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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独往亭与双鲤石

半天后,他赶到了常山。这是赶赴南荒大岛的必经之地,但他觉得不应该就这么路过,必须在此逗留个半天。

常山是个县,归衢州管辖,再往西就是江西。哥哥工昺收集了赵鼎的诗文,还做了分析,画出了赵鼎的关系网。哥哥发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就是赵鼎在常山期间有异动。

工叙在来常山的路上,抓紧看了呼猿册的第三辑,这一辑说的是赵鼎南渡后的经历。大量的南渡官员及其家眷拥入江南,安家居住成了大问题。圣上虽然到了江南,但还在到处流浪,一会儿杭州,一会儿越州,自己都居无定所,没能力给这么多的官员造房子。后来,有位高人说:“陛下啊,古人说,‘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这江南到处是寺庙,何不让他们散居到各地的寺庙里去呢?”

圣上一听,这主意真好,就下旨要求江南各州县的寺庙都要接纳南渡的官员。

衢州地处江南西隅,离杭州不远,连孔圣人的长房长孙,因为扈跸有功也被皇帝赐居衢州。来衢州安家的大臣也不少,被称为两朝帝师的范冲,当时还是两淮转运副使,就先人一步到了衢州常山的叠石村居住。他写信给暂住在杭州的赵鼎,动员赵鼎来常山定居。

“这里风水好。”范冲在信里说。

赵鼎接到范冲的信,迫不及待就要赶来常山。当然,他那么急匆匆还有个原因,当时的常山县令魏矼就是他的好友。有人笑他心太急,他特意写了一首《发杭州有讶太遽者》来解释,曰:“丧乱物情薄,奔驰智力疲。溪山有佳处,投老更何之。”

他哪里是在找安家处,他简直是在寻找老了以后的归隐养老之所。

建炎三年,赵鼎第一次来常山,在魏县令的陪同下到了县北的黄冈山。这黄冈山有一古寺叫永年寺,始建于唐大中十年,原名容车寺,到了五代十国出了一个极为著名的高僧大德,就是曾经开宗立派的罗汉桂琛禅师。

赵鼎到黄冈山的时候,永年寺的方丈是了空禅师。了空禅师虽在佛门,但喜欢写诗弹琴,曾云游四海,见识渊博。他以前看过赵鼎的诗作,现在听说赵鼎要来常山安家,极力邀请赵鼎一家到黄冈山上来居住。了空禅师在寺庙的后院整理出一个庭院,赵鼎一看,心里甚喜。从此,黄冈山就是赵鼎的家园了。

当然,那是十八年前的事了。

那么,哥哥工昺说的赵鼎在黄冈山的异动是指什么呢?工叙想,要趁这个机会查个明白,不枉自己顶着呼猿局谍探的名头。

就到了黄冈山。

工叙老远就看到了山形,整座山像一尊巨佛,所以黄冈山的主峰就叫如来峰。这永年寺坐落在如来峰的怀里。他走进大殿就觉得有点异样,那些僧人的眼里,总有一丝丝的警惕。他胆小归胆小,但因为以画像为生,所以喜欢读人的眼神。他想,必须找到一个突破口。

按照呼猿册里的提示,赵鼎当年的寓所在后院。他上了香,随便转了转,装作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寺后。这后院的门窗是关着的,显然没人居住,但还算干净,应该有人定期打扫。院子里的地上还有一些脚印,不知道是何时落下的。门前小院里,立着一对巧石。巧石的形状有些奇崛,貌似一左一右并列的两尾鱼,底部却连成一体。鱼身布满自然形成的孔洞,如鱼鳞。但鱼眼部分,一看就是手凿的,孔口有刀痕。靠近看,孔洞深处似乎还有一件东西。

工叙想起了呼猿册里提到的一件事:当时御史中丞詹大方弹劾赵鼎受贿的案子里就提到过巧石,但赵鼎被贬后,在他临安的寓所里并没有找到这块石头。原来巧石被藏在他的常山老巢里。工叙想,应该把这块石头画下来,带回呼猿局存档。

工叙从行囊里取出纸墨,对着院中景物画了起来。虽然他专画人像,但在拜师的时候就画过景物。他的师父谈不上是什么名师,却跟着师祖画过景物,后因生计所迫才转到民间画墙围、百兽、鱼虾,还画睁一眼闭一眼的老鼠。

工叙按照师父教授过的画石法,画着这块石头,没提防他的身后站着一排人。因为太安静了,所以这院子里只有呼吸声。工叙听到了四个人的呼吸声,一回头就看见自己的身后有一道人墙。

是一群年轻的僧人。“请问施主,这是……”僧人中最年长的黄衣僧问道。工叙讪讪然,说:“好奇,只是觉得好看,随手就画了。”

黄衣僧说:“哦,这样啊。他们说有人溜到汪大人的寓所里了,我们就跑来看看。”

“汪大人?”工叙好奇怪,“不是赵鼎的寓所吗?”

那黄衣僧对其他三个僧人说:“青羽师父猜得没错,又是一个冲着赵老丞相来的。”他又转过头对工叙说:“我们方丈有请。”

青羽禅师听说有个人在主殿马马虎虎敬了香就贼头贼脑进了后院,不像一般的香客,他就觉得来者不善。

黄冈山历来高僧辈出,香火自然鼎盛。自从赵鼎寓家于此,加上永年寺早年的了空禅师的支持,这地方被一批南渡词人诗客一弄,竟然弄出一点小气候。赵鼎两度拜相后,此处更是成了南渡文人的圣地。一些人写了诗,都会跑到黄冈山来刻诗立碑,所以黄冈山上,一时诗碑林立。

这也是一把双刃剑,导致了赵鼎的被贬,至少是原因之一。他们说赵鼎结党,有图谋。赵鼎一失势,马上有人来铲除碑文,也常有人潜上山搜集赵鼎的黑材料。

但也有不一样的。今天一早县衙就来通报,说下午衢州太守张嵲要上山来看看赵鼎当年修建的独往亭。青羽禅师立即让人清扫了通往亭子的道路。县衙的人还说,因为有些敏感,张太守不想让太多人知道他此行的目的。

毕竟,太守管着县令,县令管着黄冈山,这方外之地总归是在他们的地盘上,不能怠慢了太守大人。

就在这时,青羽禅师接到报告,说是有人偷偷闯进了赵鼎的旧居。这个不速之客偏偏在这个节点上来这么一出,就不得不令人生疑。所以,他得防着。

一会儿,工叙被众僧请到了青羽的禅房。因为太守大人就要上山了,所以青羽禅师不想多浪费时间,直接问工叙为什么闯入寺庙后院汪大人的旧居。

工叙又一次听人提到汪大人,问道:“汪大人是谁?”

青羽禅师说:“我朝最年轻的状元汪应辰。”

工叙在脑子里搜索一遍,想起呼猿册里曾经提到这个人,马上对青羽禅师说:“禅师没说错,他是十八岁中状元的,常山邻县玉山的学子,被赵鼎收入门下。汪大人的母亲,就是这常山人。只是听说,此人仕途不甚得意啊……”

青羽禅师没想到眼前的不速之客竟然连这个都很清楚,越发可疑。他顾不得佛门礼仪,加重语气说:“施主,快些讲,你到底是什么人?要不然等会儿就有公门中人上山来,我让他们来问问你。”

工叙说:“我,就是赵鼎门生。”

他没想到自己会脱口说出这么一句话,他被自己的话吓到了。这下好了,我这胆小鬼终于有出息了,能撒谎了。

青羽禅师也不客气,追问道:“施主,那你是哪一年的?”

工叙明白,禅师问的是他在哪一年中了进士,便回答道:“禅师,我科场失意,并没有考取功名。”

青羽禅师说:“看你年纪那么轻,而老丞相都已经被贬多年了。你倒是说说看,他是在哪个州县收你为门生的?”

工叙说:“我从未见过赵老丞相。”

青羽禅师脸都变了,急忙站了起来,问道:“那你怎么敢自称赵老丞相的门生?”

工叙卸下行囊,翻出呼猿册里的赵鼎诗文集,双手递给了青羽禅师,说:“我一直在心里尊赵老丞相为师,想拜见老师,可是没机会。十年来,我到处收集赵老丞相的诗文,只要听说哪里有老师的文字,再远我也会跑过去,所以十年了,收集到这么多。”

他心想,我确实是有出息,第一次撒谎,就是个弥天大谎。

青羽禅师翻了翻集子。集子里最早的诗作,是赵鼎初出茅庐时写的,最晚的诗作,里面竟是鲸海之类,一定是被放逐到南荒大岛时写的。写黄冈山的诗也很多,连范冲、魏矼,还有永年寺以前的方丈了空禅师的作品也收集到了。他的脸色渐渐缓和起来,对工叙说:“施主,贫僧错怪你了,请随我来。”说罢,青羽禅师起了身。

工叙长舒了一口气,也跟着站起来。幸亏没烧掉这沓纸,关键时候这还是块敲门砖。可是他高兴得太早,他听见青羽禅师“哎哟”一下,一看,有一张纸从青羽手上的集子里掉了出来,在空中飘了几飘,落到了地上。

还没等工叙反应过来,青羽禅师已经俯身捡起纸片。“这是什么?”禅师念了起来,“任务一,从速赶赴崖州……”

工叙脸都吓白了,他知道,这是应掌柜写的任务清单。他的行囊里,除了这张纸,其余都是装订成册的。真是不小心,怎么就被夹带出来了?这张纸被外人看到了,按照呼猿局的规矩,是要死人的。

工叙立即上前,从青羽禅师手里夺过这张纸,说道:“禅师,是我一时慌张,拿错了东西。我把我做生意的一张清单,错当成赵老丞相的锦绣文章。禅师如果有兴趣,我把老丞相的锦绣文章找出来。”

青羽禅师本来还在想,这年轻人怎么可以硬夺别人手上的东西,又听他说有老丞相的锦绣文章,就觉得这张纸是别人的生意清单,也不合适看,顺坡下驴道:“好,贫僧读过赵老丞相不少的诗词,老人家的文章,可从未读过。”

工叙忙收了清单,从行囊里翻出赵鼎参加殿试对策的文章,双手递给青羽禅师。青羽禅师也用双手接过文章,重新落座仔细看了起来。工叙经过刚才的一惊一乍,已经不敢松气了。

青羽禅师看完赵鼎的殿试对策,说:“早就听说老丞相靠一番雄辩登上皇榜,今日一读,果然了得。怪不得老人家当国之时,国势蓬勃啊。”他说完,把赵鼎的殿试对策夹在诗文集中送还工叙。工叙连忙说:“如果禅师喜欢,就留着吧。”

青羽禅师眼里放出光来,还有些不信:“施主,此话当真?”工叙说:“禅师尽管收下吧。老师的诗文,因为珍贵,所以我每样都抄写了几份放在家里,以备不测。”

青羽禅师这才说:“施主有所不知,了空禅师——哦,想必施主在老丞相的诗文集中看到了这个名字,永年寺的前辈——老方丈曾交代后继的方丈,要把赵老丞相有关黄冈山的诗文都收集起来,永久保存。施主主动把这些珍贵的东西留在永年寺,实在是帮了我们一个大忙。这说明,施主和永年寺有缘啊。”

“那是那是,有缘有缘。”工叙说。到了这时候,他才敢舒一口气。

青羽禅师说:“我刚才要干什么来着……哦,我是想让人带施主去转转。”他们再一次站了起来,一前一后走出了禅房。

等禅房里的人走光了,有个人迅速溜了进来,翻看着案几上赵鼎的诗文。

黄衣僧遵青羽禅师之嘱,带工叙出了寺门,往前走了五六百步,就到了亭子附近。亭子里有一群人见他们过来,起身避开了。

这独往亭本来就是工叙此次上山要寻找的,哥哥工昺在呼猿册里着重介绍过。工昺在“独”字上画了个红红的圆圈。工叙想,哥哥用红笔画过的一定是重点。上次画的是“孤”,这次是“独”。工昺好像对这“孤”“独”二字特别感兴趣。

独往亭的周边石碑上,本刻着一首首诗,可惜被人铲掉了很多字。但工叙在赵鼎诗歌集里早就看到过。这首诗题为《独往亭》的诗是这样的:“亭前旧种碧琅玕,别后何人着眼看。山下溪流接潮水,时凭双鲤报平安。”

诗中的“双鲤”,指的是书信。工叙看过呼猿册,知道赵鼎第二次来黄冈山时,距离第一次才十天。十天内,他把一切都安排好,才把整个家搬了过来。这一次,他在黄冈山上住了二十三天就接到朝廷召他回朝的书信。

这首诗写得还是很应景的。这黄冈山的每条山溪,都流向常山江,常山江流向衢江,衢江流向兰江,兰江流向富春江,富春江流向钱塘江。所以说,山下的溪流确实连着钱江潮。

赵鼎这次出山,开始飞黄腾达,一步步走向中枢。看来黄冈山是赵鼎的福地。可是天有不测,建炎四年,他因反对提拔没有军功的人而犯了龙颜,突然被罢免了宰相一职,于是,他兴冲冲地回家了。

——不是灰溜溜,是兴冲冲。

这是他第三次回黄冈山。这一次他待的时间最久,差不多两年。不知出于什么目的,赵鼎竟然在山上建了一座亭子,取名为“独往亭”。从收集到的诗文来看,那个时期来陪赵鼎的,主要有范冲、魏矼。这时候的范冲因受赵鼎牵连,干脆辞职回常山快活了。至于魏矼,虽然官小,却是个属地的县令,可以常常上山来陪这两个谪官聊天。

当然还有一个人也一起写诗弹琴,却从不喝酒,清规戒律规定他不可以喝酒,这就是永年寺方丈了空禅师。他们四个人常常以“独往亭”为题写诗。后来,更多的人也写独往亭,写这些诗的人大多没有来过黄冈山。

两年后,赵鼎又一次被朝廷召回。这一次出山更是牛气冲天,直至顶峰。这再一次证实,黄冈山是他的福地一说。

赵鼎这次一飞冲天后,再也没有回过黄冈山,但是“独往”一词,就成了一种标签。不断有人上山来找独往亭,这一块块诗碑就是物证。

赵鼎来黄冈山后,三个儿子中,次子赵汾正值童年,他在黄冈山的时间是最久的。赵鼎离开黄冈山后,继室三十六娘随他离开了黄冈山,三个儿子也逐渐成人,离开了黄冈山。

黄衣僧说,事实上,赵鼎的寓所也没怎么闲置过。赵鼎一家离开后,他的门生汪应辰就搬了进来,在黄冈山隐居了七年半。黄衣僧还说,随着赵老丞相失势,来黄冈山上的人,很少到独往亭。所以从寺院到亭子的路上长满了荒草,就像人心。能走过荒草到这亭子来的人,一定是有事的。

这样的人有两种。第一种,是来铲诗碑的,把自己当初的碑文凿了,怕被牵连。另一种人正好相反,还带着诗稿与酒,到独往亭来聚会。

因为大张旗鼓刻字立碑已经不可能,所以这些人常常吟诵了自己的诗稿后,在亭子里焚烧了,说是存稿于云天。工叙看见独往亭的四周确实有些灰烬,有陈年的,也有新鲜的。还有更大胆的,连诗稿都懒得烧,直接贴在残碑上。

这时,有个小僧人过来说,太守大人快到山门了,让黄衣僧赶紧过去。黄衣僧走后,工叙继续搜寻着碑上的诗稿,他很快就发现了吕本中、沈与求的两首。他在呼猿册里见过这两个名字。必须把这些诗抄录下来,带回呼猿局存档。这是应掌柜给他的任务清单中的第二条。

他打开行囊拿出纸笔,正在抄录时,旁边有人说话了:“何必呢,直接揭下纸稿,带回去不就得了?”

工叙吓了一跳,以为是黄衣僧回来了,一看,不是。他见那人穿着官服,随口叫道:“啊,太守大人。” Hrayp85z3Whx5OVn53PYnJfHd3+cWkuav8hgOmHEiZQQp9LEZI5Kp1UH3z7OAjV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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