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猿局很快恢复了常态。
不过,这种安静少了安详,只能算沉闷了。周工昺平时坐的那张桌子,一直那么空着。大家无心干活,本来说去探监,看看工昺那边的情况,都被应掌柜拦下。他觉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什么事也不做,让外面的人尽快忘了呼猿局。
低调,低调。
除了弟弟工叙,工昺平时与霍金最合得来。霍金当着大家的面大声说:“应掌柜,那就任由工昺一个人待在那地方受罪吗?”应掌柜说:“没事,二老板说了,走个过场,过些日子就放人了。”
尽管这样,大家还是提不起劲。
应掌柜察觉到这种气氛,提了一壶酒进来,说今天都不干活了,就喝酒,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厨师老王连忙跑到厨房,烧了几个菜端过来。大家喝了一点酒,开始发牢骚,都说在这地方做事有点窝囊。工昺的事儿暂且不说,做了这份差事,回家还不能跟家人说,这就有点窝囊。
应掌柜说:“窝囊?你怎么不说说这儿钱多?别处你找找这薪水去?”
还有人说:“薪水是一方面,关键是家人不理解。都说我在药局当差,懂点药理,可上次孩子病了,我根本就不认识药,老丈人上来一巴掌,说我是假药贩子。”
应掌柜说:“不对。我们都是幕后英雄,没有人知道我们,但是,所有的人都怕我们。”
没人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应掌柜扫视了一遍,接着说:“当你能决定一个大人物的生死时,你还觉得窝囊吗?”他指了指墙壁,虽然那里空空如也,但还是呼猿榜,那些上了呼猿榜的人,都是大人物。只要他们上了这个榜,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只要有一点异动,都会被呼猿局布在各地的眼线报到这里。
从这个层面讲,这屋子里的人,捏着一个阶级的命门。
他又说,这屋子里的人,不可以觉得这活儿窝囊。“别看临安府的兵勇那么嚣张,在我们手里,他们的命还不如一只蚂蚁。当我们真要他们去死时,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霍金捏着拳头,嘎嘎嘎的,好像在捏死临安府的那些蚂蚁。他明白,应掌柜说的都是事实。前些年潮州有个案子,有个名叫王文献的人竟然串通朝中大臣,要给某个被朝廷定性的谪官翻案,侦破这件事的就是霍金。结果,谪官罪上加罪,从放逐潮州,改成放逐南荒极边的大岛上。
这个谪官,就是呼猿榜上的头牌,他在呼猿局有个代号,叫甲一。至于那个狂士王文献,根本没资格上这个呼猿榜。这个案子办完,霍金在呼猿局的地位就上升了,同时上升的还有他的薪水。
薪水下来的第一天,霍金就请工昺吃饭。案子侦破得这么顺利,全靠工昺的帮忙。整个呼猿局,工昺全权负责甲一人物案。甲一人物在潮州与哪些朝中官员勾结,包括他在潮州经常交往人员的名单,都是工昺提供给霍金的。
霍金走神的当儿,应掌柜决定放个更大的花炮。他喝了一杯酒,神秘兮兮地说:“诸位,据我了解,这次临安府的人搜查我们,是有人告密。看样子,外面已经有人盯着呼猿局了。大家还是要小心,不可声张。”
霍金问道:“谁告的密?”
应掌柜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呼猿局的损失,包括工昺被抓,都是因为这些人。我们接下来,就是要查查这些人是谁。”
工叙一直在埋头作画。
呼猿榜上那些人像被毁后,急需重新画上。呼猿局的活儿多,别的活他都不会,可画画这个活,也只有他会干。
半年前,呼猿局急需一个画师,工昺就把弟弟工叙带到了应掌柜的面前。进呼猿局干活,除了一些常规的条件,还有特别的要求,最好是孤身一人,没有父母。如果家人中有被金人所杀的,那就更好了。据说带着这种国恨家仇的人,立场会更坚定些。
工叙的家庭背景其实就是工昺的家庭背景,所以应掌柜没做更深的了解就让工叙入了局。至于有没有家人被金人所杀,这个就不用说了。当年金人“搜山检海”追杀圣上未果,就在明州放了一把大火,无数人死于这场大火,所以明州人都恨金人。
要说还有什么不足的话,就是打不了架。这也没什么,做个内勤画个画,不需要与人格斗。再说了,即使出差在外,也不需要什么太好的武功。应掌柜对此解释说,呼猿局只管刺探消息,真的要清除对手,有人会管这事。
这两天,工叙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上就在画画。本来要七八天完成的工作,他两天就快完成了。只有拼命干活,他才能暂时忘了哥哥。
呼猿榜上的人像,有些有底稿,按照底稿再画一幅就可以,有些没底稿,他完全凭记忆复制出来。这是他的强项,任何人,只要打了一个照面,他就可以准确记住此人的相貌。
现在他站了起来,把最后一幅画贴到了墙上,呼猿榜就算全部恢复了。
应掌柜想褒扬工叙几句。这两天,所有人都低迷着,倒是当事人的弟弟十分勤勉。这个人,不仅仅会画画,也会自我控制情绪,前天他还能假装买卖药材突破重围回到呼猿局,这证明脑子也好使。
“辛苦了。”应掌柜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就说了三个字。
呼猿榜恢复了,一些被烧掉的密件也恢复了。
这么多年来,机密档案本来就要定期销毁的,前些天匆忙烧毁的案宗也没那么要紧。该统计的数据,早就通过黄狗送到二老板那里去了。这样做,是以防万一。这年头,到处都是敌人。金人的奸细,朝野的叛逆,甚至不明真相的官府,比如前几日来搜查的临安府,都可能是敌人,不得不防。
更多的机密,都是记录在各人的脑子里。
霍金在每个人的头像下写下了最新的情况。比如二号的头像下,就刚添上了一条:六月十八日私见武臣某某某。比如三号的条目下,则写上了一句:罪官派长子来京暗访朝臣某某某……
大家已经看出来了,工昺进了牢房后,霍金已取代工昺成为应掌柜最得力的助手,自然成了最忙的人。
那么,谁是最空闲的人呢?
是工叙。呼猿榜的人像都画完后,工叙反倒一下子没了活儿。他一空下来,就开始想念哥哥工昺了。他想,何不趁这个机会给哥哥画个像呢?
他用柳木炭在纸上打了个轮廓,想想不妥又擦掉了。上次给哥哥画像的时候还是五年前,那时候他刚学画归来,想给哥哥画张像,可是哥哥不同意。第二天,就在哥哥醒来时,发现墙上贴着一张纸,趋近一看,竟然是自己头像。工叙以为哥哥会很高兴,却没想到他阴着脸,一句话不说就把画像扯了下来,撕成碎片。
工叙实在弄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后来他到了呼猿局,才知道像哥哥这样做这种地下行当的,都不会把自己的画像留在世上。你看,那些画像上了呼猿榜的人,都倒了血霉。所以呼猿局的人心里都有阴影,怕看到自己的画像。
工叙正在纠结要不要给哥哥画像,霍金过来了。他悄悄说:“工叙,你有好事了。应掌柜叫你到他那儿去下。”他还神秘地笑了一下。
单独到应掌柜那里去一下,就意味着有奖赏,呼猿局的人都知道。
应掌柜见到工叙,忙站起来说:
“先告诉你个好消息,二老板跟临安府打过招呼了,再过一阵子,你哥就回来了。不马上放你哥回来,是因为二老板要给临安府一个面子。这案子,是阻碍崇国夫人寻猫,那就是一等一的大案,加上又死了两个人,总得搁上一两个月。不过你放心,你哥在牢里有吃有喝,不会受什么苦。这些年他也累了,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下。等过几天风声小了,我带你去探个监。”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工叙多日紧绷不展的面容松动了许多,说:“谢谢应掌柜,谢谢二老板。”
应掌柜说:“谢就不要谢了。有这么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工叙说:“您是呼猿局的老大,一屋子的人都听您的,您开口就得了。”
应掌柜很满意工叙的回答,喝了一口茶说:“是这么一件事。在南荒大岛,我们派去监视罪官的同事很久都没传回消息,这让我很担心。”
工叙也有些担心,前一段时间,派驻其他地方的同事,也有失踪的,事后证实遇难了。应掌柜说:“这罪官,官职高,也最难缠,所以就排在了呼猿榜上的第一位。这样的人物,不可能让他失去监视。所以我们得派个人去了解一下情况。”
应掌柜的脸上严肃了起来,接着说:“工叙啊,我想了半天,还是想请你出马一次。”
啊?工叙虽然猜到了,但还是很惊讶:“应掌柜,您是说让我去一趟崖州?”
应掌柜点点头。工叙问道:“可是,我有这个能力吗?我连刀剑怎么使都不知道。”
应掌柜看出他内心有些胆怯,鼓励道:“又不是让你去跟人打架,会不会用刀剑有什么关系?你刚来呼猿局的那会儿,我就跟你说过,我们呼猿局不杀人。”
应掌柜用手指指自己的脑门,又说:“我们靠这儿。我注意你已经很久了,觉得你会动脑筋。我想,你们兄弟情深,哥哥没完成的事,弟弟可以接着干。”
工叙觉得应掌柜说得对。应掌柜是个好上司,那么关心下属,现在又操心着他哥的事。既然一路上靠的不是冲冲杀杀,那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应掌柜看到工叙的脸部表情,知道火候到了,叹口气说:“我也是没办法,老弟一定要理解我的苦衷。本来嘛,这件事是要你哥出马的,毕竟是他负责甲一案,可是现在这情况,这边的事急,他又一下子出不来……”
“应掌柜,您放心,我来替我哥办吧。”
应掌柜说:“工叙,谢谢了,你了却了我一桩心事。”他从抽屉里取出厚厚的一沓卷宗,放到了桌上。工叙远远一看,封皮上标着“甲一号呼猿册”,就知道这是哥哥整理的。哥哥为了收集甲一人物的资料,花了太多的心血。
“感动,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应掌柜随手翻开卷宗,感叹地说,“我翻了这沓资料,只有一种感觉,感动。呼猿局开办至今人才辈出,还从来没有谁能像你哥这样做材料的。太细致了,太细致了。如果呼猿局的同事都能像你哥这样干活,我们何愁妖孽不除啊。”
是的,呼猿榜上所有的上榜之人都是妖孽。
应掌柜说:“甲一案这个大人物,能一路贬谪到南荒大岛,跟你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太有关系了。我希望你能学一学你哥,把这活儿干好。等你回来,你哥也出狱了。到时,我摆一桌酒为你兄弟俩接风、压惊。”
应掌柜说完,举起茶杯与工叙碰了一下。
虽然只是茶水,工叙却吃出了烈酒的味道。他已经感觉到一种使命感,不为别的,就为铲除妖孽、河山永固。
应掌柜这才拿起笔,书写了一份此行的任务清单,连同甲一号呼猿册一起交到工叙手里。
是霍金送工叙上路的。
霍金拿来一样东西,黑乎乎的,还有些膻味。他介绍说,这是猪尿脬,按照医家的叫法就是猪膀胱。这只猪尿脬不一样,是从千斤重的公猪身上割取的,经过脱油去肉、九次鞣制才成品。简单地用,是个防水袋,可放置书籍、画卷和一些怕水的物品;复杂地用,吹了气,那就是一只极小的舟,可以浮于水。
这是个稀罕物,关键是它能救命。工叙也就不客气了,把猪尿脬折起来塞进了行囊。
说了一些话,无非是一帆风顺之类的。只有一句话是有用的。霍金说工叙的哥哥工昺刚来呼猿局那会儿,第一次出门也是有些胆怯的,但现在已是呼猿局的顶梁柱了。
霍金还想说什么,远远看见有人骑马过来。应掌柜翻身下了马,说道:“工叙啊,幸亏你没走远,否则我都要追到江干码头了。”他让霍金先走一步,他要跟工叙说几句话。
等霍金走远,应掌柜压低声音对工叙说:“事情比我原先估算的要严重。我刚接到线报,一群被放逐到岭南的失势老臣不甘心失败,秘密组织了一个名叫‘蛾眉科’的组织,专门与我们呼猿局作对。”
“蛾眉科?”
“我怀疑上次临安府搜查我们,就是蛾眉科搞的鬼。”
“这名字听起来,有些风花雪月。”
“听起来风花雪月,其实都是刀光剑影啊。据我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个起头的,十有八九是上了我们呼猿榜的头号人物。所以你趁这次去南荒大岛,顺便查明真相,寻找蛾眉科。所谓蛾眉科,一定都是美艳杀手。”
工叙心一惊,他直觉美艳杀手一定比男杀手更凶残。
应掌柜说:“不过,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你一定要牢记应对的原则:低调、躲开。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暴露了呼猿局。还有,呼猿册里的内容,也不能泄露出去了。来,你重复一遍。”
工叙虽然心里有些恐慌,但硬着头皮复述了一遍。应掌柜这才放心了,又一次提到了工昺,说,只要工叙好好做,工昺就会没事。但是,如果工叙路上起了二心,那么……
工叙默然。应掌柜言下之意,如果自己背叛了呼猿局,那么哥哥也就死定了。但工叙也理解应掌柜,自己还是新手,忠诚度怎样,人家毕竟是不太放心的。把他狱中的哥哥当人质,也是很自然的事。于是他说:“应掌柜,您放心,我不会拿哥哥的命来开玩笑的。”
应掌柜见工叙这么说,眼里竟然有些潮了。他故作轻松,拍了拍工叙的肩膀,最后说了一句话:“再说一遍,你这一路务必要提防漂亮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主动来套近乎的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