应,急忙告诉她,自己的家族有个马队。有这个马队,去南荒大岛就方便了许多。
工叙说完这话,就想抽自己一记耳光,这是他一生中撒过的最蠢的一个谎。到哪里去找这个马队呀,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他希望三十六娘能拒绝,这样他就可以重新编造一个比较容易做到的谎言。三十六娘想都没想,直接回答说:
“行。”
工叙一直没见到张太守。可张太守确实来过,除了大殿,他只去了独往亭,然后就在禅房里与青羽禅师喝了一会儿茶,整个过程很短。为了不招摇,他走的时候也没让穿着官服的人去送他。他一走,黄冈山立即恢复了原有的秩序。太守是穿着便服来的,工叙就是遇到了也不认得。
工叙一行人往永年寺走,在大殿门口正好碰到青羽禅师和翁县尉。三十六娘向青羽禅师道别。一旁的翁县尉听说三十六娘是赵鼎的夫人,立即指着工叙问道:“赵夫人,你也认识这位公子呀?”
工叙一听,头皮都要炸开了。虽然翁县尉空着手,但工叙感觉这个从九品小官又一次举起了屠刀。他不明白太守大人都已经下山了,翁县尉为什么还这么执着地怀疑他。现在,只要三十六娘摇摇头,他身上的假标签就会立马被撕掉。黄冈山上空,雷声隆隆的,雷之鞭就要打下了。就这时,他听见了一个声音:
“认识。”
翁县尉接着问道:“他叫什么名字?”
“筷子。”
翁县尉追着问:“筷子?这名字好。那你叫什么?”
“小碗。”
翁县尉哈哈大笑起来:“筷子,小碗,正好配一对。”
在场的僧人开心地笑了。工叙也跟着笑。这时候他能这么笑出声,还笑得那么好,真是撒谎的天才。“认识”“筷子”“小碗”,三句最简单的回答,救了他的命。他必须感谢这个古灵精怪的女子,有机会要报答她一次。
一直绷着脸的三十六娘也笑了,骂道:“小碗,你这丫头。”
三十六娘能够这么笑骂,就证明小碗说的是实话,她真的名叫小碗,翁县尉有点放心了。等大家笑够了,他很认真地对三十六娘说,他可以安排马车送他们出境。
“我是常山县的县尉,官是小了点,但这点便利我还是给得起的。”
三十六娘说:“好吧。先谢谢了。赵老丞相在位的时候,是不让我占便宜的。他若稍微懂一些人情世故,断不至于被一贬再贬,贬到天边了。”
青羽禅师说:“吉人自有天相,恐怕老丞相一见着夫人,病就好了。哦,夫人,还有一事相告,了空禅师的谱子找到了。”
工叙看见,三十六娘的眼睛里明显放出了光芒。青羽禅师从僧袍里掏出一页纸,双手交给了三十六娘,说:“前阵子我整理了空禅师的旧物时找到了谱子。”
三十六娘也用双手接过谱子。工叙瞥了一眼,那是一张泛黄的纸,应该有些年头了。他心里想,刚才还在提到龟兹遗声,现在又冒出一个工尺谱。这故事,慢慢有看头了。
翁县尉真的叫来了两辆马车,一辆载着三十六娘和小碗,他和工叙坐在另一辆上。工叙一万个不愿意再和翁县尉凑在一起。他觉得这种人很可怕,遇到了就是灾难。但是,他们不但凑在一起,还凑在一个小小的车厢里。
果然,翁县尉还在执着,突然问道:“你真的叫筷子?”
经过几次考验,工叙“出师”了。他不那么慌张了,泰然自若地说:“老兄,你会相信吗?只是小碗老是这么捉弄我,我也麻木了。”他想,他还是主动一点吧,便继续说:“我姓周,名工叙,明州鄞县人,卖药为生,但最喜欢的还是读书。”
也许是工叙的主动打动了翁县尉,翁县尉说:“我叫翁蒙之,字子功,建州崇安人。”
工叙说:“看,你们都有字号,我没有。其实,此去南荒还有一个目的,就想求赵老丞相给我起个字号。”
对,读书人没有字号,确实不像个读书人。翁县尉说:“好呀,赵老丞相给你取的字号,一定好。”工叙随口说了句:“等我有了字号,第一个就告诉你老兄。”翁蒙之说:“年纪相仿,但我还是叫你老兄吧。老兄,别怪我,一个下午盘查了你几次。可我没办法,端了这个饭碗,就要对得起这碗饭。”
工叙说:“应该的,应该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翁蒙之说:“很羡慕老兄能投入赵老丞相的门下。我就没这个福气了,幸亏这小小常山县,还有个黄冈山能跟他老人家扯上一点关系。”
工叙实话实说了:“这时候跟他扯上关系,总不太好吧?”
翁蒙之说:“那就看各人了。有人漏夜赶考场,有人辞官归故里。你看这独往亭,有人砸诗碑,有人添新词。对了,张太守今天在山上就给独往亭写了一首,我在一旁抄了一份来。”说罢,便从怀里掏出诗稿放在工叙的膝盖上。
工叙看了一下,诗题就叫《寄题赵丞相独往亭》,是三十二句的五言诗,确实有点长。工叙的眼光一扫而过,目光就停留在“上宰曩侨寓,新亭初目存”一句。这说明在现任太守张嵲的眼里,赵鼎仍然是“上宰”。“缅怀杖策时,风衣自翻翻”这一句,缅怀往事的张嵲,似乎在独往亭里遇到了当年黄冈山上风度翩翩、衣袂飘飘的赵鼎。
翁蒙之最感兴趣的却是“毕辅中兴业,终回西北辕”,他觉得这一句准确,赵鼎做的一切不过就是两个字,中兴。只是这话从张嵲嘴里说出来,他有些不解。据他所知,张嵲就是因为与太师走得近,才得到衢州太守这样的实职,不可能明目张胆地去缅怀太师的死敌。
难怪今天太守要微服私访,目的就是避人耳目。
工叙看完诗稿,还给了翁蒙之。翁蒙之摆摆手说:“老兄,给你了。我知道你一直收集这方面的文章。”工叙点点头。张嵲明明知道赵鼎的罪行,还写出这种与赵鼎沆瀣一气的东西,是不可原谅的。他决定把这首诗带回呼猿局去。
这是清单上的任务。
车子慢摇着,两个人昏昏沉沉的,就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
没一会儿,翁蒙之睁开眼睛说:“哦,想起来了。刚才在山上,青羽禅师还给太守看了一篇文章,是赵老丞相当年参加殿试的试文。我想,这也是你提供给永年寺的。”
“这还要问吗?”工叙笑道,“那时候你不是就躲在禅房内室吗?”
翁蒙之笑了,有些不好意思:“哈哈,过去了,不提了。”
他话锋一转,又说:“就要分开了,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你,其实你在黄冈山上的形迹仍然可疑,但是我早就放过你了。”
“放我一马,县尉大人就算是渎职了。”
“那就渎职一回吧,必须渎职。”翁蒙之说,“此番前去,你一路上要小心,再老练一些。”
工叙说:“做赵鼎门生,往往凶多吉少。但愿下次见面时,我们都还活着。”
正说着,马车突然停了。外面有人大喊着,下雪了,下雪了。工叙想,正值夏天呢,哪里有雪?翁蒙之笑道:“哦,是球川到了。我们下车看看雪景去。”
工叙钻出马车,果然是下雪了,漫山遍野的大雪。前面,小碗早就跳下车,满心欢喜地冲向雪地,又从地上抓起雪,抛向天空,然后便是雪花飘飘洒洒。
三十六娘也钻出马车,冲着侍女叫道:“小碗,别糟蹋了别人的纸张。”
这漫山遍野的不是大雪,而是纸张。工叙弯腰拾取了一张,仔细看了,还用两个指头轻轻搓了搓,知道了成色。这纸,极白,是写字的好纸,如果用来作画,也是一等一的。
翁蒙之明白了,工叙可能没见过造纸,便对工叙说,这球川,古来就以造纸出名。纸工从纸槽捞出纸,就晾在野外。因为纸连纸,白茫茫一片,近观如银鳞闪耀,远看就像雪山。所以这就成了常山的一景,世人称之为“球川晾雪”。
这纸如果用一种树汁泡过,即使不慎掉到水里,纸上的字也不会化掉。
翁蒙之从地上收拢了纸张,摞成一沓交给工叙说:“再往西,就出常山了,不归我管了。我就送到这。这沓纸是加厚的,还没裁切过,都是毛边。你带着,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画什么就画什么。我知道你喜欢画画。”
“球川晾雪”的景象,三十六娘是见过的。当年夫君第三次回常山,带着她走过常山的四乡八邻,早就见过这种“雪景”。时过境迁,这次,她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兴奋了,她的内心十分压抑。
她望了望西南,西南的尽头,是夫君。从一个县城赶到另一个县城,一般需要一天。从常山边界赶往南荒大岛,得过几十个县城,赶得急一点,也得一个多月。这一个多月,会发生些什么?这一个多月,夫君能撑过去吗?
他的来信,只有一句她没看懂,却让她心里一紧。他说:
“他们要来了。”
三十六娘望着夫君放逐之地的方向,她看见了腥臭、溽热、潮湿、霉烂、混乱、恶劣、不安、失序。
还有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