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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狮子跑上临安屋顶

这一次,跑上临安街头的不是豹子,而是狮子。

它迅速地跑上御街,经过保和坊、大瓦子、狗儿岭,在官巷口往西折了一个方向,再穿过油车桥、六坊院,前面是涌金门。出了涌金门是西湖,自古就是江南的热闹场所。狮子想,就去那儿吧,那里人多,肉多,骨头也不老。

涌金门下的南华戏台,正在演一场戏。西域来的胡姬扭着屁股,台下的观众都很惬意,他们感谢着岁月静好。狮子冲上了戏台,一口咬住了某一具妖孽,那薄薄的罗衫就被扯去了。观众们大声叫好。

不过,他们只叫了一声好,第二声叫的,就是不好。

因为那狮子嫌弃妖孽身上的膻味,掉转身咬住了一个小孩,跳下戏台往孤山的方向跑去。孩子的父亲醒悟过来,急忙追着狮子,他求那狮子放过他的孩子。观众们本想一起追过去的,可是谁敢追一头狮子?

他们看见狮子叼着孩子跳下了水,往湖心亭游去,可它只是在湖面画了一个弧,又上了岸,穿过清波门折回了城里。

它口衔孩子,跳上了屋顶,像松鼠一样在青砖黛瓦上飞奔,然后,它又消失了。

——绍兴十七年某一日,临安城居民的集体错觉,又离谱,又魔幻。

一张张恐惧的脸,组合成巨大的恐慌,裹住了整个临安城。临安府的衙役都上街了,在墙上张贴着寻物告示。告示上简简单单,仅画着一头狮子。可狮子却画得不简单,似乎每一根狮毛都被画出来了。这样的狮子像贴满了大街小巷,甚至贴在了别人临时摆在院门口的马桶上。

更有大批的兵勇排着队从临安府衙的大门内拥了出来,他们三个一组,闯进每家每户,寻找着那头失踪的狮子:狮子狮子,谁窝藏了狮子,赶紧交出来。

没有呀,兵老爷,我们哪敢窝藏狮子?

兵勇们的工作态度真的可圈可点,他们搜查屋里的每一个角落,比如床上、凳下、柜内、桶底,每一处都不放过。连挂在天花板上的小吊篮,也被捅下来检查一遍。他们一定认为,一只小篮子也可以放下一头巨狮。

这一天,整个临安城的上空,都能听到一声尖厉的叫喊:

“给我找到那只猫!”

原来,全城搜寻的不是一头狮子,而是一只猫。

那么,一只猫怎么会让人误以为是猛兽呢?原因太简单了,丢猫的人为了寻猫,找人画了寻猫图,结果寻猫图上的这只猫,被画师画成了一头狮子。临安城的小民们看到寻猫图,一恍惚,就觉得可能是一头狮子跑出来了,还上街吃了几个活人。

静下心来想想,也确实错了:狮子怎么可能在西湖里游水?狮子怎么可能在屋顶上跑?狮子怎么可能藏在人家天花板上挂的小竹篮里?

一切,都是寻猫图的错。

如果寻猫图上依旧画着狮子一样的猫,那么,今后的每一天,都会出现狮子吃人的新谣言。所以,不让恐慌继续传染下去,唯一的办法,就是重新绘制这些寻猫图。

对的,重绘。

相国井大街,近一半都是崇国夫人的府邸。

大堂里挤满了画师。只要能画人像的,就被找来为崇国夫人画猫。对的,失主就是崇国夫人。现在大堂的中间,高高挂着一幅画,画着的就是那只被人误以为是狮子的猫。街上贴着的那些画,都是画师们照着这第一幅画临摹的。

画师们看了自己临摹的画,再看看堂上的这幅画,越发觉得自己没错。要说画错的话,问题一定出在第一幅画上。

可是,堂上这第一幅画也没错,是画师按照失主的描述画下的猫。失主把这只猫描述得跟狮子一样,画上的猫自然就像狮子。这失主还提供了一幅古画,那是唐朝宰相阎立本画的《狮子图》。崇国夫人解释说,她丢失的猫是从龟兹采来的,模样类似《狮子图》里的狮子,所以叫狮猫。

这下,满屋子的人都明白了,大家都没错,错就错在那只猫。那只猫,为什么要按狮子的模样生长呢?

既然问题找到了,那就不必重画,只要让人别把猫错看成狮子就行。崇国夫人说:“那么,你们谁有办法不让别人看走眼呢?”在场的画师们谁也没有这样的办法。崇国夫人有些生气,又说:“好吧,三天内找不到猫,我让我爷爷把整个西湖都抽干,到湖底去找。”

啊,她爷爷是谁,这么有权势?

沉默了好一会儿,画师中终于有人说:“我有办法。”

那人二十多岁,男的,看上去有些文弱。崇国夫人说:“好,你来试试吧。真找到那只猫,我让我爷爷送一头真狮子给你。”年轻画师说:“我什么也不要,就想早点回药局,有一大堆的事等着我。”

“什么狗屁药局,我让爷爷把它抄了。”崇国夫人说。年轻画师根本就没回答这个问题。倒是旁边有人悄悄地问,药局怎么还养着画师,是画人参、当归、白及的吧?

那年轻画师走到挂着的那幅画前,从旁边取了笔墨,就在画的右下角画了一样东西,便掷了笔,转身望着众人。

一屋子的惊愕。

现在,所有的画师都上了街,他们按照刚才那年轻画师的方法,在那只像狮子一样的猫的旁边添上了一只老鼠。有了这只老鼠做对照,没人再把画中的猫误认成狮子了。

满大街被添上老鼠的猫,看上去不像狮子那么吓人了。猫与鼠,在临安的墙面上相亲相爱着。它们才是天生的一对,十万年都不分开。“是啊,是老鼠成就了猫。”“不对,是猫成就了老鼠。”画师们嘻嘻哈哈,快乐地画着老鼠。

他们一快乐,笔下的老鼠就活了,神态各异。有的画师画了蹲着的老鼠,有的画了躺着的老鼠,也有的画了两脚直立的老鼠。

只有刚才那年轻画师画的老鼠,只睁着一只眼。

年轻画师画了一幅,想走过去画下一幅的时候停下了脚步。因为他看见有个画师在画上画了两只老鼠。这画师,看上去是个中年人,所以他礼貌地问道:“这位大哥,为什么要画上两只老鼠?”

中年画师说:“就是死,也让它们夫妻团圆啊。”年轻画师仔细看了一下,画上的老鼠果然一只雄的,一只雌的,便说:“一起死,这有点悲惨。”中年画师说:“死前能团圆的,都不算最悲惨的。这世道,就怕一个人活得孤苦伶仃。”

一个人,就怕活得孤苦伶仃。年轻画师点点头。中年画师问道:“刚才在崇国夫人府上,怎么想到在猫旁边画只老鼠的?你这想法太绝了。”

年轻画师说:“要我说真话吗?”

中年画师说:“当然。”

年轻画师说:“你没觉得崇国夫人长得有点像……”

“哦,所以你就想到了老鼠。”中年画师笑道,“只是,你画的老鼠,怎么总是睁着一只眼?”

“呵呵,另一只眼是眯着的。”

中年画师怔住了。他正要说什么,就看到有人跑了过来,对那年轻画师喊道:“工叙,快回去。你哥杀人了。”那个叫工叙的年轻画师一听,扔下墨笔就跑了。

中年画师冲着年轻画师的背影喊道:“记住我的名字,我叫蓝三禾。后会有期……”

工昺杀了人,还一下子杀了两个。

工昺就是工叙的哥哥,都姓周。原来,就在工叙到崇国夫人府上画老鼠的时候,搜寻狮猫的兵勇闯进了呼猿局的大门,然后就出事了。

呼猿局其实是个卖药的药局。药局的旁边有个呼猿洞,很有些来历,名字也有些怪,古往今来有很多名人在此留下了诗文。这家药局自然就借用了这名字,叫呼猿洞药局。偏偏有人嫌这个名字太长,就把五个字的名字简称为三个字,呼猿局。

呼猿局的大门今天是关着的,搜查的兵勇敲了半天也没人理睬,就一脚踹开了大门。他们进去的时候,发现里面很多人。屋里有人,怎么还关着门?即使里面没有那只失踪的狮猫,那也有猫腻,得查。

屋子里本来就挤,现在多了三个官府的人,越发挤了。幸好,屋子里的人都很温顺,兵勇们要找猫,就让他们找好了,一副配合的样子。他们只是没想到,这些兵勇搜查得非常细致,每个角落都要搜上一遍。

搜查时间久了,这些兵勇做出了一个基本的判断:呼猿洞药局不卖药。整个药局也没见到人参、当归、阿胶、党参、田七、紫河车、何首乌、杜仲、石斛、天麻,连药材的气味也闻不到一点。

这三个兵勇更加警惕,搜寻自然升了级。他们走到屋子的第三进,发现有一道暗门,不注意根本就看不出来。他们想进入这道门,却遇到了阻拦。这样一来,兵勇们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这家不卖药的药局做着不可告人的勾当。

兵勇想,能在皇城破获一个暗黑机构,一定会立下大功。他们相互使了一个眼色,同时飞起右腿。撞击声后,一扇暗门倒在一旁。

果然是个暗室。

暗室其实不暗,也不小。里面燃着很多的蜡烛。暗室的正面墙上,满满的全是人像,大人物的头像。墙的顶部,写着三个大字:

呼猿榜。

一个兵勇呆住了,他嘴里叫出了最顶部几个人的名字。另一个兵勇也叫道:“胆大包天,怎么可以挂这些人的画像?反了反了……”这是他们此生中最后一次说话了。他们说完这话,就同时倒在自己的血泊里。

是工昺出的手,没有人看见他是怎么出手的,反正是一剑两命。

第三个兵勇刚进门,看到这场景,狂叫着跑了出去。

呼猿局虽然不像个药局,但领头的还是叫掌柜,姓应。应掌柜忙跑了过来,叫道:“工昺,你怎么动手了?”工昺冷冷一笑:“应掌柜,您可是对我们下过死命令,凡是看见呼猿榜的人都得死。跑掉的那个,应该还没来得及看见这三个字。”

应掌柜说:“是的,我说过的。这话是二老板说的,我是奉命传达而已。”

工昺说:“您还跟我们说过,二老板的话就是铁律,不得违抗。”

应掌柜没说话,他知道眼下不是教训部下的时候。他看见有人呆立着,骂道:“霍金,怎么不学学人家工昺,灵光、敏捷、下手快,且准。”

不知道他是褒扬工昺,还是骂工昺,反正是切切实实骂了霍金。霍金连忙说,是是是。应掌柜说:“光说是是是有屁用!接下来要做什么,我没教过你们吗?”

所有的人反应过来了,都冲过来撕着呼猿榜上的人像。

呼猿榜上,不仅仅是人像,人像的下面还画着表格,填写着各种各样的数据。数据很多,粘了一层又一层的。大家一起动手,好不容易把满墙的纸撕完了,露出了丑陋的木墙板。木墙板上,还残留着上次没撕干净的画纸。估计画纸之下,还有更早的人像,不知有多少人上过这呼猿榜。

霍金这下灵光了,生了一盆火端过来。大家把刚撕下来的人像扔进了火里。呼猿榜上那些神秘人物,一个个被灭了迹。火盆里继续燃着火,除了人像,桌上的机密档案也成了灰烬。

应掌柜这才舒了一口气。

很快,大批的人马赶到并包围了呼猿局。为首的一个走了进来,挥了挥手,后面的兵勇就上前来抬走被杀死的同伴。这武官四处转了转,还故意蹲在积满灰烬的火盆边,伸出手烤了烤,慢吞吞地说:“哦,还是烫的。烧了不少东西吧?”

他这话是冲着应掌柜说的,他转了一圈就知道谁是掌柜了。

应掌柜把手里的一沓花纸递给武官,说:“是一些过期的票据。这几张,还没来得及焚烧。军爷喜欢的话,拿回去给孩子玩玩。”

武官收了花纸,用眼瞟了一下。这些所谓的票据,以前叫交子,现在叫会子,等同于银子。他把会子塞进袖袋,依然慢吞吞地说:“掌柜的,你信不信,只要我愿意,你们整个药局的人会像蚂蚁一样被我捏死。”

应掌柜瑟瑟发抖,至少他的手已经拿不起东西了。他说:“我信,我特别信。我们这种做买卖的,最崇拜官家了。”

武官友好地说:“看你儒雅,一定是个明白人。跟你明说了吧,我们也不是来寻猫的。前不久有人反映,你偌大一个呼猿洞药局,进进出出的人不少,都不像买药卖药的,所以借这个猫赐的良机来探访一下,没想到就出了人命。”

应掌柜说:“唉,我也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我们这药局真的是买卖药材的,只是买卖的不是现货,所以看不到人参、当归什么的。有时候宫里急需一些特别的药物,我们才会派人去采购。”

武官笑着说:“好了,就知道你会抬出宫里的人来压我。这临安城里,连一只鸟儿都喜欢拿宫中说事。前天有个卖饼的大爷,就说圣上吃过他做的定胜糕。”

应掌柜小心翼翼地说:“也许是真的。这临安城太大了,什么傻鸟都有。”

武官说:“看你懂事,给你一个面子,不搜查了。我也相信你给宫中送过药。只是,我死了两个兄弟,总得有人来抵命吧。人命关天,我就是帮着你,也灭不了这火呀。”

应掌柜说:“这个,我们是懂规矩的,能不能给我半个时辰商议商议,再给临安府一个交代。我这儿,还有过期的银票,不烧了,都给您。”

他又掏出一沓花纸塞进了武官的手里。

“好,就这么说。我就在门口候你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不长,我候得起。”武官说完,笑眯眯地站起来走出暗室。

从现在起,暂时安全半个时辰。

应掌柜想,这一屋子的人,周工昺身上任务最重,可偏偏杀人的就是他。“都想想,怎么把工昺保下来?”他对大家说。很快,他就怀疑他的话白说了,一屋子无人响应。

众目睽睽下,偏偏有人挑着一担药材进来了。一只箩筐上写着当归,一只箩筐上写着白及。来人是周工叙,周工昺的亲弟弟。他刚才见药局门口被重兵围着,就到两条街外的一家药铺赊了一担药材挑回呼猿局。临安府的兵勇翻了箩筐,就放他进来了。

工昺对工叙说:“弟弟,这个时候,你还冲进来送死?”

工叙放下担子说:“哥哥,你在这儿,我能跑到哪去?”

周工昺说:“也对,你孤家寡人一个,没地方去。”

工叙靠近了一步:“你刚才使了连环杀?”工昺点点头。工叙默然,他记得,哥哥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是不会使用连环杀的。

就在这时,传来一声沉闷的狗叫,尽管声音很轻微,但全屋子的人都听到了。刚才还耷拉着脑袋的应掌柜急遽地跳了起来,压低声音说:“怎么,二老板也知道了?”

霍金跑到天井里,迅速搬开一只水缸,一个洞口就露了出来。应掌柜趋近洞口,伸手弹了一个响指,有一条黄狗钻了上来。应掌柜从狗嘴里取下一根骨头,用力掰开,一张字条掉到地上。掌柜捡起来看了一眼,对所有眼巴巴等着消息的耳朵说:“二老板来命令了,只一个字。”他没说下去,只是把字条展开给众人看。工叙看见了字条上的这个字:

“忍。”

工叙从来没见过二老板,也不知道二老板是谁,只知道二老板神通广大。只要二老板愿意,没有摆不平的事。但是,这次二老板却说,忍。

应掌柜也有点奇怪,这一次,他还没向二老板汇报,二老板就来指示了。可是,二老板又是从哪里得到呼猿局出事的消息呢?他感觉到二老板就坐在云端,盯着他。他不由得打一个冷战。正值盛夏,连弄堂风吹过来也是热的,这寒意来得莫名其妙。

应掌柜拍了拍黄狗的头,说:“回去复命,就说呼猿局一定忍。”那黄狗钻进秘道,一下子就消失了。他又对众人说:“各位,都知道了吧?二老板叫我们自己解决。呼猿局要正常运作,这是最高原则。我们的活儿多,一天都不能耽搁。刚才给军爷的那一沓银票,只能换来片刻的安宁。外面重重包围着,要想渡过今天的难关,只有一条路。”

工昺站起来就往外走,被应掌柜一把拉住了。

“只有一条路,交出凶手。”工昺说,“而我,就是杀人凶手。”

应掌柜摇摇头说:“谁杀的不重要,只要我们交出去一个人就行。军爷那里,也就是交个差。”

工叙想也没想,就说:“那我去吧。我是他的弟弟,应该是我替他。再说了,在这儿我是最没用处的一个。用我换我哥,应掌柜您赚大了。”

工叙说的是实话。他半年前才被他哥哥介绍进来,因为不懂格斗术,只能坐在家里画画。

应掌柜说:“工昺,就让你弟弟去吧。”

工昺说:“头儿,您千万别打我弟弟的主意,否则,我翻脸不认人的。” tFAq1Z2Xkv7EzXIYh5DWlUOmiT003DY1xWzFQKnqjnA5cm6qSZKSrkkaIetSRznz



第二章
呼猿榜上都是些妖孽

呼猿局很快恢复了常态。

不过,这种安静少了安详,只能算沉闷了。周工昺平时坐的那张桌子,一直那么空着。大家无心干活,本来说去探监,看看工昺那边的情况,都被应掌柜拦下。他觉得现在最要紧的,就是什么事也不做,让外面的人尽快忘了呼猿局。

低调,低调。

除了弟弟工叙,工昺平时与霍金最合得来。霍金当着大家的面大声说:“应掌柜,那就任由工昺一个人待在那地方受罪吗?”应掌柜说:“没事,二老板说了,走个过场,过些日子就放人了。”

尽管这样,大家还是提不起劲。

应掌柜察觉到这种气氛,提了一壶酒进来,说今天都不干活了,就喝酒,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厨师老王连忙跑到厨房,烧了几个菜端过来。大家喝了一点酒,开始发牢骚,都说在这地方做事有点窝囊。工昺的事儿暂且不说,做了这份差事,回家还不能跟家人说,这就有点窝囊。

应掌柜说:“窝囊?你怎么不说说这儿钱多?别处你找找这薪水去?”

还有人说:“薪水是一方面,关键是家人不理解。都说我在药局当差,懂点药理,可上次孩子病了,我根本就不认识药,老丈人上来一巴掌,说我是假药贩子。”

应掌柜说:“不对。我们都是幕后英雄,没有人知道我们,但是,所有的人都怕我们。”

没人反应,就是最好的反应。

应掌柜扫视了一遍,接着说:“当你能决定一个大人物的生死时,你还觉得窝囊吗?”他指了指墙壁,虽然那里空空如也,但还是呼猿榜,那些上了呼猿榜的人,都是大人物。只要他们上了这个榜,他们中的每一个人只要有一点异动,都会被呼猿局布在各地的眼线报到这里。

从这个层面讲,这屋子里的人,捏着一个阶级的命门。

他又说,这屋子里的人,不可以觉得这活儿窝囊。“别看临安府的兵勇那么嚣张,在我们手里,他们的命还不如一只蚂蚁。当我们真要他们去死时,他们一个也跑不掉。”

霍金捏着拳头,嘎嘎嘎的,好像在捏死临安府的那些蚂蚁。他明白,应掌柜说的都是事实。前些年潮州有个案子,有个名叫王文献的人竟然串通朝中大臣,要给某个被朝廷定性的谪官翻案,侦破这件事的就是霍金。结果,谪官罪上加罪,从放逐潮州,改成放逐南荒极边的大岛上。

这个谪官,就是呼猿榜上的头牌,他在呼猿局有个代号,叫甲一。至于那个狂士王文献,根本没资格上这个呼猿榜。这个案子办完,霍金在呼猿局的地位就上升了,同时上升的还有他的薪水。

薪水下来的第一天,霍金就请工昺吃饭。案子侦破得这么顺利,全靠工昺的帮忙。整个呼猿局,工昺全权负责甲一人物案。甲一人物在潮州与哪些朝中官员勾结,包括他在潮州经常交往人员的名单,都是工昺提供给霍金的。

霍金走神的当儿,应掌柜决定放个更大的花炮。他喝了一杯酒,神秘兮兮地说:“诸位,据我了解,这次临安府的人搜查我们,是有人告密。看样子,外面已经有人盯着呼猿局了。大家还是要小心,不可声张。”

霍金问道:“谁告的密?”

应掌柜说:“我也不知道。反正,呼猿局的损失,包括工昺被抓,都是因为这些人。我们接下来,就是要查查这些人是谁。”

工叙一直在埋头作画。

呼猿榜上那些人像被毁后,急需重新画上。呼猿局的活儿多,别的活他都不会,可画画这个活,也只有他会干。

半年前,呼猿局急需一个画师,工昺就把弟弟工叙带到了应掌柜的面前。进呼猿局干活,除了一些常规的条件,还有特别的要求,最好是孤身一人,没有父母。如果家人中有被金人所杀的,那就更好了。据说带着这种国恨家仇的人,立场会更坚定些。

工叙的家庭背景其实就是工昺的家庭背景,所以应掌柜没做更深的了解就让工叙入了局。至于有没有家人被金人所杀,这个就不用说了。当年金人“搜山检海”追杀圣上未果,就在明州放了一把大火,无数人死于这场大火,所以明州人都恨金人。

要说还有什么不足的话,就是打不了架。这也没什么,做个内勤画个画,不需要与人格斗。再说了,即使出差在外,也不需要什么太好的武功。应掌柜对此解释说,呼猿局只管刺探消息,真的要清除对手,有人会管这事。

这两天,工叙除了吃饭睡觉,基本上就在画画。本来要七八天完成的工作,他两天就快完成了。只有拼命干活,他才能暂时忘了哥哥。

呼猿榜上的人像,有些有底稿,按照底稿再画一幅就可以,有些没底稿,他完全凭记忆复制出来。这是他的强项,任何人,只要打了一个照面,他就可以准确记住此人的相貌。

现在他站了起来,把最后一幅画贴到了墙上,呼猿榜就算全部恢复了。

应掌柜想褒扬工叙几句。这两天,所有人都低迷着,倒是当事人的弟弟十分勤勉。这个人,不仅仅会画画,也会自我控制情绪,前天他还能假装买卖药材突破重围回到呼猿局,这证明脑子也好使。

“辛苦了。”应掌柜本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就说了三个字。

呼猿榜恢复了,一些被烧掉的密件也恢复了。

这么多年来,机密档案本来就要定期销毁的,前些天匆忙烧毁的案宗也没那么要紧。该统计的数据,早就通过黄狗送到二老板那里去了。这样做,是以防万一。这年头,到处都是敌人。金人的奸细,朝野的叛逆,甚至不明真相的官府,比如前几日来搜查的临安府,都可能是敌人,不得不防。

更多的机密,都是记录在各人的脑子里。

霍金在每个人的头像下写下了最新的情况。比如二号的头像下,就刚添上了一条:六月十八日私见武臣某某某。比如三号的条目下,则写上了一句:罪官派长子来京暗访朝臣某某某……

大家已经看出来了,工昺进了牢房后,霍金已取代工昺成为应掌柜最得力的助手,自然成了最忙的人。

那么,谁是最空闲的人呢?

是工叙。呼猿榜的人像都画完后,工叙反倒一下子没了活儿。他一空下来,就开始想念哥哥工昺了。他想,何不趁这个机会给哥哥画个像呢?

他用柳木炭在纸上打了个轮廓,想想不妥又擦掉了。上次给哥哥画像的时候还是五年前,那时候他刚学画归来,想给哥哥画张像,可是哥哥不同意。第二天,就在哥哥醒来时,发现墙上贴着一张纸,趋近一看,竟然是自己头像。工叙以为哥哥会很高兴,却没想到他阴着脸,一句话不说就把画像扯了下来,撕成碎片。

工叙实在弄不明白,哥哥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后来他到了呼猿局,才知道像哥哥这样做这种地下行当的,都不会把自己的画像留在世上。你看,那些画像上了呼猿榜的人,都倒了血霉。所以呼猿局的人心里都有阴影,怕看到自己的画像。

工叙正在纠结要不要给哥哥画像,霍金过来了。他悄悄说:“工叙,你有好事了。应掌柜叫你到他那儿去下。”他还神秘地笑了一下。

单独到应掌柜那里去一下,就意味着有奖赏,呼猿局的人都知道。

应掌柜见到工叙,忙站起来说:

“先告诉你个好消息,二老板跟临安府打过招呼了,再过一阵子,你哥就回来了。不马上放你哥回来,是因为二老板要给临安府一个面子。这案子,是阻碍崇国夫人寻猫,那就是一等一的大案,加上又死了两个人,总得搁上一两个月。不过你放心,你哥在牢里有吃有喝,不会受什么苦。这些年他也累了,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下。等过几天风声小了,我带你去探个监。”

这确实是个好消息。工叙多日紧绷不展的面容松动了许多,说:“谢谢应掌柜,谢谢二老板。”

应掌柜说:“谢就不要谢了。有这么一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工叙说:“您是呼猿局的老大,一屋子的人都听您的,您开口就得了。”

应掌柜很满意工叙的回答,喝了一口茶说:“是这么一件事。在南荒大岛,我们派去监视罪官的同事很久都没传回消息,这让我很担心。”

工叙也有些担心,前一段时间,派驻其他地方的同事,也有失踪的,事后证实遇难了。应掌柜说:“这罪官,官职高,也最难缠,所以就排在了呼猿榜上的第一位。这样的人物,不可能让他失去监视。所以我们得派个人去了解一下情况。”

应掌柜的脸上严肃了起来,接着说:“工叙啊,我想了半天,还是想请你出马一次。”

啊?工叙虽然猜到了,但还是很惊讶:“应掌柜,您是说让我去一趟崖州?”

应掌柜点点头。工叙问道:“可是,我有这个能力吗?我连刀剑怎么使都不知道。”

应掌柜看出他内心有些胆怯,鼓励道:“又不是让你去跟人打架,会不会用刀剑有什么关系?你刚来呼猿局的那会儿,我就跟你说过,我们呼猿局不杀人。”

应掌柜用手指指自己的脑门,又说:“我们靠这儿。我注意你已经很久了,觉得你会动脑筋。我想,你们兄弟情深,哥哥没完成的事,弟弟可以接着干。”

工叙觉得应掌柜说得对。应掌柜是个好上司,那么关心下属,现在又操心着他哥的事。既然一路上靠的不是冲冲杀杀,那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应掌柜看到工叙的脸部表情,知道火候到了,叹口气说:“我也是没办法,老弟一定要理解我的苦衷。本来嘛,这件事是要你哥出马的,毕竟是他负责甲一案,可是现在这情况,这边的事急,他又一下子出不来……”

“应掌柜,您放心,我来替我哥办吧。”

应掌柜说:“工叙,谢谢了,你了却了我一桩心事。”他从抽屉里取出厚厚的一沓卷宗,放到了桌上。工叙远远一看,封皮上标着“甲一号呼猿册”,就知道这是哥哥整理的。哥哥为了收集甲一人物的资料,花了太多的心血。

“感动,除了感动,还是感动。”应掌柜随手翻开卷宗,感叹地说,“我翻了这沓资料,只有一种感觉,感动。呼猿局开办至今人才辈出,还从来没有谁能像你哥这样做材料的。太细致了,太细致了。如果呼猿局的同事都能像你哥这样干活,我们何愁妖孽不除啊。”

是的,呼猿榜上所有的上榜之人都是妖孽。

应掌柜说:“甲一案这个大人物,能一路贬谪到南荒大岛,跟你哥有一双明察秋毫的眼睛太有关系了。我希望你能学一学你哥,把这活儿干好。等你回来,你哥也出狱了。到时,我摆一桌酒为你兄弟俩接风、压惊。”

应掌柜说完,举起茶杯与工叙碰了一下。

虽然只是茶水,工叙却吃出了烈酒的味道。他已经感觉到一种使命感,不为别的,就为铲除妖孽、河山永固。

应掌柜这才拿起笔,书写了一份此行的任务清单,连同甲一号呼猿册一起交到工叙手里。

是霍金送工叙上路的。

霍金拿来一样东西,黑乎乎的,还有些膻味。他介绍说,这是猪尿脬,按照医家的叫法就是猪膀胱。这只猪尿脬不一样,是从千斤重的公猪身上割取的,经过脱油去肉、九次鞣制才成品。简单地用,是个防水袋,可放置书籍、画卷和一些怕水的物品;复杂地用,吹了气,那就是一只极小的舟,可以浮于水。

这是个稀罕物,关键是它能救命。工叙也就不客气了,把猪尿脬折起来塞进了行囊。

说了一些话,无非是一帆风顺之类的。只有一句话是有用的。霍金说工叙的哥哥工昺刚来呼猿局那会儿,第一次出门也是有些胆怯的,但现在已是呼猿局的顶梁柱了。

霍金还想说什么,远远看见有人骑马过来。应掌柜翻身下了马,说道:“工叙啊,幸亏你没走远,否则我都要追到江干码头了。”他让霍金先走一步,他要跟工叙说几句话。

等霍金走远,应掌柜压低声音对工叙说:“事情比我原先估算的要严重。我刚接到线报,一群被放逐到岭南的失势老臣不甘心失败,秘密组织了一个名叫‘蛾眉科’的组织,专门与我们呼猿局作对。”

“蛾眉科?”

“我怀疑上次临安府搜查我们,就是蛾眉科搞的鬼。”

“这名字听起来,有些风花雪月。”

“听起来风花雪月,其实都是刀光剑影啊。据我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个起头的,十有八九是上了我们呼猿榜的头号人物。所以你趁这次去南荒大岛,顺便查明真相,寻找蛾眉科。所谓蛾眉科,一定都是美艳杀手。”

工叙心一惊,他直觉美艳杀手一定比男杀手更凶残。

应掌柜说:“不过,不管碰到什么情况,你一定要牢记应对的原则:低调、躲开。就是自己死了,也不能暴露了呼猿局。还有,呼猿册里的内容,也不能泄露出去了。来,你重复一遍。”

工叙虽然心里有些恐慌,但硬着头皮复述了一遍。应掌柜这才放心了,又一次提到了工昺,说,只要工叙好好做,工昺就会没事。但是,如果工叙路上起了二心,那么……

工叙默然。应掌柜言下之意,如果自己背叛了呼猿局,那么哥哥也就死定了。但工叙也理解应掌柜,自己还是新手,忠诚度怎样,人家毕竟是不太放心的。把他狱中的哥哥当人质,也是很自然的事。于是他说:“应掌柜,您放心,我不会拿哥哥的命来开玩笑的。”

应掌柜见工叙这么说,眼里竟然有些潮了。他故作轻松,拍了拍工叙的肩膀,最后说了一句话:“再说一遍,你这一路务必要提防漂亮的女人,尤其是那些主动来套近乎的女子。” tFAq1Z2Xkv7EzXIYh5DWlUOmiT003DY1xWzFQKnqjnA5cm6qSZKSrkkaIetSRznz



第三章
老鼠与老虎的距离

工叙在码头上,本想找艘快船,但快船都被雇走了。只有一艘大船,五百石的,船大人杂,要一路停靠。工叙看了看船上的人,男女老少都有,基本没发现漂亮的女人,这样他就放心了。他在船上要了个单间,多花了一倍的船钱。

在呼猿局做事有个好处,就是经费充足。据应掌柜说,二老板爽气,为了做好一件事往往不计血本。工叙以前问过哥哥,为什么二老板这么有钱,哥哥解释过,二老板家的字画多,随便卖掉一幅,够呼猿局吃半年。

上了船,工叙才仔细看了这艘船。钱塘江水面宽阔,但是越往上游走,江面慢慢变窄,险滩又多,所以这样的大船只能上行到衢州的水亭门大码头,再要往上,要么换乘小船,要么换走陆路。单间小是小,但安全。所谓的窗户,其实只有一个小洞,只能看见来来往往的脚。

工叙注意到一双脚,穿着一双普通的鞋子,但鞋子的内侧隐隐有个图案。只有像他这样以画图为生的人才会敏感于图形。至于这图形是什么,他不知道,他只是发现了而已。

工叙确定安全后,便从行囊里掏出哥哥整理的甲一号呼猿册。按规定,呼猿册是不能被带出屋子的。因为事出有因,所以应掌柜破例让他在路上细读呼猿册,条件是,看完几页便销毁几页。

还没等他翻开呼猿册,艄公就走了进来。艄公有些老,可能每天出没风波里,肤色也黑。老艄公提醒说,这段时间有江匪出没,要小心点。等老艄公走了,工叙重新翻开呼猿册。仔细看,全册分成几辑,各有各的题目。比如最上面的一辑,就写着“元丰八年至靖康元年”的字样。

这行囊鼓鼓囊囊的,看上去确实像装满了钱财,难免惹人记挂。还是早点把哥哥整理的资料看完,早看早销,可以减轻点负担。他打开卷宗看了起来。第一页,画着甲一人物的画像,画像下面只写着两个字:

赵鼎。

工叙早就见过这个名字,这名字排在呼猿榜的最上面,排名第一。大家平时聊天,也时不时聊到他,有时按局里的规定称他甲一人物,有时也直呼其名,所以工叙对赵鼎的名字并不陌生。

他打开第一辑,最早看到的年份是元丰八年。卷宗一开始就写道:“赵鼎,字元镇,号得全居士,元丰八年正月初五生于解州闻喜县。”

工叙记住了这个县的县名,县名喜气洋洋的。如果要把这个地方做个定位,只能说是在黄河边上。黄河流到山西,拐了个急弯,闻喜县就在这个急弯里,南边是黄河,西边也是黄河。元丰是神宗的年号,那时候,朝廷还在北方,在开封。

工叙关心的是赵鼎的家庭。哥哥的资料上,白纸黑字写着赵鼎父亲的身份,秦国公;他母亲的身份,秦国夫人。一开始,工叙以为赵鼎出生于公爵之家,再看第二页,才发现错了,这个家庭也就是黄河边一户名不见经传的人家。所谓的秦国公、秦国夫人都是赵鼎后来得势后朝廷追赠的。生前,他们什么都不是,在赵鼎四岁前,先后离开了人世。

也就是说,四岁的赵鼎是个孤儿。

不知为什么,工昺在这个“孤”字上,用红笔画了个圈。

工叙接着看了下去。成了孤儿的赵鼎,是继母樊氏带大的。樊氏不仅能识文断字,还极有主张,除了抚养跟她没有血缘关系的赵鼎,还亲自上阵,用经史百家的书籍来教他读书。

这就是赵鼎的家学。

工叙想到了自己。小时候,家庭还没遭遇变故,所以家学也不错。他和哥哥就是由父亲自己在家开蒙的。本来也可以一路读下去,参加各级的考试走入仕途,但是一场明州大火,什么也没了。他望着窗外,窗外是桨声。因为是逆水行舟,桨声听上去有些沉重,像所有人的人生。

哥哥在呼猿册里说,樊氏应该是天下最好的继母了。赵鼎七岁时,继母送他进了官学。虽然家里越来越困难了,但她给儿子选择了一条读书人的道路。十二岁,赵鼎已经懂事了,他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外出游学。

那个时代,天下太平,游学之风盛行。读书人一边居无定所地四处漫游,一边习文、酬唱,辛苦又快乐。读了圣贤书,又读天地书,格局当然不一样了。

绍圣三年,赵鼎遇到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老师邵伯温。那是个恪守儒家之道的学者,赵鼎从这位大儒这里学到的最多,连性格也接近起来。崇宁四年,赵鼎二十一岁,开始参加地方官学的考试,通过了秋试。他经考官们推荐,有了参加殿试的资格。

在哥哥的资料中,工叙很清晰地看到黄河边一个年轻人,正站在河岸上,向东眺望着开封。工叙明白,这个农家子弟,正在等待着他自己的太阳。

没错,赵鼎只缺一次正式的考试了。

现在,机会来了。崇宁五年,北方的正月很冷,但有大温暖悄然抵达。科举之路上,二十二岁的赵鼎告别了继母,从黄河边赶往开封。

三月八日,京城的集英殿迎来了一群天下最优秀的读书人。他们不仅是来参加殿试的,而且要来改命。一旦这些读书人通过这场考试,他们的故里,就可能多出一座牌坊,或者本宗的祠堂里多出一块匾额,上书着状元,或者榜眼、探花,或者进士及第、进士出身、同进士出身。这叫流芳百世。

参加殿试的赵鼎凭着一篇特别的文章冲天一跃,考取了进士,成了天子门生,终于迎来了自己的日出。事后,春风得意马蹄疾的赵鼎,写了一首题为《登第示同年》的诗,诗曰:“氤氲和气凤城春,正是英豪得志辰。”西归途中,过甘罗庙,他又在寺庙的墙壁上写道:“血食官祠尚千载,男儿要自勉功名。”

从这些句子中,工叙看到了一个年轻人正怀揣着得意与大志,从学子蜕变成官员。

哥哥工昺没忘把赵鼎当年殿试的对策全文抄录过来,塞进呼猿册。靖康之变后,开封被金人摧毁,匆促逃窜的朝廷竟然还能把几十年前的试卷带到临安,真是重文轻武。当然,从内廷抄录这份作文,工昺是花了大价钱的。

工叙展开赵鼎的殿试对策全文,吓了一跳,赵鼎竟然在文章中列举并痛斥了章惇的误国之举。章惇是谁啊,那是哲宗时的铁血宰相,顶着大光环的大人物。所以,哥哥在这篇文章上,忍不住提笔评了赵鼎一句:

“这是个敢从老虎嘴里拔牙的狠角色。”

工叙正要看看这头老虎是怎样发威的,就感觉有人扯住了他的腿。应该是江匪来了,江匪一定是在工叙心无旁骛的时候进来的。

工叙大叫起来,随手拿起一条薄毯捂住了头颅。工叙的喊声有些尖厉而响亮。艄公冲了进来,大声问道:“公子,怎么了?”工叙应了一声:“有江匪。”艄公一把扯掉盖在工叙头上的毯子,笑道:“江匪在哪里啊?你且找出来我看看。”工叙说:“有的,他来扯我的裤腿了,还吃我的东西。”

这下艄公明白了,拿起旁边的行囊说:“一定是你这行囊里的东西太香,惹得江匪都钻进去了,我帮你找找江匪。”工叙更急了,翻身起来伸手去夺,行囊里“吱”一声,一只老鼠跳了出来。

工叙一惊,下意识扔掉了行囊,行囊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撒满一地。

艄公一看,也顾不得取笑这胆小如鼠的年轻人,忙俯身拾取地上的东西。工叙更是慌了,这些东西,怎么可以给外人看见。如果哥哥在,又会一剑杀掉看见呼猿册的人。

地上还有银票。艄公为了避嫌,急忙退后一步,给工叙把着门,怕有人见财起意。工叙匆匆忙忙把地上的东西塞进袋子里,心里一松,脸上就有羞愧之色。再摸摸胸口,心在跳。他想,这不行,就这点出息还想做谍探,连哥哥的一半都不及。

哥哥与弟弟的距离,就是老虎与老鼠的距离。工叙自己得出了结论。

行囊里有些干粮,已经被老鼠啃过了,艄公估计这公子哥儿也不会要了,就拿来一些刚烧好的饭菜给工叙吃,又把干粮拿走了,说丢到江里喂鱼去。

因为这件事,工叙对艄公产生了好感。

不过,赵鼎刚入仕途也不顺利,都是做些地方小官,谁的牙他也拔不动。徽宗崇宁五年与大观三年,他先后被调到凤州的两当县、岷州的长道县,都任县尉,从九品而已。政和二年他在同州任户曹,政和五年又调任河东县丞,三年后去了安邑。

工叙一算,也就是三年一换岗,换来换去,朝廷也没把什么好职位给他。

对赵鼎来说,宣和三年是个灾年,因为他的母亲秦国夫人去世了。所谓的秦国夫人是他的继母樊氏,赵鼎生命中太阳一样重要的亲人。当然,樊氏的尊贵称号也是赵鼎发达后朝廷追赠的。樊氏生前,并没有享受到儿子升迁带来的巨大荣光。这个女人为继子燃尽了一切,然后悄然离世。

赵鼎悲痛欲绝,赶回了久违的闻喜,为继母服丧三年。

宣和六年,赵鼎四十岁了,终于被调河南府担任洛阳县令。虽然层级仍然不高,但也是一邑之首官了。再说,洛阳还真不是一个小地方。天下郡县除了京城开封,就算是洛阳了。所以洛阳令这个职位还是被人关注的,他也用功做了一些事。比如,帮朝廷去招兵买马。那时候,金人在北面虎视眈眈的,时不时南犯,所以危险性很高,但赵鼎还是招来了不少新兵。

当时的宰相吴敏开始关注这个谈不上年轻的年轻官员。这下,算是朝中有人了。两年后,钦宗的靖康元年,他被提拔为开封府士曹。当个开封士曹,虽不算进了朝廷,但也是进了京城,离天子很近。

工叙掐着指头算了算,此时的赵鼎,四十二岁。走入仕途这么多年,他都在低层级的职位上踯躅慢行。这位“敢从老虎嘴里拔牙的狠角色”,既没有拔掉老虎的牙,自己也没有成为老虎。

不过,哥哥工昺的看法还是跟别人不一样。他在甲一号呼猿册里感慨道,这二十年赵鼎最丰硕的成果就是诗名。工昺为了证明自己的这个观点,竟然把他搜集到的赵鼎诗作汇成了厚厚的一辑。工叙把这一辑翻阅了一遍,才知道这一辑的诗歌,不仅是赵鼎做小官二十年的作品,连他进京后位极人臣,甚至被放逐后的诗文,能搜集的都搜集起来了。

哥哥这是怎么做到的?

水声、鼾声、咳嗽声,这些都没打扰到工叙,他隐隐约约记得,刚开始看赵鼎这些诗文时,船才到富阳,等他全部看完再看窗外,已经到了婺州的兰溪县。

这时,他发现一个问题,这个集子中,还有很多人的作品也收录了。这些作品都有个特点,都提到了某个地方的某座亭子。

哥哥在呼猿册里说,等办完赵鼎案,他一定要去那个地方看看那座小亭。

工叙看累了,起身伸展一下身子。这次,他吸取了教训,把卷宗收好才到了外面,走到船后,他看见老艄公在吃饭,面前的碗里正是刚才被老鼠啃过的干粮。原来这些干粮根本没有被艄公丢弃。

老艄公一抬头看见了工叙。“挺好的东西,丢了可惜。”他解释说,“我们这种人,每天都从老鼠嘴里抢食,能抢到就不错了。”

工叙说:“可您把新鲜的饭菜给了我……”

“这有什么,你给过双倍的船钱了。你看,坐我的船没错吧,我这船大,还快,用不了多久就到龙游了,接着就是衢州。”

工叙说:“这艘船这么大,像是海船。”

“也算是吧。听说船是高丽国造的,参加过明州海战。”老艄公说,“明州大火后,这艘船受了伤出不了海,就被我们船主买了,移到了钱塘江上。”

又是明州大火。工叙眼前,火光冲天的。半日,他才回过神来,没话找话说:“听口音,您应该不是江南一带的。”

老艄公弯下腰,从角落里摸出酒盅说:“公子,不嫌弃的话,坐下喝点。”工叙想,我一个画画的,算什么公子,不过也正好跟这老人了解一些事,便落了座。

老艄公看工叙开喝了,才解释说他是北方人。那一年,朝廷逃到江南,北方的大户都跟了过来。他是帮财主干活的,也一起来了。来了,却回不去了,老家被别人占了。他在南方也不会做别的,就做起了老行当。因为手上功夫还行,就来到这艘大船上。

工叙问道:“哦,在北方您也干这个?”

老艄公说:“是啊,我家就在黄河边上,闻喜的。三代人都在黄河上过日子。”

“哦,闻喜的。”工叙心里一动,故意说,“我听说,前些年有个老相国,姓赵,就是闻喜人。”

老艄公说:“知道,赵鼎。听说他被放逐了。”

工叙别有用心地问道:“这姓赵的,是好人还是坏人?”

“这怎么说呢?说他是好人嘛,他被放逐了,好人怎么可能被朝廷放逐呢?说他是坏人嘛,他在的时候,天上是有光的。对了,在船上讨生活,这些话是不能说的。”老艄公刚才还滔滔不绝的,突然就停了嘴。

工叙拿起面前被老鼠啃过的干粮吃着,问道:“老人家,这江上真有江匪吗?”

老艄公说,宣和年间,朝廷大兴花石纲,结果这严州地界就有方腊造反,方腊被剿灭后,他的部下中就有人在这条江上做了江匪,一直到现在。

工叙说:“所以您时不时来提醒我们防备江匪。”

老艄公说:“这阵子,我总感觉到这船上的人不对劲。常常有一群群精壮汉子来坐船,上船的地点是一样的,到了站,一下子走完了。我注意了他们的行装,都是一色一样的,应该藏着刀剑。最蹊跷的是,这些人坐的都是逆水船,往西南走。我这船顺水往回走时,就没见着他们了。”

工叙一惊。精壮汉子,行装一致,疑藏刀剑,上水,一个方向,这样的情形只能说明一个问题,有人在暗暗运兵。

朝廷用兵的方向一般是往北,抵御北人南侵。有人暗地里反向用兵,一定是图谋不轨,针对朝廷。可是,现在的朝廷设在临安城,图谋不轨的人应该是坐顺水船,往临安方向走才对呀。

这些,应该与赵鼎没关系吧?是不是要记录下来向呼猿局报告呢?

工叙回到舱里,在空白纸上记录下刚才的疑点。这也是应掌柜在清单里交办的任务。完成了这个,他随手取出呼猿册看了起来。这一辑,讲的是赵鼎进了开封府的事。担任士曹的赵鼎,管的是开封府的杂事。官不大,管的范围不小。

呼猿册第一次出现了“靖康”二字。工叙睁大眼睛,想看看在这个天崩地裂的年份里,赵鼎做了什么。呼猿册里说,那一年,朝廷决定把河间、中山、太原割让给金人,可小小的赵鼎大唱反调说:“祖宗之地不可以送给别人,这哪里需要讨论?”朝廷命令各地赶来保卫京城的兵马返回原驻地,以向金人亮明议和的态度。不料,金人杀进失防的开封,把皇帝和太上皇掳走了,改大宋国号为大楚,把一个名叫张邦昌的降臣立为大楚的皇帝。

改朝换代后,好多宋臣也到新朝廷上班了,却有三个人躲在太学,一副不合作的样子。这三个人就是赵鼎、胡寅、张浚。

嗯,这件事,赵鼎应该没做错吧?工叙想。他也知道张浚,张浚的画像,跟赵鼎一起贴在呼猿榜上。当时的张浚是太常寺主簿,官位层级跟赵鼎差不多。

哥哥写到这里,注了一笔说:“这是开端,赵鼎与张浚后来交好几十年。为什么他们之间斗而不破,这值得研究。”

后来的事,工叙不用看呼猿册也知道:徽宗的第九子赵构宣布登基,改元为建炎。随后,赵鼎偷偷地离开了开封,千辛万苦投奔到赵构的麾下。

接下去,就是南渡,到了江南,与一路追杀的死敌周旋、对峙。接下去,赵鼎慢慢进入中枢,赵鼎的时代开启……这就是关键所在了,工叙兴奋起来。就在这时他听到脚步声,先前看到过的那双鞋子,又停在他头顶的小窗前。他听见外面传来轻细的对话声:

“白天的时候,是这个人问起解州闻喜的事吗?你和他说了些什么?”

“什么也没说。他饿了,来讨点吃的。”

“没说起什么大人物吗?”

“没有。胆小如鼠的人,还能知道什么大人物?”

“不管怎样,突然问起闻喜的人都不是一般人。等天亮到衢州了,跟着他,看他去哪里。”

工叙想,完了,一招不慎,就惹来这么大的麻烦。落到这些人手里,就是一个死字。死还是其次,呼猿册落到他们手里,那还了得?说我胆小,我就是胆小,所以要逃命啊。

主意已定,他就收拾起行囊。他想起临行前霍金送给他的猪尿脬,就取出来摸黑展开,还挺大的。他把整个行囊放进猪尿脬,还吹了些气进去,然后用绳子扎紧口子,捧着肥大的猪尿脬就出了舱。

舱外,黑黢黢的,星星也没几粒,真是逃跑的好机会。他摸到船尾,有人划桨,左边,应该无人。他刚要下水,突然有人喝问道:“谁在那儿?”工叙赶紧往江里跳,一着急,猪尿脬被舷上的钩子勾住了。强行跳吧,猪尿脬扯破了,跳了水也没用。

就在这时,他听见右边的船舷上有人大叫:“快来,在这边,在这边。”

两个摸黑过来的黑影,闻声掉转头往那边跑去。工叙屏住气,定了定神,手顺着猪尿脬摸到了钩子,解了套就跳下水去。他听见那北方口音还在喊:“我没骗你们呀,我是看到有人往我这边跑。可能是老鼠吧。”

另一个声音响了起来:“你家的老鼠这么大啊?”

江水冷是冷,幸好是夏天,还不至于冻死人。工叙浮在水里,见大船远去了,才开始划水。他得感谢霍金,霍金的猪尿脬有足够的浮力,划累的时候,他可以借力浮在水面休息一会儿。

没多久,天就有些亮了,他也游到了岸边。他上了岸,找个空地生了火,烤干了衣服。他打开猪尿脬,果然里面的东西完好无损。他把呼猿册已经看过的那一部分丢到火里,这样行囊就减轻了许多。

火焰升起来,他看着北方时期的赵鼎,灰飞烟灭了。接下来,他将开始阅读南方时期的赵鼎。赵鼎的精彩,当然在南方,尤其是江南,直到失势、被逐。

他想把赵鼎的诗文集扔到火里,这些他也看过了,也应该让它消失。可是就在他把诗文集扔进火里的一刹那,他又把它抢救了出来,这玩意儿现在还不能烧掉。 tFAq1Z2Xkv7EzXIYh5DWlUOmiT003DY1xWzFQKnqjnA5cm6qSZKSrkkaIetSRznz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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